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为见到他实在太不容易,与他视线碰撞的一刹那,鼻尖一酸,眼泪不由自主掉了下来。
多么希望他现在就能看见我,但心里很清楚,他不可能看见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他坐在整个殿堂的最高处,几乎与水晶吊灯的位置持平,就算望过来,也只能看见攒动的人头和彩虹般斑斓的裙摆。果然,蓝伯特只是望了这边一眼,很快就移开视线,跟身边人交谈起来。
看不见是正常的,他的视力本就不好,能看见我才奇怪……可不管如何自我安慰,眼泪还是掉个不停。真丢人。
“怎么哭了?”洛克菲勒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因为看见陛下太过激动了吗?”
我低头,快速地擦掉泪水,他却将我的反应理解成了羞涩:“真可爱,还会害羞。其实我第一次见到陛下时,反应跟你差不多。”说着,他一只手揽上我的腰,语调变得危险又暧昧,“这次你可不能再拒绝我了,可爱的小玫瑰。现在的你需要安慰,而我是安慰你的最佳人选。”
没想到他这么大胆,会当众跟我亲近。我紧皱眉头,暗暗使劲,试图推开他的手臂,却不敢太过用力,怕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洛克菲勒先生似乎看出我的顾虑,肆无忌惮地更近了一些。我看见洛克菲勒夫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却没有说什么。越来越受不了这家人了。真希望舞会马上开始,逃离这个可怕的家庭。
这时,前面忽然传来躁动,一个女孩惊喜地对同伴说:“陛下好像一直在看我们这边……”
“是真的,陛下他过来了!”
“陛下真的过来了!是真的陛下,活生生的陛下,不是画像也不是雕塑……”有女孩已激动得流泪,“感谢神的恩赐,我居然见到陛下的真人了!”
“都噤声!陛下来了!”
听见蓝伯特过来,洛克菲勒总算不再尝试亲近我,一只手却还揽在我的腰上,另一只手拄着手杖,衣冠禽兽般站得笔直。
不管蓝伯特是否因为我而过来,这都是一场糟糕的会面。穿得糟糕就罢了,旁边还有一个这么糟糕的中年男人。不知那些流言有没有传进他的耳朵……他会怎么看我?其实,很想第一时间看见他的脸庞,却莫名地有些抬不起头。
一双窄紧的黑色短靴走进我的视野,同时,周围人整齐地倒抽一口气。完了,蓝伯特已走到我的身边。
我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下一秒钟,周围突然传来惊呼。我猛地抬起头,就看见蓝伯特神色平静拽住洛克菲勒的衣领,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有那么几秒钟,殿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不可置信。蓝伯特那一拳力道极重,直接打掉了洛克菲勒两颗牙齿。他狼狈地瘫在地上,喘气声犹如破烂的风箱,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滴落在他的手上、地毯上。
“陛、陛下……”洛克菲勒本人也很震惊,还有些无措,浑身颤抖着,“我做错了什么……就算我不小心冒犯到您,您也没必要亲自动手……”
蓝伯特理了理红宝石袖扣,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扯到他的身边。同一时刻,他终于开口,声音冷而骇人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你不该碰她。”
他看见我,也认出我了。他真的是为我而来。
听见这句话,这些天的不安、顾虑与委屈,半夜听见钥匙开门的担惊受怕,都像被绑上石头扔进海里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吸吸鼻子,反握住他的手,顾不上周围人震惊得有如实质的目光,失礼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一直没有说话的红绿裙子当场惊叫起来,焦急地扯着洛克菲勒夫人的袖子:“妈妈,你管管她……她怎么敢!她怎么可以!”
洛克菲勒夫人才回过神般,走过去,扶起地上的洛克菲勒,掏出手帕擦去他嘴边的血迹:“陛下,您是不是认错人了?这女孩是我丈夫在路边捡的小乞丐,看她可怜才带到王都来。不信您听她的口音,她甚至不是王都人,只是一个偏僻乡村出生的女孩……您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人?我丈夫是您亲自封赏的勋爵,为了一个乡村女孩,对您亲自封赏的勋爵动手,是不是不太好?”
