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殉

雪后,燕京城的冬天冷得刺骨。

叶蓁蓁是在一阵压抑模糊的哭声中醒来的,那一声声重复低沉的调子,处处透着诡异,隔着四周厚重的木板传过来,也激起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

她陡然想起来,这些人是在送葬哭灵,可他们哭的不是她。

七天前,她被叶家送来给朱家的老太爷做续弦,朱老太爷缠绵病榻,时日无多,她嫁过来也算是冲喜,谁知她刚进门,红事变白事,朱老太爷就一命呜呼了。

彼时,叶蓁蓁曾天真的想着,或者他们会因为她不祥把她送回叶家,又或者叫她在家里守寡,哪怕辟一处庵堂给她,叫她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算不错。

然而,当他们将她锁进柴房里,又在朱老太爷下葬这一日把她活生生弄进棺材里,她总算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或许,叶静怡从没想过让她活着。

这门亲事是叶静怡以她父亲的性命威胁她答应的,叶蓁蓁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作为叶家家主之女,叶静怡想要算计她,就如同碾死一只小小的蚂蚁,哪怕是在父亲未曾获罪丢官之时,她也无法与之对抗。

燕京八大世家,叶家只能排在末位,但于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旁系而言,依旧是庞然大物,不可轻易招惹,更何况,他们这一支还曾欺凌过落难时的天子。

叶蓁蓁艰难的睁开眼,四周浓重的黑暗在向她张牙舞爪,许是麻木了,她本该哭的,此时却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若不是还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从小囿于闺阁,又因年幼时落水生了场病,自此体弱多病,不说出去见世面,就连自家府门都没出过几次,在扬州,她有父母关爱,性子易于满足,从小到大从未与人争过什么,只一心过自己的日子,不招惹是非。

可就是这样,也不代表是非就不找上她,她其实心里是有几分清楚的,叶静怡之所以恨她想要她死,是因为沈家的嫡长孙沈皓安,他们幼时就见过,却因为身份之差,多年没有往来。三年前她们一家随祖父升迁入京,沈皓安往他们家来的频繁了些,又总是寻由头给她送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礼物。

最开始,她对沈皓安这番表现是惶恐不安的,可慢慢的,她被这一罐罐的蜜糖糊住了眼睛,竟真的对沈皓安生出了那么点期待。

是什么时候开始看清他的呢?

大概是从她大伯收养的那个不起眼的堂哥叶凌渊摇身一变,成为崇光帝流落在民间的皇子的时候,在她记忆里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少年一夜之间成为了北周太子,后来又做了北周皇帝。

叶凌渊,不,应该叫他楚凌渊,他离开叶家回到皇宫的第一件事,便是设计将大伯一家尽数流放,又派人在流放路上欺辱折磨,让大伯一家死在了流放途中。

得罪了当朝太子,祖父的官自然也丢了,燕京城里的各方势力冷眼旁观,看着他们一家衰败寥落,沈皓安自那以后就再也不来了。

叶蓁蓁一开始还会失落,后来她再怎么天真也明白了,他们一家在扬州时风光无限,可来到燕京犹如一叶孤舟落入大海,在遍地权贵的京城里,比尘埃蝼蚁也差不多。

她不恨楚凌渊,大伯一家落到那样的下场也是因果报应,咎由自取,而他们这些装聋作哑的帮凶,没有资格恨。

她回想起少年在叶家这几年所遭遇的冷待和欺凌,不由苦涩一笑,谁能想到昔日在大伯手下挣扎求生,低入尘埃的少年竟是天潢贵胄呢?

关于楚凌渊的身世,她曾听叶静怡说过一些。

北周建国之初,为了笼络世家,刚刚登基的景惠帝不得不迎娶章氏女为后,可这步棋最终走错了,景惠帝没算到自己会短寿,英年早逝,这给了章氏女把持朝政的机会,章太后没有儿子,便将宫女所出的崇光帝推上皇位,借崇光帝年幼的幌子,顺理成章的垂帘听政。

景惠帝驾崩后,章家隐隐成为世家之首,崇光帝于章家的压迫下艰难求生,作为一个傀儡皇帝整整二十年,他隐忍不发,只一心想着能熬死章太后,可谁知掌控了权势的女人,不只没有死,甚至脸上还越发容光焕发,不曾衰老。

