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走出船长办公室, 我站在栏杆边,在海风中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自上而下望去, 海面就像墨水般浓黑。人们在船员的疏散下鱼贯走出船舱。

一个年迈的老太太拉住船员, 小声问道:“轮船真的撞上冰山了?”

“非常抱歉,女士。轮船确实撞上了冰山。”船员小心地搀扶着她, “船长已经下达了命令,妇女与儿童优先登上救生艇, 请跟我这边来。”

老太太满脸茫然地跟他走了两步,然后, 突然挣开了他的搀扶,回头朝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跑去:“我上了救生艇,我先生怎么办?我要和他待在一起!”

老人一手杵着手杖,另一手环住老太太的腰。他像哄小女孩一样,轻抚着老太太的后背,低声安抚她。船员站在旁边, 不知所措。老人叹了一口气, 对他说道:“你先去通知其他乘客吧。”

“可是,船长的命令……”

“没事, 我们已经老了。”老人缓缓道,“把活命的机会让给年轻人吧。”

另一边,一个男人扒拉着救生衣,不耐烦地说道:“什么情况,船长喝多了吗?这么冷的天气,让我们所有人到甲板上集合。我太太身体不好,要是她生病了怎么办?”

“这位先生,请冷静……”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的女仆呢, 去哪里了?我想喝热茶,怎么还不送过来?”

“这件救生衣完全遮盖了我的曲线,我可以不穿吗?”

“先生,可以让我的女仆回去拿件外套吗?这里实在太冷了……再这样下去,我恐怕会发烧。”

七嘴八舌的人声沸腾了寒冷的子夜。负责安抚乘客的船员满脸无措,这时,安德鲁走了出来,对那个船员挥了挥手:“把第一艘救生艇留给这位先生。”说着,他侧过身,露出身后神色淡漠的埃里克。

船员应该已经接到了相关通知,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将命令传达了下去。旁边的人却发出抗议:“我们在这里吹了这么久的冷风,凭什么让这小子先上船?”

“我想起来了,他是那个预言泰坦尼克号最终会沉没的乌鸦嘴!”

“等下,难道说……这艘船真的撞上冰山了?”

与此同时,一个恐慌到极点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议论:“我的上帝啊……各位!快看船头!”

说话间,船艏竟然在朝海面倾斜,形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坡度。整艘船如同一头即将缓缓沉入海底的巨鲸。

一时间,恐惧犹如瘟疫蔓延开来。

有人立即抛弃了家人,争先恐后挤到船员旁边,拼命往船员手里塞钱,不停地说好话,想要第一个登上救生艇;有人惶恐地抱紧了身边人,不敢再看一眼船艏的情景;有人将手拢在嘴边,开始呼唤亲人的名字。尖叫与叫骂声刺破了静谧的夜晚。这一刻,泰坦尼克号是一座辉煌却令人恐惧的坟墓。人们尖叫着,哭喊着,像被火灼伤翅膀的飞蛾,仓惶地想要逃离这团华贵的火焰。

但不管他们如何请求如何谩骂,船员都坚持让埃里克第一个登船,并且,那艘救生艇,只让他一个人乘坐。

有乘客崩溃了:“凭什么?他到底出了多少钱,我出双倍!”

“我出十倍……二十倍!让我上去……我在美国有两座庄园,三家工厂,让我上去……我想活下来啊。”一个大男人竟当众痛哭起来。

……

安德鲁一直冷眼旁观,这时也看不下去了,出面说道:“请冷静,先生们!埃里克先生并不是要乘船逃跑,而是去通知附近的船只过来救援……”

一个男人涨红了脸颊,挥拳道:“你当我们是傻子吗?通知其他船不用电报,让一个乘客划船去通知?他能划多快?一小时能划一英里吗?求求你们不要再说谎了!”

“让我上去……我是划船冠军,我一个小时能划两英里,让我上去……”

安德鲁嘴唇抿得死紧,掏出手帕,颤抖地擦着大颗大颗冒出的冷汗。他转过头,近乎哀求地望着埃里克,希望他能快点登船离开这里,不然场面就要控制不住了。

埃里克却侧头,低声对船员说了几句话。

船员不可置信地睁大眼,问道:“……真的要这么做吗?”

