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府靠近西门最偏僻的那条小路上,两个身量差不多高的小姑娘一前一后走着,后面那个提着一只与她体型极不相称的大食盒。
月竹觉得手酸了,连忙换了只手提着,她年纪小,好奇心极重,跟上在她前面脚步轻快的叶蓁蓁,问道:“姑娘,你给公子带什么了?”
蓁蓁了然于心,她这是馋了。
“我央着寒芷姐姐捏了几个小兔子馒头,咱们屋里留了,回去给你。”
月竹果然不问了,只顾吞口水。
叶蓁蓁今日特地问了柳氏,柳氏说饿了太久的人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也不能吃油腻的大鱼大肉,会坏了胃,于是给楚凌渊准备了一碗鱼汤和一碗白粥,蓁蓁最后又添了两个新出锅的小兔子馒头,总算没那么单调。
也不知道楚凌渊怎么样了?照月竹传回来的意思,他忍饥挨饿那么久只怕已经瘦成皮包骨头了吧,或者比她想的还要惨一些,已经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了?
这般想着,前面就到了下人房,两辈子加起来,叶蓁蓁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前世她只听闻大伯母高氏把楚凌渊打发到这里,可并没关注过。
事实上,上辈子她对楚凌渊这个人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听说”。
在扬州时,是听府里的下人说,到了燕京,楚凌渊回到宫中以后,便是听叶静怡说了。
脚下的一片狼藉唤回了她的思绪,这地方平时无人问津,可不怎么干净,不知是前一晚下人在院前吃酒没打扫干净还是怎的,地上很多碎花生壳子,一股子霉味。
她们小心避过那些脏乱之处,直接走到门前,月竹要拍门,叶蓁蓁不知为何心里忽然一紧,像是面前这道破旧的门推开了,有什么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就会失控。
她按住月竹的手,不确定地轻声问了一句:“有人在吗?”
叶蓁蓁轻轻用手敲了两下门,然后耳朵贴在门上听里头的动静,月竹跟着凑过来,但她手里的食盒却一下子就撞在门上。
让两人没想到的是,这一下直接就把门给撞开了,望着向内打开的房门,叶蓁蓁惊疑不定地回头看了看,仿佛这样能找到一丝安全感。
空洞洞的黑暗向她张开了手,进,还是不进?
进吧,她说服自己,楚凌渊好歹也是她的救命恩人,事情已经过去半月有余,她这时候才来看他,已经显得没有诚意,怎么还能退缩呢。
给自己鼓了鼓气,蓁蓁拉着月竹的手走进去,月竹比她胆子大的多,一进屋四处找油灯,想把屋里弄得亮一点。
叶蓁蓁没管她,目光看向残旧木床上躺着的少年,他背对着门口,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
她心头打鼓,往床边走了两步,张嘴想叫他,一瞬间竟然卡了壳。
这实在不能怪她,上辈子两个人几乎没有任何接触,连熟悉都算不上。
蓁蓁想了想,最后把他名字模糊了,开口叫了声:“哥哥?”
她看不见,床上的人在听到这句“哥哥”时,睫毛微颤,眼皮掀开一条缝,露出的情绪复杂难辨。
软软的声音在屋里回荡,蓁蓁又靠近了一点。
“哥哥,你醒着吗?”
叶蓁蓁壮着胆子提起被角晃了晃。
没反应?难道真是饿晕了?她伸出小胖手重重推了少年的后背一把,本应该倒向床里的少年却反着向外侧倒。
叶蓁蓁见此双手一缩,把手背到身后装作无事发生。
“哥哥,你醒啦。”她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回应她的依然是一室静默,蓁蓁仔细一看,少年眼睛紧闭,并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她定了半响,突然感到怪异,因为楚凌渊的胸口没有起伏,一个活人难道不用呼吸吗?
想到这里,她也顾不上礼数了,伸手往他鼻尖摸去。
没呼吸了!
她不敢置信,又摸向他胸口,惊得几乎一口气上不来。
心跳也没了!
“月竹,他没气了。”她听见自己惶恐的颤音。
月竹才从屋里翻出一个半截蜡烛,刚点上,闻言差点烧了手。
“公子会不会变成鬼啊?”
“怎么可能?”蓁蓁下意识反驳,楚凌渊可是未来的北周天子,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刚要跑出去喊人,可一转身就看到月竹惊恐不已的表情。
她被一只手提起时,还在纳闷。
我怎么忽然比月竹高了?
背后攀上一阵寒意,她谨慎回头,楚凌渊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坐起身一只手拎着她后颈的衣服,轻飘飘地就像拎着一只猫。
一道劲风拂过,月竹的一声尖叫卡在嗓子眼里,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
蓁蓁的恐惧和悲伤化为了一声啜泣质问,“你把她杀了?”
身后传来少年的嗤笑,“那又如何?”
他跟那天在二房的表现差距甚大,眼底恶劣戏虐,笑的冷森森的。
对上那双令人胆寒战栗的冷眸,蓁蓁再也不敢把此刻的楚凌渊当成一个受困时的半大少年,她毫不怀疑,他的力量捏死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他为什么要伪装,为什么要待在叶府?
