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桐花万里

月缺魄易满,剑折铸复良(本卷完)

又是一轮明月高悬。

夜风猎猎, 谢芳年迎着风朝向黑暗而广阔的大地坠落,清明如水的月色披覆全身,他每一缕乌木般的发丝都被包上银边,白瓷一般的面容仿佛在发光。

他想, 在自己的少年时代, 与世隔绝的栖梧山上, 也曾有过如此洁白清朗的月亮。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无论世事变迁, 人情更迭, 头顶倾注而下的月华从未改变, 始终冷淡而慈悲地笼罩着人间。

然而, 风远渡的愿望, 却偏偏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在年少无忧的岁月里,在凤族光风霁月、根正苗红的君子教育之下, 风远渡曾经发自内心地相信,这段时光将会是他一生的缩影。

他相信, 自己永远不会改变。

自己的朋友们,也永远——不, 他们还是改变一些比较好, 现在这副德行,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但是,对当时的风远渡来说, 除了“朋友不像话”之外, 世界上没有更甚于此的烦恼, 也没有更深于此的恶意。

就算有,那也必然是邪不胜正, 善恶有报,天道好还。

凤族一生清正,从未作恶,恪守善德——他们怎么可能没有好报呢?

在漫长的岁月里,风远渡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凤族为什么没有好报呢?

作为凤族族长,和应龙君一起投身封印的时候,他内心没有丝毫犹豫,更不相信自己会后悔。

但千年以后,当他恢复记忆的时候,回想起化为一片焦土的栖梧山,他真心实意地后悔了。

他想,原来我也会后悔。

原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尚。

风远渡曾经是清水般不掺一丝杂质的正直君子,历经世事消磨,滴入水中的不是墨汁,而是酱油、酸醋、黄连、辣椒酱……以及一连串不知道是啥的东西,酸甜苦辣咸混在一处,从外侧看去,便好似一团浑浊不清的黑。

唯有饮入喉间,方才知晓:那味道尽管苦涩、古怪、难以下咽,但从未转变为伤人的毒物。

——顺便一提,江雪声生来就是黑的,口味类似于泥石流,正常人喝一口就吐,不在讨论之列。

风远渡改变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

人在阳间走,饱览阴间事,自然而然就会有阴阳之气入体,变成不肯好好说话的老阴阳人。

他知晓童瑶之死,姚魏之祸,见证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目睹凌家兄弟被教养得飞扬跋扈,眼见他们煮鹤焚琴,将美玉碾成砂砾,将寒梅踏入污泥。

而他无能为力。

少年不识愁滋味,风声雨声不入耳,唯有读书声琅琅念诵“仁义礼智信”;如今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如利箭攒心,一声声一句句,都在向他诉说“人间不值得”。

龙凤绝迹,青鸾归隐,鸿鹄寥落,鸑鷟……他爷爷的,鬼知道鸑鷟死哪儿去了?

偌大一片天地,竟然只剩下一个凌霄城,翻云覆雨,如日中天,因为足够不要脸,更不给祖先留一点脸,故而所向披靡。

——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良禽择木而栖,风远渡不是没想过另谋生路,却终究未能成行。

除了号称“天下第一人”的凌山海之外,没有人能将他的魂魄强留在世间。

作为他容身之所的灌灌早已死去,他可说是寄居在一具行尸之中,每时每刻都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正在朽败。

世人提及“华月长老谢芳年”,只知他精通奇门术法,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废话,除了应龙君,还有谁能比他更熟悉这天下?

那是他们以余生换来的天下啊。

然而,却无一人知晓,“谢芳年”也曾提携手中三尺冰,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即使如此,他也必须留在世上。

凌山海所言不虚,若是他不在,还有谁会全心全意为凤族筹谋?

就算要放手,也该是在确认凤族后裔的生死之后。

——所以他想,也许现在,就是放手的时候了。

无论背后有何种苦衷和理由,与凌霄城“同流合污”的那段时日,他都不能将其视为无物。

他该有个交代。

对自己,也对死在凌霄城野心之下的人。

他不敢说他守住了自己的道,更不奢望还能“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甚至不需要一块碑石,无论有字还是无字。因为后人评或不评,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

他真正在乎的,就只有——

【凤族俯仰无愧,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我不会永远是筑基,凌山海也未必一直是大乘。这不是当然的吗?】

风声逐渐远去,耳畔仿佛有少女清亮的语声回响。

……这样就够了。

风远渡可死,谢芳年可灭。

而凤凰,永远不死。

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月缺魄易满,剑折铸复良。

势利压山岳,难屈志士肠……

——现在的自己,还算是“志士”吗?

“……”

谢芳年自嘲地轻笑一声,不自觉地向月亮伸出手去。

……话说回来。

忽然间,他脑海中有个不合时宜的柔软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自己在这里消失,那两个小姑娘,搞不好会很伤心吧?

