有了孩子之后, 很多事情自然就不能再做了。
比如熬夜。
谢迎春的生活作息变得规律了许多,早晨起来看书,看书的空档里还会出去转悠转悠, 如果有课,她也会早早地去教室, 坐在无人问津的边角旮旯位置,安安生生地听上一节课。
大概是那个梦又发挥了她所想象不到的作用,谢迎春发现自己再听那些原先听着觉得特别吃力的课程时,貌似容易了许多。
教授布置的作业也没那么难了, 做起来得心应手。
她都能超过教授讲课的进度去自学了。
原先看着很复杂的书,这会儿再拿起来,只要潜下心来认认真真地去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难的地方, 只是公式推导起来有些复杂,但多推导几次,就又会觉得那些问题根本算不上问题。
谢迎春自个儿觉得自个儿的学习进度没出什么问题,但是在那些老教授眼中,她变了。
原先的谢迎春学习多么认真啊, 每节课都早早地到教室,课上积极与教授互动, 下课后还会与教授们交流沟通一些学术上的问题。
再看看现在的谢迎春,每节课都缩在教室的最角落里,上课也不与老师互动了,听课态度倒是没什么变化, 但课后的讨论却是一次都没有了。
真正让那些老教授‘坐实’心里想法的是,谢迎春瞅着一天比一天胖了。
倒也不能说是胖,只能说是丰腴, 还远远没到胖的那个地步。
总之啊,谢迎春的不努力与自甘堕落就明晃晃地表现在了脸上,教静力学的老教授实在看不下去了,决定在课后找谢迎春谈谈心。
大学的课都是连排课,看似一上午两节,实则一节课就将近两个小时,中间只有短暂的课间休息五分钟。
教静力学的老教授就是在这课间五分钟找的谢迎春。
他手里捧着一杯枸杞菊花茶,从讲台一路走到了谢迎春所在的犄角旮旯,靠着桌子坐下,问谢迎春,“小谢同学啊,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彼时的谢迎春正拿着一本自个儿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看,边看边动笔写笔记,笔记整整齐齐地码了几十页。
她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老教授,“荀教授,没啊,我最近挺好的。”
“那我看你……最近的学习态度有点不够端正啊,原先都是在第一排坐着,怎么现在躲到最后一排了?在课堂上回答问题的劲儿也没有原来足了,课后也不发散讨论了。你要是遇到什么问题,就说出来,老师帮你想办法,咱们一起解决。”老教授说话的语气那叫一个语重心长。
谢迎春额头上滑过一排黑线,她尴尬地说,“真没什么……我怀孕了,坐到最前头怕被人挤着,所以躲到没什么人抢的地方来。荀教授,您放心,我课前预习课上听讲课后复习,一个都没落下,还有精力超前学一些别的东西呢。”
荀教授拿过谢迎春的笔记本,认真地翻了几页,发现谢迎春没撒谎,她的学习进度确实超过了一般学生的学习进度,这才信了。
他摇头说,“哎,大学期间怀孕……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已经结了婚,甚至孩子都有了。但求学是一个苦差事,大学是好好做学问的地方,你现在怀了孩子,之后生了孩子还要带孩子,都是占用时间的事儿。自己好好把握这个平衡吧,学习不要太累,别影响到自己的身体,也别因为怀孕就把学习给落下。如果在课上遇到什么问题,老师随时欢迎你来交流。”
体面的安慰话说了一堆,回头这位荀教授到了精密制造系的教研室就开始一连串地唉声叹气。
教材料力学的杜云红教授问,“老荀,你这是咋了?前两节课讲的不顺?还是你负责的那个工程遇到啥问题了?”
荀教授从抽屉里取出擦眼镜的棉布来,把老花镜上的灰擦掉,说,“咱们系的那个谢迎春,就是成绩最好考进来的那个……我一直都挺看好她的,但没想到,她怀孕了!”
‘她怀孕了’这四个字的咬字极重,听得杜云红教授一愣一愣的。
“人家怀孕了,你着什么急?和你有什么关系?”
荀教授痛心疾首地说,“这影响搞学术啊!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大学时间本来就不长,应该全力以赴地去做学问,去追寻科研真理,结果她怀上孩子了?怀上孩子十个月,生下孩子不得带两年?大学就这样过去了,她能干啥?好端端的四年,就在怀孩子生孩子奶孩子的琐碎事儿中过去了。这么有天分还努力的一个人,我看着她浪费时间,心里着急啊!”
杜云红教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我看不至于。小谢的材料力学学得挺好,现在虽然同我的交流少了,但我每次布置的作业,她都能按时完成,而且完成得情况都很不错。”
“我之前存了故意试探学生底细的心思,布置了一些比较难的题目,把我手头做的那个土木系的大坝工程的项目拿过去出了一些题,其它学生们做的那叫一个一塌糊涂,就她做的挺不错,挺有想法也挺有耐心的一个人。”
“精密制造系和土木建筑系的专业课程差了千山百水那么远,要想做对我说的那道题目,首先就得读懂题目。要读懂题目就得去自学土木系的课程,全班就她一个人会做,看得出来,人家下课之后是真的下了工夫。”
“还有啊,小谢她先生也考到咱们学校了,在经济系,之前去我的课上陪过几次小谢。人夫妻俩心里肯定有数,能从五十多万考生中脱颖而出,跑到国防科大来,时间管理会出问题吗?”
