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经常梦见这座城堡。梦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只要我能拯救这座城堡的主人,就能获得数不清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又做噩梦了。
不过,能梦见她,即使是噩梦也是美梦。
烛光昏暗,笼罩在她深栗色的微卷的头发上,她的眼睛也是深栗色的,如同过于香醇的果酒,嘴唇则是丰盈饱满的玫瑰色。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扣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如此真实,如此细腻,似乎真的紧贴着他的手掌。他的心不由一阵剧烈的绞痛。
与此同时,她说出了那句令他恐惧至深的话:“……我是为你而生。”
话音落下,她整个人渐渐被空气染色,与地牢融为一体,化为一缕缠.绵悱恻的清风,飘向他握不住、也找不到的地方。
诅咒破除后,蓝伯特在城堡里住了小半年,没日没夜地看完了藏书楼里跟巫术有关的书册,试图召回罗莎琳德的灵魂。他自学了巫术、邪术、占卜术,甚至找到神秘的伊比比奥人,见到了他们口中的黑巫觋。
那是一个身强体壮的黑皮肤男人,头发粗短,双颊纹着红、白、黑三条线。他穿着由花豹皮制成的长袍,手中拿着萦绕着幽绿色魔力的法杖。听说,法力高强的黑巫觋,能在月圆之夜变成猛兽,指引人们找到逝者的灵魂。
蓝伯特在伊比比奥人的部落住下,与他们同吃同住半个月,终于等到月圆之夜。那天,所有人围在一起,手持火把,扔向中间篝火丛。黑巫觋低念着咒语,将幽绿色的法杖抛到半空中,走向炽热而鲜红的篝火。他每走一步,身体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四肢缩短,皮肤冒出厚而密的毛发,脸庞变短,猫一般的白色胡须伸了出来。到最后,他化为一头肌肉虬结的黑豹。
伊比比奥人手牵手,吟唱着朴实古老的歌谣,与黑豹一起望向远方。他们告诉蓝伯特,歌声停下后,逝者的灵魂就会从火光中走出,来到他的身边。
不一会儿,吟唱停止,法杖在空中释放出太阳般强盛的幽绿色光芒。然而,篝火中什么也没有。
罗莎没有出现。
她没有来。
蓝伯特站在火热的篝火旁,神色看上去很平静,实际上全身已像畏寒般开始战栗。
她没有来……
为什么?
仪式结束,黑巫觋恢复人类的模样,接住掉落的幽绿色法杖:“有两个可能,一是,她的灵魂消失了,去了我召唤不了的地方;二是,她不愿意见你。”
后一句话是锋利的刀刃,划开了他心头陈旧的伤口。蓝伯特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不能强制召回她的灵魂么。”
黑巫觋摇摇头:“召唤魂魄的前提,是魂魄还在这个世上。如果她的灵魂去了一个未知的地方,就算是神灵也找不到她。”说到这里,黑巫觋变幻出一个小木匣,单手打开,里面躺着一颗拇指大小的水晶球,蛊惑说道,“如果你实在想念她,用这个也能看见她。不过,只能看到一个不会说话的幻象。”
蓝伯特接过水晶球,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深栗色长发的女子。她的眼睛是香气馥郁的栗色美酒,嘴唇是略厚的玫瑰花瓣。这个幻象真实得不可思议,连女子脸上细细的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周围人看见后都暗暗吃惊,原来这个男人的心上人是如此美丽……怪不得他疯了似的一定要见到她的灵魂。他们都以为他会重金买下这颗水晶球,然后,夜夜都不再离开这个幻象。他们见过太多被幻象迷惑的痴情人。谁知,蓝伯特与幻象对视了一会儿,就将水晶球放了回去。
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而惫倦:“不是她。”
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她。
蓝伯特终于放弃了寻找罗莎的灵魂,回到了北国。
这两年,他一直在其他国家漂泊,走遍了欧洲乃至非洲偏僻的部落。北国的各方势力早已经过了一番大清洗,许多人已不认他王子的身份,甚至质疑他身为神子的真实性。
蓝伯特没有回应那些质疑。两个月后,他直接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回归仪式,邀请了王都所有的百姓。那天,本来风和日丽,蓝伯特走上高台后,却突然刮起了狂风,敲响了大教堂神圣而沉重的大钟。人们惊慌失措,还以为天灾即将降临,下一秒钟,狂风消失,太阳破开浓厚的乌云,照向高台上的蓝伯特。
是的,阳光没有普照大地,只照向了蓝伯特一个人。人们或迷惑,或慌张,或好奇地望向高台。人潮拥挤的地方,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神子回来了!”
