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编篮子里的军绿色毛线团被扯了一下,散了几圈绿毛线下来,谢迎春坐在木凳子上,手里的棒针上下翻动,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火炉上煮着的米粥,脸上丁点儿表情都没有,整张脸都是木着的。
虽然她的心不在手里那件织物上,但行针的时候,她没犯丁点儿错,等院子里的铁门被推开,自行车立在墙跟下的声音响起时,她手里那件织物已经差不多成型了。
将最后几针织完,谢迎春终于低下头瞅了一眼那绿色的玩意儿,翻了个面儿,她脸上有了笑。
这顶帽子织得可真好,不仅颜色鲜亮,大小也刚刚合适。
她妈杜秀梅推开门进来,手里拎着一篮子菜,唤了她一声,然后嗅着屋子里的味儿进了厨房,谢迎春刚好将自己织好的帽子放到篮子里,用土灰色的布给盖好。
“迎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人就在厨房,还能把粥给煮糊了?”
“不对,我早上和你说过啊,今天振军过来吃饭,你煮粥干啥?弄点面条,炒几个菜,拿粥怎么待客?”
谢迎春的眼珠子动了动,手放在篮子上,抬起眼皮来,问杜秀梅,“妈,你是铁了心要撮合李振军和谢盼春?”
杜秀梅的脸色垮了下来,她把粥从火炉上端了下来,然后才拿了一张椅子,坐在谢迎春身旁,语重心长地说,“迎春,妈知道你和李振军要好,可你们俩这事儿,根本没戏。”
“你李婶儿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人家要有正式工作的儿媳妇,你姐在棉纺织厂,顶了你爸的缺,你弟等着顶妈的缺,咱家真没什么工作能给你顶缺,不过你学习好,凭自己的本事肯定能考进水解厂去,妈不愁你的工作。”
“而且,虽然你和振军喜欢,但人家振军也说了,你姐也行,他听家里的安排。你比你姐能耐,错过一个李振军,还能遇到王振军张振军高振军赵振军……这事儿你就别再闹了,不然招人笑话。”
谢迎春笑了一声,“笑话?别人是笑话我还是笑话谢盼春?什么叫谢盼春有工作,李婶儿能看得上?这话你说出去糊弄别人可以,拿来糊弄我,有意思么?我处了三年的对象,谢盼春都能躺人床上去,事都做了,还怕招人笑话?”
“嗐,这些事儿可真够恶心的。”她掀开盖在针线篮子上,把那顶绿油油的针线帽子拿出来,往自己头上一戴,捧着脸故作憨笑地问杜秀梅,“妈,你看我戴这顶帽子好看么?衬不衬我的肤色?是不是看着特别的鲜亮可人?”
杜秀梅气得手都抖了,她把谢迎春头上的那顶绿帽子一把扯下来,塞进篮子里,咬牙切齿地问,“谢迎春,你是不是想要气死我?那样的事儿都发生了,我和你爸虽然疼你,但也不能不顾你姐的面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知道你难受,可你难受难受也就过了,你姐的事儿要是捅出去,你姐这辈子都别做人了!你不能这么自私,事事都只看着自己,你就不能替你姐想想,替你爸你|妈|的老脸想想?”
谢迎春把帽子从篮子里拿出来,冷笑道:“你和我爸疼我?您可真会开玩笑,您俩哪是疼我啊,是只知道让我疼吧。”
“自打我记事开始,你就告诉我,虽然你和我爸是双职工,但我上面有个姐下面有个弟,工作顶缺的事儿轮不到我头上,我只能靠自己。我姐买个红围脖,找你闹一闹就行,我想买个红头绳,您让我用我姐剩下的,永远都是褪色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您说这话可真好笑,手心手背都是肉,和我有什么关系?手心是我弟,手背是我姐,我这种不上不下夹在中间的,就是指头缝里的老茧,算什么肉?就一层死皮。”
“您说我自私,说我不顾您的面子,恶心事儿是我做的?当妈当到您这份上,心眼子怕是歪倒脚后跟了。”
谢迎春用手撑了撑那顶绿帽子,又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将那顶帽子塞到了杜秀梅的手中,道:“您放心得了,这帽子又不是给我自己织的,您看这头围,除了谢盼春,谁有这么大的脸?我这个做妹子的,没爸妈疼,顶不了工作,赚不到票和钱,想送亲姐姐一个新婚礼物都送不了什么贵重的,就送她这么一顶帽子吧,她喜欢这个色儿。”
她感觉嗓子有点梗,心里恨自己不争气,为了这么点破事还想哭,只能给自己盛了一碗粥,灌了几口,感觉嗓子舒服一些了,然后才同杜秀梅说,“您不用担心我把这事儿闹出去会让全家人脸上挂不住不好看,我已经填了报名表,行李也收拾好了,待会儿就走。”
杜秀梅手里拿着那顶绿帽子就如同拿了一个烫手的烙铁,恨不得丢进火炉里烧了,又有些舍不得那些毛线,乍然听到谢迎春又抛出这么一个重磅炸|弹级的消息来,脑子里糊得比那粥都厉害。
“报名表?报什么名?你要走哪儿去?”