反观崇光帝自己,正是壮年却已经半头白发,章太后逼着他娶了她的侄女,章皇后狠毒善妒,宫里除了她所生的长公主,已经十几年未有嫔妃诞下孩子。

崇光帝担忧自己后继无人,不知想了什么法子,与宫外女子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孩子便是后来被叶蓁蓁大伯收养的叶凌渊。

逼仄狭窄的空间让叶蓁蓁呼吸困难,她感觉棺材摇晃起来,似乎有人将棺材抬了起来,一阵眩晕后,她不知道是醒是睡,就这么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时间流逝多少。

再次醒来,她听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耳朵贴在棺壁上,才勉强听清了外面的人说话。

“我家姑娘说了,办好这件事,你们朱家该得的好处不会少。”

“请叶姑娘放心,这次正赶上我家老太爷没了,现成的借口,不然我还得多费些心思呢,也算这女子识相,死也不给人找麻烦。”

这声音太过熟悉,叶蓁蓁努力分辨,听出这人正是叶静怡身边的婢女莲香,与她说话的应该是她来冲喜这户人家的主母王氏。

看来叶静怡早就算计好了,她原先一度以为是自己运气太差,刚嫁过来老太爷就死了,给了朱家逼她殉葬的借口,却原来,哪怕朱家老太爷没死,叶静怡也会想别的办法,让她死在朱家。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外面的说话声也听不真切了,叶蓁蓁心灰意冷的想,她这一生正印证了王氏说的那句话呢,不给人找麻烦。

她习惯了遇事逃避,畏缩不前,习惯了对不公之事容忍,退让,从小母亲叫她懂得保全自己,百忍成金,她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忍让并没有换来老天垂怜,给她一条生路。

她胆小懦弱的性子将她所有的生路全部堵死了,不说别的,在扬州时,哪怕有一次对楚凌渊施以援手,报以善意,他们一家也不会沦落至此。

谈话声停了,王氏高喊一声:“封棺,下葬。”仆役走过来将棺材四角钉上长钉。

敲击声斩断了叶蓁蓁所有的希望,奇怪的是临死前的这一刻,她反倒平静下来,脑中纷乱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唯独楚凌渊那张总是被乱发遮了大半的脸愈发清晰。

那应该是他刚到叶家时的样子,叶蓁蓁忽然想起,她六岁那年落水时,仿佛就看到了这张脸,那时候她顺着大堂哥叶怀朗的意思指认楚凌渊推她落水,其实她心里有过犹豫,但因为胆小怕事没有说出来。

现在想来,她睁开眼睛时隐约看到楚凌渊的脸。

他没有推她,是楚凌渊救了她!

叶蓁蓁心中愈发沉重,他救了她,她却因为懦弱,一句违心之言叫他受了罚,在她院中跪了一夜。

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她原来是有委屈的,可此刻一切的委屈都变成了痛恨。她痛恨自己,以前畏惧逃避的时候,总想着自己并没有害过人,总还算是良善的。

可现在才发觉,那都是自欺欺人,谁说她不曾害人,她做了忘恩负义之事,她因为自私软弱,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叶蓁蓁的眼泪再也压抑不住,为这如跗骨之蛆一般缠绕的黑暗冰冷,为过往面对别人强势时的每一次退缩,为自己识人不清,不分黑白,葬送这一身,一命。

她知道自己死了,叶静怡也不会兑现诺言救她父亲,而父亲经历母亲和弟弟之死,又断了腿,丢了官职,身陷牢狱,连番打击之下,再得知自己的死讯,也会失去生的意志。

他们这个温暖的小家,最终还是散了。

泪水划过耳畔,一阵冰凉,朱家的仆役已经把棺材放进坑里,填土掩埋,窒息感随着土层加厚越来越重。

叶蓁蓁的眼皮越来越沉重,闭上眼之前,她想到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燕京的冬天太冷了。