(虽然我想将后事托付给她们……但我这番心思,并不是为了教她们难过啊。)

而后,元神之力化为冲天业火,熊熊烈焰吞没了他,将好风良夜都映成一片赤红。

……

……

“谢长老——!!风远渡!凤哥!小表弟!!!”

与此同时,舒凫御剑在火海上空盘旋,将谢芳年所有正常和不正常、他本人爱听和不爱听的称呼都喊了一遍,嗓门拉扯成又高又细的一线,几乎将自己的天灵盖都冲开个窟窿。

【凫儿,冷静些。】

江雪声比她更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传音给她,【论魂魄之强韧,凤族还在我之上。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他既然敢于孤身离开凌霄城,定会为自己保留一线生机。】

“真的吗?我不信!”

舒凫扯着嗓门回答他,“先生,你看见他刚才的表情了吗?我见过!我当年看过的故事里,每个人准备赴死的时候,都是他刚才那种表情!”

江雪声叹息道:“我知道。从我认出他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对现在的他来说,‘活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舒凫:“那——”

“但是,活着也未必全是坏事。”

江雪声幽幽睨她一眼,语气中染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酸意,“至少,他似乎很喜欢你。”

舒凫大声道:“废话!我这么可爱,哪个老阴阳人不喜欢我?!你不也一样吗!!”

江雪声:“…………”

“…………”

六毒魔君看在眼中,很想大吼一声“你们当我不存在吗?!”,但遗憾的是,他现在自顾不暇,无心计较这些细节。

凤凰火以凤族元神为引,本就是世间一切邪物的克星。

想当年,赵九歌亲自率大军攻打栖梧山,人数足有凤族十倍之多。那一回,烈火足足燃烧了三天三夜,无数蝼蚁一般的马前卒命丧其中,天魔踏过尸山血海,方才获得惨胜。

如今,这令邪祟闻风丧胆的灵火,正以不可遏制之势在山中蔓延开来,火舌翻卷,不放过任何一缕魔气,凶狠地吞噬着六毒魔君视若珍宝的毒虫,却不损伤山间草木一分。

纵火烧山,未必牢底坐穿。

随着火势愈演愈烈,就连身在半空的飞虫,也被灼烧内腑的汹涌热浪吞没,一只接一只无力地坠落下去,在火焰中散发出阵阵焦香。

“可恶,坏我好事……!!”

很快,六毒魔君身形溃散,连基本的人形也无法保持,更遑论向舒凫发起攻势。

他情知不妙,只能像凝露和贺修文一样断尾求生,忍痛决定舍弃所有毒物,重新开始一段白手起家的创业生涯。

……听上去好像中年职工下岗再就业,妈的!

但是,冷酷无情的社会人,根本不愿给他“再就业”的机会。

就在六毒魔君认栽认怂、盘算跑路的同时,江雪声也循着蛊虫的气息,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

不得不说,这位六毒魔君也算是个生物学人才,隔着足有两座山头的距离,仍然能将大片毒虫操纵自如。

……尽管他本人,只是个其貌不扬的肥宅而已。

肥宅魔君藏身于偏僻安全的所在,唯恐暴露行踪,恨不得将自己裹成个铁皮粽子,反而被江雪声逮个正着,一道琴音如利箭透体,将他这皮薄馅嫩的大包子炸了个四分五裂。

千钧一发之际,六毒魔君使出金蝉脱壳之术——有点像忍者的“替身术”,撇下一团毒虫在原地作为诱饵。

至于他自己,则是乘隙逼近江雪声身侧,扬手挥洒出一片毒雾,企图趁其不备时占得先机……

哐当!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

怀中仅有一张古朴瑶琴的江雪声,看上去清雅斯文、温润如玉的江雪声,以一道琴音驱散毒雾之后,竟然举步一个瞬移,随手提起琴身,好像“贾宝玉倒拔垂杨柳”一般,以琴身重重击中了他的面门!!!

六毒魔君:“……???!!!”

“这一手‘舞琴’,从今往后,凫儿只怕不方便使了。”

江雪声头也不回,含笑自语道,“我与她互为人师,取长补短,不妨便由我来继承。魔君,你看可好啊?”

……

江雪声与魔君分出胜负,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然而,六毒魔君实乃渣中翘楚,哪怕毫不利己也要损人,直到最后都下令毒虫袭击众人,不死不休,打定了主意要拖谢芳年垫背。

至于他自己,眼看躯壳无法保全,便将神识寄托在一只粉蝶身上,企图趁江雪声不备逃出生天,图谋东山再起。

但是,他还没飞出半里地,便有两道锐利的剑光从后追上,一横一竖交错划过,将他整整齐齐地切分成四瓣儿,簌簌飘落在泥地里,拼成个四叶草的形状。

“你以为变个蝴蝶,我就会把你当梁祝放了?”

