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这应该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蓝伯特站起来,身姿笔挺,弯下腰,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将我拦腰抱起,朝大殿那边走去。一路上,除了目不斜视的铁甲侍卫与戴着假发的男仆,几乎每个人都在看我们,仿佛他会抱着一个女人,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

进入大殿,乐声戛然而止。舞池中,人们面面相觑,看看我又看看蓝伯特,自发地让出舞池中央。乐手们互相对视一眼,指挥抬手,小提琴手奏响辉煌却浪漫的乐曲,羽管键琴精雕细镂般的琴音响起。他将我放下来,低声问道:“还记得我教你的舞步么。”

怎么会不记得。就是因为那支舞,对他产生了无法自控的情愫。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露出一抹微笑,点点头。他也微微一笑,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抬起,掌心面对着我。脸颊一热,心跳震动了耳膜,乐声渐渐变得模糊。与私下跳舞的感觉完全不同,每做一个动作,都会被成千上万的人看在眼中。光是举起手贴上他的掌心,心脏就几乎快要跳出胸腔。

旋转完毕,他的手掌握住我的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感受到他掌心的热量后,忽然就安心下来了。然而,他下一句话再次令我心跳加速:“忘了和主人说,”他的神色正经,语气平静,“诅咒能让我感知到你的想法,但你的情绪也能感染到我。”他轻笑道,“所以,主人的心不要跳得那么快。”

我忍不住一阵耳热,几秒后,突然反应过来,这大概就是那个诅咒的用处,巫婆靠情绪感染的方法控制村民……虽然愿意对他共享自己的想法与情绪,但并不想因此控制他或影响他。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闪过,他就垂下头,快速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

意识到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后,脸颊微红,他却没有调侃我,也没有说甜言蜜语,只是与我额头抵着额头,眼神像对我心醉神迷一般,低声喃喃地说:“能被罗莎爱着,真是太幸福了。”

心脏悸动的同时,忽然很后悔五年前的决定,如果我当时能把话说清楚,告诉他我不会死去,这五年来,他会不会过得轻松一些?说不定就不会选择诅咒自己,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将我留在他的身边……

我以为他会回答我的想法,谁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凝视着我的眼睛,搂着我,专注地跳完了这支舞。

乐声结束,午夜的钟声随之响起,庄严沉重,昭示着上一秒钟已是昨日。身着金色制服的男仆主管,高声宣布舞会已经结束。大部分人都已有序地离去,剩下一些胆大的女孩子,还滞留在原地。一个裙子点缀着碎钻的女孩子,悄悄地看我一眼,又敬畏地看向蓝伯特,小声问道:“……陛下,她就是您日思夜想的女孩吗?”

她这句话大约取悦了蓝伯特,他微微笑着,态度温和有如和蔼的长辈:“是的。”

女孩面露失望,低低地“哦”了一声。她旁边一个穿着玫红色大圆裙、手持羽毛折扇的女孩子嗤笑一声。我看见她的手套镶嵌着一枚小小的金狮徽章,应该是兰开斯特的家族成员,跟蓝伯特关系匪浅,怪不得对他并不是特别惧怕。

玫红裙上下打量了我片刻,和身后的女孩说了几句话,两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虽然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在嘲讽我。没兴趣在这种事上计较,蓝伯特却冷冷地扫向她们。一个眼神就让她们止住了鸭子般的笑声。蓝伯特的贴身侍从上前一步,厉声训斥道:“对未来的王后不敬,不想活了么。立即道歉。”

玫红裙不可置信地说:“我——给她道歉?我爸爸是兰开斯特的公爵,姐姐是约克公爵的夫人,我才不要给她道歉!还有,陛下什么时候说她是未来的王后了?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吗?大家都在说她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乡村女孩,还当过别人的情.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当王后?你一个小小的侍从,谁给你的权力胡言乱语?”

话音落下,蓝伯特冷漠而沉稳的声音响起:“我给的。她确实是我亲自迎娶的王后。”

玫红裙倒退两步,泪水瞬间弥漫眼眶,仿佛受到了人生中重大打击。

蓝伯特虽然喜怒无常,却不至于跟一个头脑简单、娇养放纵、不到十六岁的小姑娘计较。他口吻淡漠却暗含警告地说道:“你父母太纵容你了。回去告诉兰开斯特公爵,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女儿。这次是警告,下次再羞辱王后,就是重罚了。”

说完,他牵起我的手,准备带我离开这里。这时,身后的玫红裙却像崩溃一样,大声质问道:“陛下,您跟这种女人结婚,考虑过我的姐姐吗?她爱你爱了十多年,相貌、学识、身份哪一样比不上她?她以为你是不想结婚,才嫁给了约克公爵!这个女人不清不白地跟洛克菲勒厮混了半个月,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洛克菲勒的情.妇,这样低贱、放.浪、媚俗的女人,哪里配得上陛下?陛下跟她在一起,简直是在羞辱全王都所有倾慕陛下的未婚女孩!”