谢迎春放下碗,出了厨房,留给杜秀梅一个背影,“我下乡支援农村建设去,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您放心吧,我去东北,没个十年八年回不来。听说东北的汉子又高又壮,哪像那李振军,瘦的像个猴儿,说不准我在当地找个人嫁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您和我爸都好好的,守着您的手心手背。就算我到时候回来了,这点儿破事也早就想通了,肯定会把您和我爸的面子给全了。”
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除了几件衣裳外,还有两张饼和一兜煮好的鸡蛋,一个装满水的铁皮水壶,都放在柜子里。
谢迎春用凉水抹了把脸,回房间把自己的行李拎上,轻轻巧巧地出了门。
她怕杜秀梅出来乱搅和,吵吵嚷嚷丢人,索性随手把铁皮大门给反锁了,虽然没落锁,但锁扣已经扣上了,除了喊人从外面开之外,杜秀梅没别的法子开门。
斜对门的赵婶儿出来倒洗菜的水,见谢迎春红着眼往外走,诧异地问,“迎春儿,你这拎着大包小包干什么去?”
谢迎春脸上扯出一个笑来,“听伟人号召,建设农村去!”
赵婶儿险些把洗菜的盆都给泼出去。
见谢迎春埋着头步履匆匆地走了,赵婶儿才回过味来,杜秀梅已经把门给拍得哐哐响了,“谁在门口?给我开个门呐!替我拦一下迎春那丫头,拦住她!谁在门口呐?”
“赵姐!赵姐!我听见你说话了,帮我开下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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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迎春是算着时间走的,她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有人拿着喇叭喊她的名字了,她赶紧签了个到,找人领了自己的车票和分配去地方的文书,寻到车厢,一头扎了进去。
绿皮火车走得很慢,一路上经停好多个站,到站有知青下去,也有新的知青补充上来。
谢迎春坐的是靠窗的位置,她将那个行李宝贝地搂在怀里,困了就把脸埋在行李上睡一会儿,醒着的时候就看着窗外。
天是灰的,地是黄的,处处可见烟尘,从津市往松原去的火车七绕八绕,总算在第三天天明的时候到站了。
谢迎春带的行李不多,里面还装了一个铁皮水壶,她把铁皮水壶当枕头用,趴在上面睡一会儿,感觉脸都要被压平了,她将铁皮水壶翻了个个儿,用衣服包着铁皮水壶,这下轮到腿遭罪了,那铁皮水壶都快将两条腿硌得不是自己的了。
列车缓缓驶入松原站,热情好客的松原老乡派来了生产队上最新的农用拖拉机过来,还用水冲洗过,专门用来载这些下乡支援的年轻人。
在火车上熬了三天,谢迎春感觉自己的身子骨已经吃不消了,这会儿在农用拖拉机上一颠,她感觉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同样被分配过来的知青的情况都和谢迎春差不多,个个都灰头土脸的,有好几个是被诓了的,他们以为下乡是去山明水秀的地方踏青,结果到地儿一看,如果不是国|家不允许,他们都想原路返回。
开拖拉机的人是当地一个肤色略黑的小伙子,短寸头,穿一个麻半袖,刚刚下来接谢迎春等人的时候,谢迎春大概扫了一眼那人,心里给这个高她一个头的松原小火贴了俩标签——浓眉大眼,憨厚老实。
谢迎春偷瞄了那人的背影几眼,在心里把这人同李振军对比了好几遍,突然觉得自己挺瞎的。
到了松原这地儿,随便过来一个接她们的人都比李振军看着顺眼,自己当初怎么就看上了一个李振军?
面上冷漠内心花痴的谢迎春难得地想了一下远在津市的家,也仅仅是想了一下,然后便告诫自己,既然来了,那就得和过去告别。
虽然不知道她会在松原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但只要好好过,肯定不会过得太差。
拖拉机停在青山公社的知青点前,知青们一下车就被镇住了。
这哪是给人住的地方?这是供奉大仙的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