一声叹息之后,整个世界归于平静。

*

冷,太冷了。

叶蓁蓁有些困难的睁开眼睛,眼前都是烛火晃出来的暖光,她怔了一瞬,心道,自己死前竟还不肯放弃希望,幻想出这片光来给自己取暖。

不对,她后知后觉,当真感受到了暖意,甚至真实的烫的她口干舌燥,头脑晕眩。

为什么这么热,她急的挥了一下手,没有预想的坚硬冰冷,但依旧被什么阻碍着,动弹不得。

她这才看见,自己身上裹了好几层厚厚的棉被,浑身粘粘的,都是闷出来的汗。

“呀,五姑娘醒了,快去禀报老夫人,二夫人。”

那婢女刚说完,便有人撩起门帘子从外头急急忙忙跑进来。

人还未至床边,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囡囡,我的乖女儿,你可醒了。”

二夫人柳氏抱着女儿不撒手,她这一抱,叶蓁蓁终于喘得上气了,她烧的浑浑噩噩的,在柳氏怀里呆呆的偎了一会儿,才弄清楚自己所处之地,不再是漆黑冰冷的棺材,而是她的闺房,她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自然熟悉。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缩小了一圈的手,半响说不出话。

女儿异样的沉默让柳氏止住了哭声,她心疼的摸着女儿的脸,见她依旧呆呆望着自己的手,眼睛里也没了往日的光彩,不由心生恐惧。

“囡囡,你看看娘,你说话呀。”

柳氏心中分外无助,她怕的是女儿真的烧糊涂了,婆婆本来就不喜她们母女,如今夫君又未回来,女儿因何落水至今没有查清楚,若真是大房那几个孩子干的,恐怕婆婆偏心不会给她们做主。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显得尖利,这一嗓子终于将犹在震惊中的叶蓁蓁彻底喊醒了,叶蓁蓁回过神第一个反应就是扑进柳氏怀里,双手攥住娘亲的衣袖,埋进她温暖又安全的怀抱,霎时间眼泪蓄满眼眶。

害怕、委屈、悔恨、愧疚,复杂的情绪像一个巨大的浪潮,朝她拍了过来,她只能伏在娘亲怀里,靠着哭泣来发泄情绪。

“娘亲,我怕,我不想死。”

叶蓁蓁的恐惧是真实的,哭出这一声,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有了书中所写的那种奇遇,拥有了再世为人,重来一次的机会。

因为眼前所见,分明是她六岁那年落水后发生的事。

而不管这机会因何而来,她都要牢牢抓住,保护好自己和家人,过好这得来不易的一生。

柳氏不知内情,但母女连心,她被女儿悲伤的情绪触动,也抱着她暗自垂泪。

“不怕,有娘在,谁也不能伤害我的囡囡。”

叶蓁蓁决堤一样的眼泪和瑟缩发抖的小小身躯,使得柳氏心中奇异的平静下来,方才无助害怕的情绪瞬间就被一腔愤怒取代了。

她不能害怕,更不能失了气势,就算丈夫不在家,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让婆婆和大房欺负到头上来,女儿刚经历一场变故,她今日势必要挺直背脊,立起来,以此稳住女儿的心神。

叶蓁蓁没想到这一哭竟在柳氏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勇气的种子,看着柳氏的眼神从犹豫惶恐变为坚定冷静,叶蓁蓁心头一动,她万没想到,自己哭起来还有这样的作用。

上辈子,她是极少哭的,被大堂兄推下水后,也只顾害怕,并没有这样抱着柳氏用哭声来诉说委屈,她看了看自己肉肉的小手,虽说是重生了,有了上辈子的记忆,可自己目前还是一个六岁的孩童,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一家人的命运,未免太过理想。

不过柳氏的表现给了她灵思,有些事情由自己一个孩子去做,太过不现实,若能慢慢影响父母,让他们避开前世的错路,也许会容易很多。

哭过一次,柳氏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重新盖好了被子,就在这时,婢女寒芷进来了,她走到柳氏跟前,轻声道:

“老夫人和大夫人过来了,还带了大房几个公子和姑娘,说是害咱们姑娘落水的人找到了,她们说话,奴婢听了一耳朵,像是有人作证,说大爷前几日带回来那个孩子推了咱们姑娘。”

叶蓁蓁因为发烧而虚软的身子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把柳氏和寒芷吓了一跳。

她急忙摆手,嘶哑着嗓子说道:“不是他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