她说话如此放肆,吓得旁边几个女孩面无血色,抖如筛糠,纷纷离她远了一些,毕竟洛克菲勒被砍下手臂的事才过去不久。玫红裙倔强地挺直背脊,盯着蓝伯特的背影,执着地想要一个答复。

蓝伯特没有看她,垂首吻了一下我的手背:“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善良和最勇敢的女孩。”

我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么说,虽然没有直接回答玫红裙的质疑,却相当于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她的脸上,气得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外涌,揪着裙摆使劲跺脚。

我以为这女孩会放弃质问,到了这个份上,再问下去就是自取其辱。她却提着裙摆,跑过来,扬着头,泪流不止地说:“陛下,我和我的父母一直很尊敬您……但不得不说,这些年您越来越唯我独尊了!自从您即位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没人敢问老国王和尤利西斯殿下去哪里了,也没敢问巫觋部到底在研究什么,更没人敢统计这两年来北国侵占了多少地盘,扩张了多少疆土,杀了多少人。您是明君不错,可却是一个让人发自内心畏惧的明君!”

一道白光闪烁而过,蓝伯特给她施加了禁言魔法。他释放魔法的时候,神色沉戾,蓝绿色的眼犹如能看见海底的海面般骇人。

“送她回去,半年内禁止进入皇宫。”

这女孩确实被她的父母娇纵得太厉害了,从她对蓝伯特说话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但让我隐隐感到不安的是,她说的似乎都是实话。五年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有些漫长的梦境,时间不曾流逝,日月也不曾更替。对于蓝伯特来说,却是实打实的五年,六十个月的时间,将近一千八十六天。

有句话叫“日新月异”,每一秒钟人的想法都能改变,我对他的印象却还停留在五年前。不知这五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有了哪些令人心痛的改变,因为玫红裙说的那些话,根本不像他会做的事情。

本以为他会回答我的疑惑,因为他最擅长让我安心。谁知,直到送我回到那座白色宫殿,他都没有说过话。

过于美好的时光,总让人觉得不够真实。不知为什么,跟蓝伯特相处的这些天,我总觉得像泡沫一样轻盈易碎,似乎随时会从美梦中惊醒。让我非常迷惑的是,他从未留宿在我的宫殿,都是等我睡着后起身离开。心里很清楚,他渴望拥有我,就像我渴望拥有他一样,他却从来没有提出过那种要求,哪怕我已经明说过做好了准备。

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他有事情瞒着我。

这日,他在我的书房里翻阅公文。他将自己寝殿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毫无顾忌地放在我这边。书房虽大,也被整理得整整齐齐,走进去却能感到身为国王繁重不堪的任务。可能有很多人觉得,作为一国之君,是世界上最幸运和最幸福的事,因为能得到所有人的鞠躬尽瘁。但那都是肤浅的看法,只有昏君才索取国家而不回报国家。蓝伯特尽管作风铁血,手腕强势,却是实实在在的明君。每天光是看他处理文书与公文,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地方事务,我都觉得疲惫。

有一次傍晚,我想等他处理完公务一起吃饭,不顾他的阻拦,走进书房,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等他。结果看着看着,就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半夜,月光泼洒了一地,大理石地板上是长长的烛影。他却还坐在书桌后,轻蹙着眉翻阅文书,见我醒来,无奈地摇摇头,说:“晚餐已经热了好几遍了。”说完,他命令侍女们推着餐车进来,起身过来,亲自喂我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又回到书桌前,继续处理公务。从那天起,我就很少打扰他办公。

今天,他的公务似乎不多,还没到晚餐的时间,便已处理完。他走下楼,仰靠在沙发上,用修长的手指解开领口两颗扣子,揉了揉眉心。见我走过来,他指了指旁边的位置。我坐到他的身边,拿下他揉眉心的手,帮他轻揉太阳穴。他低叹了一声,将头埋进我的颈窝里,小动物般蹭了蹭。每次他做这个动作时,都不怎么像他,反而有些像以前的野兽:“小玫瑰真好。”

我抱住他。他的肩膀很宽,腰却很瘦,最近更是清减了不少。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尽量温柔地问:“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晚餐的时候我再叫你。”

“不用。”他低声回答,声音却很疲倦。

这也是我的疑问之一,有时候他忙到深夜,分明已经非常疲惫,却不愿在我这里睡觉,宁愿走很长一段路,回到自己的寝殿,也不愿意跟我睡在同一张床。

思考这些时,我对他隐瞒了自己的想法,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只要我想对他隐瞒什么事,他根本无法察觉到。相反,他却能轻易地被我控制或影响。我不想控制他,但实在太想弄清楚他在隐瞒什么了。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我闭上眼,在脑中重复一个命令“睡过去”。果然,那个诅咒更像是一种主仆关系,缔结仆人契约的他,根本无法逃脱主人的控制。不一会儿,他就在我的肩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晌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是我多心了吗?我总觉得他不愿在这边睡觉,是因为睡过去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想到这里,手上的触感突然有些异样,低下头,就看见黑鳞如依次倒翻的多米诺骨牌,从他手臂、颈后的皮肤缓缓浮现了出来。他的眼皮动了动,接着,猛然睁开双眼,瞳孔变成了熟悉的金黄色。

是兽化的他?还是什么?

对上他充满侵略性的视线,我本能地想后退。他却眯起眼,像看见猎物的豹子,闪电般扑了过来,将我压在沙发上,反复地嗅着我颈窝的气味,紧皱着眉,露出领地被入侵的表情。我有些发蒙,直到颈窝传来湿热的触感,是他在试图用唇舌覆盖先前的气味,才激灵似的反应过来。

诅咒不是已经解除了吗?为什么兽化蓝伯特还在?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