舒凫一甩剑锋,冷笑道,“想得美。你身上魔气那么重,可将我熏得不轻啊。”

“再说,哪儿来这么脑满肠肥的蝴蝶啊。还跟我装菜粉蝶,瞧你这磕碜样儿,都够榨一斤菜油了。”

……

席卷整座“栖梧山”的凤凰灵火,不知疲倦地燃烧了整整一夜。

直至黎明时分,大火方才渐渐偃旗息鼓,归于寂灭。

而舒凫和江雪声,以及风瑾瑜、谢安之一行人,也在火势收拢后的第一时间降落,在山间展开地毯式搜索。

谢芳年气息衰弱,元神式微,即使是感知异常敏锐的修士,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在山林间捕捉到他的余温。

最后,舒凫风尘仆仆地奔走了老半天,终于在一道清凉幽静的山涧旁找到了他。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她记得,那是他们造访凤仪门之前,谢芳年化为人形沐浴的场所。

只不过现在,他既不是弱柳扶风的病美人,也不是雪球一般甜美可爱的小猫咪。

他变成了一只瘦脱形的肥啾,简称“瘦啾”,气息奄奄地漂浮在水面上。

远远看去,就好像鹭鸶一类体态苗条的水鸟,又像是一朵凋零的白花。

“谢长老!”

舒凫想也不想便纵身跳入山涧,涉水而过,伸手将那朵白花从水中捞起,“谢长老,你醒醒!谢长老!”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又觉得谢芳年——风远渡未必中意这个称呼,便改口道:

“凤君,风远渡!你别睡啊!”

“凤君!”

风瑾瑜也紧随其后,顾不得维护自己完美无瑕的仪态,任凭溪水浸湿裙摆,急不可耐地赶往舒凫身旁,“前辈!凤君!都是晚辈不懂事,您醒一醒,莫要这样吓唬晚辈——”

话音未落。

那只瘦啾忽然睁开眼睛,“噗”地一声,吐了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到舒凫脸上。

舒凫:“……?!!”

“……聒噪。”

瘦啾身心交病,气若游丝,话语中熟悉而尖刻的嫌弃之意却很明显:

“如今我困乏得很,本想痛痛快快地昏过去,究竟是欠了你们什么,非得受这种折磨……”

“身为长辈,将女孩儿吓得花容失色,你这回欠的可不少。”

江雪声气定神闲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语气意味深长,神色间不乏动容之态,“也许,我该向你说一声‘欢迎回来’。”

“……”

谢芳年勉强撑着一双黑豆似的鸟眼,定定沉默良久,直到舒凫快要以为他睁着眼陷入昏迷,方才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

“……说起来,舒凫。你可曾这般紧张过应龙君?”

“啊?”

舒凫一脸懵逼,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有吧。虽然我和先生是……那个关系,但先生他一向狗得很,还是个天生的老阴阳人,又老又狗,稳如老狗,实在不方便酝酿情绪。就算他偶尔戏瘾大发,装个死吓唬我一下,我也根本没往心里去,因为真的太假了。”

谢芳年点点头,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满意:

“那么,这一次还是我赢了。”

江雪声:“……”

他面无表情地捏住瘦啾脖子:“这只鸟,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

舒凫立刻道:“先生,野生动物吃不得,你这话过时了。要么你就把他捡回去,养上几百年,那也算变成家禽,你考虑一下……”

“……”

老婆向着娘家,还是个假的娘家,江雪声不禁叹息,“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直接买只鸡吃呢?凫儿,远渡刚认你做传人,你就这么向着他,为师很伤心啊。”

“我不是向着他,但他毕竟是伤员……”

“…………”

谢芳年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交谈,只觉得感官逐渐衰弱,声音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就仿佛……身处梦中一样。

一场来自三千年前,盛大而绵远的前尘旧梦。

梦中有他君子端方的父亲,温柔娴雅的母亲,还有轻佻刻薄的应龙君,爱美如命的柳惊虹,懵懂的师春雨,聒噪的钟不愧……

这三千年来,在昏暗无光的地底,在寂寞萧索的人间,唯独怀抱着这一点旧梦,才足以慰藉半生风尘。

岁月磨灭旧容颜,好在丹心未凉,碧血尚温。

谢芳年抬起羽翼,轻抚过舒凫和风瑾瑜黑亮的发梢,感觉到她们身上蓬勃而鲜活的热量。

……再照看她们一程吧。

亲鸟的羽翼,除了飞翔之外,本就是该为雏鸟遮风挡雨的。

谢芳年这样想着,三千年来头一回,安详而宽慰地闭上了眼睛。

偕去斩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