荀教授想了想,决定回头他也布置一些特别难的题目,去试探试探谢迎春的底细,看谢迎春是不是真的如同杜云红教授说的那样,虽然课堂上看着不努力了,但课下依旧用功。
荀教授和杜云红教授谈论这些的时候,教研室内的其它教授都在一旁听着,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都决定把作业题目的难度给拔高一些。
这年头,缺人才啊……
像荀教授和杜云红教授这种,因为干的活儿是为国奉献的关键职业,根本不能停,在那十年浩劫中基本没受到什么影响,可也仅仅是个人的生命安全没受到影响,他们当初看好的学生四散零落,很多人都恨上了自己曾经学过的东西,觉得是自己学过的东西害了自己,让自己遭受一轮又一轮的迫害,住牛棚、啃草根……十年辛苦十年恨,哪怕现在情境颠倒过来,依旧没几个人愿意再回到研究岗位上来。
荀教授和杜云红教授这种学术界的大腕儿手头有项目,可基本上都是自个儿一人单打独斗,迫切地需要找一些学生加入到研究团队中来,分担一些研究压力。
那些有潜力的学生自然就是这些老师心目中的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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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迎春自个儿都没意识到,因为她怀了个孕,精密制造系的教授们就打算造个孽。
课堂测试、课后作业的难度都得提上来!
课上讲的东西也不用再顾忌,将重点难点全都抛出来,尽量深挖知识的深度,以此来看学生究竟是千里马还是小野驴。
谢迎春倒是没感觉太吃力,她还以为之前那种慢节奏是教授们考虑到学生们的基础参差不齐,给提供的热身时间,现在这种快起来的节奏才是大学的主旋律。
她的那些同学就跟着遭了秧。
课堂上一脸懵逼,课后与同学互相讨论成两脸懵逼。
老师讲的都是些啥?听不懂!
笔记抄了满满好几个本子,可就是看不懂!
课后作业的题目倒是能看懂,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
大学就是这样,永远没有学懂学明白的时候,但只要你愿意学,就一定能学到新东西。
精密制造系的学生被迫都泡起了图书馆,自学教授们在课堂上推荐过的各种书目专著,一遍看不懂就看两遍,两遍看不懂就看三遍,直到看懂为止。
于泽陪谢迎春去图书馆借书的时候,发现很多人都同谢迎春打招呼,还在那儿纳闷呢,“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
“都在一个班里上课,能不认识吗?”
“这么多人,都是你同学?”于泽大吃一惊,“乖乖,你们精密制造系的学风这么好吗?我在图书馆还没怎么见过我们系里的同学呢,我应当是我们系里跑图书馆借书看书最勤快的。”
“比比咱俩看的书,你看得算是少的。对了,我最近想吃酸的,借了书后,咱俩去买点酸枣吧,煮粥的时候放点儿。”
于泽想到谢迎春最近的口味,基本上顿顿都要吃酸的,一句耳熟能详的话浮现在耳边——酸儿辣女。
怕是他要添个儿子了。
小夫妻俩借了书,去食堂后面的水果摊上买了些酸枣,刚打算回租住的房子,就见杜云红教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谢迎春,“谢迎春,你最近有空没?同我出一趟差吧,大浪底水库的坝出了问题,好多个学校的专家都要去商讨制定策略,咱们学校需要出三个人去,一个是我,一个是土木系的李彧,我负责材料力学,他负责水动力学,还缺一个计算能力特别强的,你跟着走吧!”
谢迎春有些迟疑,“教授,我……行吗?我这才刚读大学。”
“行不行都得上啊,你的数学功底很不错,起码比我强。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合适的人了,收拾一下,明天下午的火车,系里请假的事我替你打报告上去。”
于泽在关键时刻站了出来,他问杜云红教授,“水坝溃坝?这工作有危险吗?”
“有啊,危险很大,人命关天,我们都是写了遗书再去的!几千万吨的水一旦溃坝崩泻,大浪底下面几十个城市几千个乡村都得跟着遭殃!”
“国家有需求,我们必须顶上去!这个时候根本不容我们退缩!”
“你是小谢的先生对吧,我同你说一声对不住了,你媳妇儿我得先借走。如果能解决了问题顺利回来,你媳妇儿能入军籍,能领功勋,要是解决不了问题,或者是遇上事儿回不来了,那就是追封烈士。”
于泽听着有些腿软,刚买到手的那一兜酸枣掉在地上,得亏有袋子装着,不然定会散落一地。
谢迎春见于泽的眼眶一刹那就红了,赶紧同杜云红教授说,“杜教授,必须我去吗?我现在这身子,不太方便啊。”
“如果换在十年前,咱们学校肯定还能再挑出几个人来顶上,但现在,人才是顶顶稀缺的资源,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别人了。小谢……”
杜云红教授深吸一口气,把到嘴边的那些想劝的话都吞咽回肚子里,改口说道,“你自己做决定。”
人命关天,更何况谢迎春身怀六甲?
这个劝太沉重,她劝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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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租住地方的路上,于泽一路都没说话。
谢迎春懂他心里的压力,故意说,“你吃过酸枣糕么?去买点糯米吧,我回去弄酸枣糕,晚上做给你吃。”
于泽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闷着嗓子说,“等你回来再做吧。”
“可我……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呢。”
水火无情,也可能回不来啊。
于泽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等就是了。我等的不是酸枣糕,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