埃里克点了点头。

船员只好吩咐下去:“把救生艇放下去——”

这句话落下,后面的乘客立刻骚动了起来。他们是嗅到肉腥味的苍蝇,蠢蠢欲动,想趁埃里克登上救生艇时,冲刺过去一起上船。谁知,船员居然直接将救生艇放了下去。只听“砰”的一声,水花四溅,救生艇摇晃着落在了海面上。

想要登上救生艇的乘客瞬间傻眼。

一个年轻男子悲愤地嘶吼一声,重重地抓起船员的衣领,高举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少一艘救生艇,就少七十条鲜活的生命……你们这群人渣!为了钱连良心都不要了!这个人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有女孩啜泣道:“我记得这个人……他曾经在大楼梯餐厅说,船上的救生艇数量不够,只能救一半的人,现在还少了一艘救生艇……呜呜,我们会不会都死在船上啊?早知道这艘船真的会沉没,我就在爱尔兰下船了……”

女孩的抽泣声激起了所有人的悔恨。难以言喻的后悔与自责,是啃噬血肉的黑蚁,侵蚀着每一个人的内心。他们都曾听过埃里克的预言,都曾嘲笑过他异想天开,都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这艘船永不沉没,现在却后悔得连肠子都绞缠在一起。早知道这艘“永不沉没”的轮船注定会沉没,他们说什么都要提前下船!

这时,伊斯梅一手压低毡帽的帽檐,另一手拢紧大衣,低垂着头,悄悄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安德鲁的身边:“托马斯,借一步说话。”

安德鲁却厌烦地甩开了他的手:“伊斯梅先生,不要打扰我,我要协助船员疏散乘客。”

“伊斯梅”的名字一出现,不亚于一滴清水掉进了油锅里,周围人立刻叫骂着,愤怒地寻找起他的踪影:“伊斯梅?他还敢现身?他不是说这艘船不需要救生艇,这艘船本身就是一艘救生艇吗?”

“伊斯梅在哪里?让他滚出来!”

“让他出来,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到甲板来,是不是想乘坐救生艇偷偷离开?不行,不能让他离开!要死,大家一起死在船上!”

这句话吓得伊斯梅脸色惨白,双腿直打哆嗦。他当即松开安德鲁的袖子,过街老鼠般抱住头,慌里慌张地想要逃跑,却被一个愤怒的男乘客揪住了衣领:“原来你在这里!”

安德鲁漠然地看着伊斯梅被一群人暴打,对他的遭遇毫不同情。他走向埃里克,卑微而讨好地问道:“请问您什么时候上船?”

埃里克看了看手里的怀表,低声说道:“我在等我的夫人跟我道别。”

安德鲁愣住:“您的……夫人?”

我有些无奈。从船长办公室出来后,他就和安德鲁离开了。我以为他马上就会回来,所以没有追上去道别。谁知,他竟然一直在等我的道别。

没办法。我掐灭了烟头,从顶层的甲板走了下去,分开闹哄哄的人群,走向他。

他似有所感般,慢慢抬起头,精准无比地望向了我。黄褐色的灯光在他冷峻的脸孔流转,他的气质是锋利而雪亮的刀刃,将世界一分为二,一半是嘈杂喧闹的人群,一半是静谧宏阔的海洋。

在他的面前站定。他低头牵起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笑着点头,旁边却传来讥笑声:“他在说谎!他不会回来了!”

我没有理会那些人的嘲讽,反扣住他的大手,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双唇:“注意安全。”

他闭上眼,喉结动情地滚了两下:“我知道。”顿了顿,他轻唤我的名字,“莉莉。”

“嗯?”

“再吻我一下。”

我摇头笑了笑,捧住他的脸颊,重重地吻了上去。周围是如此吵闹,哭喊声、尖叫声、谩骂声、质疑声、船员的呵斥声、海洋沉重的呼吸声……吻上他的双唇的一刹那,那些声音却骤然消失了。不管和他接吻多少次,我的心跳都像第一次接吻般急促而有力。只要他在我的身边,哪怕是在一艘即将沉没、弥漫着人性腐朽气息的轮船上,我都能嗅到爱情生机勃勃的气味。

一个年轻男子本来都抬起了脚,准备一脚踹在伊斯梅的背上,看见我们的动作后,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望向蚂蚁般拥挤的人群,大声喊道:“露丝……”话落,一个褐色卷发、身材丰腴的女子扑进了他的怀里:“我也爱你。”

一个中年女人已经挤到了最前面,看见那对情侣拥抱在一起后,犹豫了片刻,开始慢慢往回走,把穿着睡袍的小女孩搂进了怀里,痛哭道:“妈妈错了,妈妈不该丢下你……”

一个男人半跪下来,打开随身携带的琴盒,拿出红棕色的小提琴,用松香擦拭着琴弓,然后站起来,闭目演奏了起来。

“看见了吗?”我环住埃里克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的决定是对的,你拯救了所有人。”

他却摇了摇头:“这个决定对错与否,都和我没有关系。我选择救下他们,是因为你在我的身边。”

说完,他垂下头,最后亲吻了一下我的唇,然后,站在船沿上,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纵身跳了下去。

“上帝啊……”一个中年男子喃喃道,“他会摔得尸骨无存的……”

“是啊,这艘船有一百多英尺那么高……”

“你们看,你们看!这位先生还活着!”一个年轻女子捂着嘴巴,兴奋地指向大海。所有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只见那艘需要四个人划动的救生艇,像有螺旋桨推动般,朝一个方向急速驶去。

“这……怎么可能?”