有人回想起大主教的预言,连忙诚惶诚恐地下跪,双手合十,祈求神子赐予平安。随着跪在地上的人越来越多,一些从未听说过预言的人也不明所以地跪下了。
从头到尾,蓝伯特没有说一句话,神像雕塑般站在台上,却令人们深信不疑神子的存在。当然,这要多亏国王的预言。如果没有国王的安排,他用再多的巫术,花再多的银币雇人喊口号,也是没用的。
不久后,国王退位。没人知道这位身体强健的国王,为什么会突然退位,但是民众并不关心,因为继承王位的人是“神子”。没人能违抗神的旨意,就连曾经至高无上的国王也不行。
蓝伯特即位当天,大教堂前的广场上,忽然刮起了无数片玫瑰花瓣组成的微风。那些玫瑰花瓣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有多少瓣,突然就飘到了神圣庄严的大教堂前,将宏伟壮观的纯白色建筑,映衬成轻浮的玫瑰色。
人们匍匐在地上,想法各异,大多数人都以为新王会因为这个怪象而勃然大怒,然而,半个小时过去,新王都不发一语。有大胆的人悄悄抬头,就看见相当诡异而暧昧的一幕:玫瑰花瓣仿佛有生命有意识一般,组成一个窈窕美丽的女子身影。女子从空中缓缓走到头戴王冠的新王面前,垂头吻上了他的嘴唇。
在所有人眼中,新王是理智、冷静的代名词,头脑如工艺卓绝的钟表般严谨精准,齿轮严密地啮咬着另一个齿轮,说话做事不带丝毫感情。但是这一刻,他却死死地盯着花瓣组成的女子,眼中泛着恐怖的猩红,似乎灵魂都被那些诡异的花瓣勾走,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从高台上摔下去。
那天以后,凡是目睹这一幕的民众都被秘密封口。然而,各种各样的传闻还是流传了起来。有人说,国王曾爱上一个法力强大的女巫,但女巫不爱国王,于是把他变成了野兽,但是国王依然痴心爱慕着她,女巫不忍,又解除了他身上的诅咒,但是再也不肯与他相见。有人说,那些玫瑰花瓣是一个善良的平民女子,因为帮国王破除了女巫的诅咒,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刚刚是来向他告别。还有人说,玫瑰花瓣是掌管春天的女神,在天上看见年轻俊美的国王,忍不住踏着微风而来,献上一个萦绕着玫瑰花香的吻。
大多数人都相信最后一个的说法。
国王果然是神选之子。
半年后,人们开始对这位年轻的国王又敬又怕,不知如何评价他的政绩。他的行事风格冷酷而铁血,手腕强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说服了内务大臣,重启巫觋部,收纳了许多巫术方面的人才。同时,他禁止民间学习巫术,大力鼓励农耕与通商,组织占卜师预言适合耕种的时间,预防自然灾害。很快,那些荒废的农田都种上了作物。
但是,他也有令人恐惧而迷惑的一面。他命令王都的花匠,在王都的每一个角落,都种上鲜艳火红的玫瑰。玫瑰不是国花,也没有神圣的寓意,价格更不便宜……就连国王最忠实的拥趸,都无法理解国王为什么要浪费人力与财力,去做这么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更让人们摸不着头脑的是,玫瑰种完后,他禁止人们采摘与践踏,凡是损伤玫瑰者,一律以侵.犯侮辱皇室论处。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但因为国王只做了这么一件荒谬的事,倒也没有民怨四起。渐渐地,他们习惯了王都内到处都是玫瑰的景象,也习惯了整座城市火焰一般瑰丽的玫瑰色。很快,国王又下了一条荒谬的命令,禁止民众取名为“玫瑰”,包括“玫瑰”的衍生词。人们再度议论纷纷,不过,因为国王在其他方面足够英明神武,这些小荒谬渐渐被传为浪漫的爱情故事。
一年又一年,两年半的时间转瞬即逝。距离罗莎去世,已有足足五年。其他国家的人都忘记了大陆北边曾有个“巫国”,现在,每一个路过这个国家的人,都叫它“玫瑰色王国”。因为这里的玫瑰花实在太多了,居民的矮屋、宏伟的教堂、金碧辉煌的皇宫……火焰般的玫瑰无处不在,整个国家的天空都是炽热的玫瑰色。
这天,深夜。一辆驷马马车停在皇宫的广场前,奥菲莉亚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走下来。年轻的侍女好奇又羡慕地打量着她。除了奥菲莉亚,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靠近国王。奇怪的是,奥菲莉亚已经嫁给了另一位公爵,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她们都很好奇,已为人妇的奥菲莉亚,是怎么勾住国王的心。
奥菲莉亚脱下厚重的斗篷,接过女官手中的烛盏,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一个偏僻却明亮的殿堂。这里没有蜡烛,只有一颗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整个殿堂被它们映照得亮如白昼。
奥菲莉亚很清楚,自己还能见到他,是因为她曾见过罗莎琳德。
那个美丽、纯真、善良、勇敢的女孩。
她没想到罗莎会为蓝伯特牺牲自己,更没想到蓝伯特对她的爱,会是如此深沉……五年过去,她都已爱上了其他男人,他却还在等她,等一个已逝的人。
黄金般的殿堂内,深栗发色的女子画像随处可见,每一张都栩栩如生。哪怕知道这些画像都是蓝伯特亲手所作,奥菲莉亚的心中还是升起了一丝寒意。
这样炙热,这样恐怖的爱……恐怕只有逝者才承受得起。
她单手抚胸,行了一礼:“陛下。”
蓝伯特穿着垂至膝盖的长袍,头上是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王冠。今夜,他的神色一改之前的不近人情,变得格外温柔,像是吝啬的人终于找到了珍稀而贵重的宝贝。
他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红宝石戒指,黑发垂落了几缕,挡住他突出的眉骨,令他身上那种高不可攀的气质削弱了一些。
“我又梦见了她。”
奥菲莉亚沉默着。
国王只需要倾听,不需要回答。
“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回到我的身边。”蓝伯特转了转戒指,声音低缓,蕴着难以言喻的怀念与疯狂,“这一次,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把她的灵魂留在身边。没有人能同生共死,但是只要她回来,从今往后,我和她的命运都会紧密联结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谁能想到,国王每一个荒谬的命令——种下满城的玫瑰、禁止与“玫瑰”同名……就连他一直未娶,都是因为曾经失去的挚爱呢?
又有谁能想到,表面上理智冷静、英明神武的帝王,实际上早已……疯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