以他的能力,面对大伯母的故意羞辱竟然不动声色的忍了这么久,这才是最令蓁蓁感到诧异的。
一身秘密的楚凌渊,蓁蓁想到了一个词。
杀人灭口。
她不受控制地发抖。
“哥哥,我,我就是给你送吃食,有香香甜甜的白粥,还有鱼汤,可鲜了,还,还有小兔子馒头,我亲手捏的……”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双脚悬空的滋味太难受了。
楚凌渊惬意地欣赏着小丫头脸上生动的情绪,觉得身上四处乱窜的毒都不那么疼了。
杀了她容易,但以他现在的情况却没有余力善后,就算再厌恶,为了躲避燕京那股阴魂不散的势力,他必须隐藏自己,何况再找地方容身也太过麻烦。
他浑然不觉自己有一日竟然在找理由“不杀”。
蓁蓁的声音一停,楚凌渊便觉得身体里四窜的疼痛加剧,他眼底青黑,状似恶鬼,催促道:“继续说下去,只要让我满意,我就放了你。”
蓁蓁都快哭了,但听到自己还能活,她搜肠刮肚从自己出生时讲起,零零碎碎,事无巨细,任谁听了都觉得无聊,她身后的少年却微微闭着眼,仿若享受。
直到她一刻不停地把自己这六年的儿时经历讲了个遍,少年终于打了个哈欠,把她放了。
他微眯双眸看着双手紧紧攥在身侧,分明害怕却没有逃跑也没有晕过去的小丫头,想起半个多月前被叶怀朗一把推下池塘的她。
她好像比以前胆子大了点。
那天他不是突发善心,她落水扑腾的样子让他记起了小时候身边那只白猫,可惜……
他忍痛忍得无聊,只想给自己解解闷。
“你想活着离开吗?”
叶蓁蓁拼命点头,她当然想。
“会学猫叫吗?”
叶蓁蓁迟疑了片刻,就在楚凌渊开始不耐烦之时。
“喵——”
那声音缠缠绕绕,软糯绵长,楚凌渊目光一顿,一直状似随意放在身侧的手放松下来。
他倚靠在床头,目光懒散地扫过她带来的食盒,鼻翼微动。
“你带了鱼?”
蓁蓁如蒙大赦,立刻点头,“有,新鲜的鱼汤,哥哥要喝吗?”
楚凌渊淡淡朝她瞥了一眼,蓁蓁连忙捂住嘴,她刚才一时顺嘴,怎么又叫他哥哥了?
叶蓁蓁一双小手捧起比她脸还大了一圈的汤碗,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楚凌渊不过瞟了一眼,便知汤里很干净,没放什么不该放的。
他伸手接过,不用汤匙,就着碗尝了一口,一口热汤下去,他空落落地胃似焕发了生机,就连青黑的脸上都有了活气。
趁着他喝汤的功夫,蓁蓁跑过去看月竹,发现她只是晕了,这才放下心来,把桌上的食盒抱到楚凌渊面前。
少年眼睛半眯着,喝鱼汤时脸上的神情真像一只满足的猫,他喝光了鱼汤,把肉也剃光了,碗回到蓁蓁手里时,里头只剩下一个完整的鱼骨和汤里的其他佐料。
见他不肯动其他食物,蓁蓁略带踌躇地问:“我再给哥哥拿一碗?”
反正也叫顺口了,她干脆大大方方地叫他哥哥。
楚凌渊目光意味难明地打量她,始终没有轻易开口叫她走,就在她觉得两人要这般对视到海枯石烂时,他终于说道:“明日再来,鱼要红烧的。”
蓁蓁讶异地抬头,勉强绷住自己抽搐的嘴角。
“嗯,蓁蓁一定给哥哥带红烧鱼。”
她承诺过后,楚凌渊就背对着她倒下,默许她离开。
蓁蓁大力把月竹摇醒,月竹醒过来眼里还带着惊惧,“姑娘,你没事吧,我看见公子……”
她看向床上安静躺着的人,脸上露出迷茫。
蓁蓁:“你看错了,哥哥刚才跟我闹着玩呢,你就吓晕了,咱们该回去了。”
床上的少年听了她的话,发出一声冷嗤。
蓁蓁不敢怒更不敢言,拽着月竹拿起食盒就跑了,桌上唯独剩下一盘孤零零的小兔子馒头,就像被主人故意遗忘在这里。
甜香的味道充盈鼻间,触碰到某些深埋于心底的回忆,楚凌渊一挥手,盘子飞出去砸碎在墙壁上,馒头也滚了一地,粘上墙角的灰尘,顿时可爱不在。
叶蓁蓁半个月里频繁往下人房跑,她再谨慎,这事也被许多人知道了,柳氏因为楚凌渊的救命之恩很是纵容。
大夫人高氏听了暗暗嘲笑,果真是随了她娘,上不得台面的,就喜欢接济一些破落户。
叶怀朗那日跪了一夜祠堂也染上了风寒,加之身上有伤,养了一个多月,伤好了,但掉的那颗门牙是回不来的,他憋着劲要找叶蓁蓁算账。
听见她总去看楚凌渊,跋扈惯了的他立刻决定要狠狠收拾他们一顿,一解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