“他难道是传说中的术士?”

“绝对是,绝对是!不然怎么可能成功预言这艘船会沉没,可笑你们还嘲讽人家!”

有人冷笑道:“说得像你没嘲讽过一样。”

不知是谁笑着喊了一句:“这么快的速度,我们有救了!听说加利福尼亚号离我们只有不到二十英里的距离,大家都有救了哈哈哈哈哈哈!”

欢呼声、起哄声、喜极而泣声顷刻间响成一片。几个贵妇走过来,一边擦泪,一边脱下手腕上的金镯子,想往我怀里塞。我连忙摆手婉拒了她们的好意。这时,又有几个富豪走过来,询问埃里克的名字。我摇摇头,转身想离开。他们却误会了我的意思,争先恐后地说道:“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只是想感谢你丈夫的善举,想要投资他的公司!”

“对对对!”一个身穿晚礼服的男人高高举起支票簿,“你知道我吗?是银行家古根海姆,请务必要让我知道你丈夫的名字!”

“滚!”另一个富豪笑骂道,“我是阿斯特四世,比这老家伙更有名,无论他给你什么奖励,我都你们翻十倍。”

这些人确实都是德高望重的富豪,在其他人拼命往前挤的时候,他们却沉默地后退,将活命的机会让给了妇女与儿童。我招架不住他们高昂的热情,转身瞬移到了瞭望台上。

“那位女士呢,怎么不见了?”

“不知道,再找找……”

“看,她在瞭望台上!”

“她是怎么上去的?”

“我知道了!”有人提高声音喊道,“这对夫妇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

天使?

我摇了摇头,撑着栏杆望向远方。不,我和埃里克都不是天使。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颗心变得越来越冷硬,尽管还是会给教区和修道院的孤儿乳母捐款,却不再有拯救所有人的雄心壮志。不管埃里克救不救这些人,我都不会责怪他。

但是,他救了,因为“你在我的身边,我不应该表现得这样冷漠”。

他说的这句话像一把火,重新点燃了我内心熄灭的、象征着善良的火种。

大概夫妻的意义就是如此,一起向往光明,而不是一起堕入黑暗。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半个船头都沉了下去,海水已经灌满了下等舱。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大声质问,有人重新陷入绝望,有人穿上救生衣,不管不顾地跳进了冰凉的海水里。

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那个大哥哥回来了!”

抬头望去,只见一艘巨轮冒着黑色浓烟,缓缓向泰坦尼克号驶来。轮船的前方,是一艘白色的救生艇。

埃里克站在上面,身姿挺拔,是一棵笔直的松。

他回来了。

【番外:泰坦尼克号(完)】

7 1982年的仲夏之夜(1)

……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好像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梦里的我,活了一百多年……甚至乘坐过已沉没的泰坦尼克号……

等下,泰坦尼克号……?

那不是1912年的事情吗?我为什么会梦见1912年的轮船?等等,现在是几几年?

我猛然睁开双眼,却先被明媚的阳光灼了一下眼睛。脑子还有些迷糊,我捂住头,坐了起来,揉了揉疼痛的眉心。床上一片凌乱,有廉价的布娃娃、皱巴巴的蓝色连衣裙、脏兮兮的白色连裤袜、彩色蜡笔……

这些东西绝不是我的。

可是,如果不是我的的话,那又是谁的呢?

……对了,我到底是谁?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闪过,一条信息就浮现出来:卡罗莉娜·梅里曼,1964年9月2日出生于美国德克萨斯州某镇,今年刚满18岁,已被好几所历史悠久的名牌大学同时录取。

18岁?

我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年轻。

忽然,“砰”的一声,窗户被小石头砸了一下。

我顿时从床上一跃而起,半跪在地上,单手撑住地板,警觉地摸向腿上的……腿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短而紧绷的睡裤。我……到底怎么了?从醒过来就有些不对劲。

我站起来,倒了杯冷水一饮而尽,然后晃了晃脑袋,走向窗边。楼下是一个小花园,翠绿草坪上站着一个男孩,两个女孩。一个头发羊毛般蓬松、穿着吊带热裤的女孩正朝我用力挥手:“卡罗莉娜,你还要睡多久?今天说好去鬼屋探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