洛克菲勒夫人敢这么对蓝伯特说话是有原因的。之前看北国法典时,我了解到,蓝伯特在两年前颁布了一个关于弹劾的法案,从此,无论是国王、王子,还是贵族,说话做事都不再是一言堂,允许下级或平民提出异议。当然,虽然法案允许弹劾,很多时候,民众却还是敢惑不敢言,比如那两则关于“玫瑰”的法令。
“我能给他勋爵的头衔,就能收回这一切。”我看不见蓝伯特的神色,只能听见他淡漠疏冷的声音,“他不该碰我的妻子。”
这句话落下,周围却没有传来惊呼声,估计已震惊到失语。我也很震惊,没想到他会直接说我是他的妻子。听着他的声音,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感受到他的手臂扣在我的腰上……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样,感到这么充实的安全感。重新与他相见,真是太好了。
这时,洛克菲勒夫人忽然发出失措的惊叫声。能让这个女人惊叫,可见事态不小。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就看见他一手扣着我的腰,另一手白光闪烁,缓缓变幻出一把骑士长剑。
洛克菲勒似乎察觉到不对,屁股一直往后挪,想躲进人群中。可惜,长剑比他更快一步。我根本没看见蓝伯特是怎么出手的,骑士长剑便已斩下洛克菲勒一只胳膊。刚好是他曾经搂住我腰的那只。长剑插在厚实的地毯上,剑柄嗡嗡颤动,血溅在洛克菲勒夫人的裙摆上。洛克菲勒看看自己的断手,又看看面目冷漠的蓝伯特,浑身抖如筛糠,张口想惨叫。这时,又一道白光闪过。蓝伯特竟给他施加了禁言魔法。
我看见周围人眼若铜铃,微微张口,似乎都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少女们抱住双臂,瑟瑟发抖,震惊又畏惧地望着蓝伯特,眼中再无一丝倾慕。承受能力差的人,甚至已当场昏厥了过去。红绿裙子也一改嚣张跋扈的模样,不敢再看蓝伯特,眼泪汪汪地看着瘫在地上流血的洛克菲勒。
蓝伯特环视一周,口吻轻淡地命令道:“剥夺洛克菲勒的爵位,将他们一家逐出皇宫。舞会照常进行。”说完,他垂头看向我,声音瞬间变得很温柔,“小玫瑰,跟我来。”
他扣住我的手腕,牵着我,走向殿堂的最高处。身后是混乱却安静的人群。本以为他会问我这五年去了什么地方,然后我好跟他解释,谁知,他什么都没有问,静默地带我走到了他的王座。
他一语不发,我却有话想说,正想开口,他突然一把将我横抱起来,放在了镶嵌着各种宝石的黄金王座上。
“蓝伯特……”
“嘘。”他将一根手指压在我的唇上,单膝跪地,抬眸看向我,瞳孔有些不正常地泛红,“小玫瑰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时,曾对我说过什么吗?”
那时说的基本都是谎话,怎么可能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幸好,他没有要求我复述,而是垂头吻了吻我的手背,继续说了下去:“你说,梦中有个声音告诉你,只要你能拯救我,就能得到数不清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我不由赧然:“这些都是我瞎编的……我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没关系。”他轻笑一声,像直接从胸腔传出来般,听得我耳根滚烫,“不管小玫瑰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她都会得到数不清财富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说到这里,他看一眼旁边的侍从。那人单手抚胸,躬身领命而去。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可能是想送给我什么东西。看了看舞池中僵硬跳舞的人们,我更好奇另一个问题:“你举办这个舞会是为了我吗?”
“是。”
“你知道我没死?”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当时我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诅咒破除后,说不了话,没有机会告诉你我不会死。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很难受?”
他没有回答,沉默着,又吻了一下我的手背,像是一刻都无法停止亲近我般。许久,他才开口说道:“你消失后,我去了很多地方,试图找到你的灵魂,甚至为此重启了巫觋部。我寝殿的上方有一口大钟,是巫觋部制造,只要你进入王都的范围,大钟就会发出巨响。不过,他们技艺不精,那口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应到你。”
我想起那天晚上曾听见的巨响,刹那间,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刺中一样。
不想让气氛太过沉重,我想了想,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你说,那口钟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应到我,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会比巫觋部更厉害的巫术?”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脸面去见你的父亲。半年前,终于鼓起勇气去见了他一面。我们聊到半夜,喝了很多酒,忽然,他大笑着告诉我,可能是他弄错了,根本不是减少五年的寿命,而是失去五年的光阴,怪不得当初你的母亲不让他使用那块怀表。他说,可能半年后,你就会回来,让我不要灰心。无法跟你描述当时的心情,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拜访你的父亲。”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能体会到他当时复杂起伏的心情。五年,不长不短的时间,虽然没有让他一下变得苍老,却也给他的相貌刻上了一些岁月的痕迹。我都不敢想象失去他五年,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心里闷闷地疼。“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一个部落。他们供养着一尊邪神,要求所有村民不得离开邪神的领地,一旦有人试图逃离部落,心脏就会像被蚂蚁噬咬般的疼痛。我找到了那个‘邪神’,一个靠村民信仰苟延残喘的巫婆。打败她后,我命令她交出束缚村民的咒语,接着,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我愕然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什么叫‘用在了自己的身上’?你怎么能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
我急得喉咙都快着火,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他却一脸云淡风轻:“部落里的村民认为这个咒语是一种束缚,我却觉得是一剂不错的治愈良药。从咒语生效的那一刻起,我就成为了你最忠诚的信徒。只有看见你,靠近你,感受到你,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所以,我确实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你的存在。但是,原谅我,王都太大了,我只能用这种办法寻找你。”
他站起身,单手撑在王座的扶手上,向前一俯身,在我的额上印下温柔的一吻,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微微战栗:“现在,小玫瑰是掌控我身体的主人。不要再离开我,除非你想让我体会被凌迟的痛苦。”
他这种哄小女孩的态度让我生气。我又不蠢,怎么可能想不到,从咒语生效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开始体会被凌迟的痛苦了……这个人真的疯了,居然将邪术用在自己身上,还说是一剂治愈良药。万一我回不来了怎么办?万一女巫骗了我父母怎么办?我不是一个容易生气的人,却差点被他气得半死。
我握紧拳头,忍了好久,才没有像他打洛克菲勒那样打在他的脸上。这时,之前离去的侍从回来了,单手抚胸说道:“陛下,您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