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若是被他知道我的想法,肯定不会让我见到兽化的他。所以表面上,我还是要离开城堡。
想到这里,我深深地吸气,缓缓地吐出来,尽量若无其事地走下楼。鞋跟落在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很响亮,回荡在过于空旷的城堡内。蓝伯特却像陷入了沉睡一样,始终闭着眼。和他相处了那么久,我还不知道他的听觉跟猫似的敏锐,一点动静都会睁开眼。他在装睡。
走到他的身边,他还是没有睁眼。伸手拨开他的黑发,抚上他的额头,皮肤一半冰凉,一半被壁炉炙烤得有些滚烫。我的动作这么出格,他却连眼睫毛都没颤一下。既然他决定装睡到底,那我也不跟他客气。想了想,我弯下腰,吻上他的嘴唇。
双唇相接的一刹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我听不见壁炉里噼啪作响的柴火、咆哮怒吼的狂风、时不时撞向窗户的雪粒……只能听见他突然变得急促的心跳声,如此强烈,如此清晰。假如心跳能传递爱意,那么这一刻,他肯定是爱我的。听着他的心跳声,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下一秒,他就会睁开双眼,扣住我的后脑,像以前那样重重地回吻过来。可是直到亲吻结束,他都没有睁眼看我一眼。
沉默片刻,我转身走向城堡的大门。家具们无声看着我的动作,连一向多嘴的座钟都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就在我推门要走出去的瞬间,蓝伯特低沉而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罗莎琳德。”
好笑,这时想起叫我的全名了。我压下心中翻腾的怒意,故作冷淡地回答:“什么事。”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有那么两秒钟,心差点从喉咙口跳出来,但是很快,他就松开了我的手,朝城堡的楼梯走去。
我低下头,看向手掌。他刚刚塞给我的,是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泛着红玫瑰般澄莹的光亮。因为戒面的红宝石过于耀眼,一眼望去,简直是一盏玫瑰色的小灯。
我莫名其妙,两三步走到他的身前,晃了晃红宝石戒指:“这是什么。”
“补偿。”他言简意赅,像是一个字也不想与我多说。
好,很好。就算他有什么苦衷,这样的羞.辱也太过分了。我气得手指都在颤抖。他看了看我拿着红宝石戒指的手,皱眉命令道:“你必须收下。”
有意思,他以为我会把这枚红宝石戒指扔还回去,以示清高么?不……我只会盯着他低垂的眼,说:“不够。”
他对上我的目光一秒钟,又迅速看向别处:“什么不够。”
“一个红宝石戒指怎么够?”我冷冷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贫穷的乡村女孩,这个戒指有什么用,拿到小镇去当掉吗?恐怕还没走出村庄,我就会被流.氓洗劫一空。请殿下给点实用的。”
他沉思了一下,点头答道:“你说得对。我会派人送几箱食物与衣服到你家。”像是无法忍受我站在面前般,他往前走了两步,侧头问道,“你还想要什么?”
“我家中只有一匹老马,殿下送我几匹骏马吧。”
“好。”他答得很快。
“我父亲是做木工的,挣不了几个钱,殿下这么大方,不如再送我几袋金币。”
“好。”
完全不知道这么说,是为了出一口恶气,还是为了让自己的形象变得更不堪。随着他的“好”越来越多,胸中翻腾的怒意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难受。我忽然一阵疲惫,只想快点走出城堡,等天黑见兽化的他。转身走向大门,但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又觉得非常不甘。重新走到他的身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再次步入卑微的泥沼里:“最后一个请求,殿下。”
“你说。”
我放缓呼吸,因为这时连呼吸都会疼痛:“我之前说的话……都是气话。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真的不喜欢我。”
说出这句话,心跳剧烈到太阳穴都在突突发疼。他一改之前回答迅速的风格,过了半晌,都没有给我答复。随着他沉默的时间变长,心中无法控制地升起一丝期待,是不是不用等到晚上……彼此的误会也能解开?
下一刻,他转过身,走到我的身前。彼此的距离拉近,呼吸近在咫尺,却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他是这样遥远。蓝伯特低下头,对上我的眼睛,金黄色的瞳孔冷漠疏远,是看陌生人的目光:“我是真的不喜欢你,抱歉。”
心里“咯噔”一下。真好,太好了,又一次自取其辱。还好这次我有心理准备,表情不像上次那么难看,唇边甚至还挂着微笑:“谢谢你告诉我。我走了。”
“不管你是否需要,补偿都会送到你的家里。”他低声说道,口吻就像一个负责任的商人,“再见,罗莎。”
微笑再也维持不住,我走向大门,走了两步,站住脚:“希望殿下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我从不后悔做过的决定。”
“好。”我已经无话可说,“那么,保重。”
踩上大门前的深红地毯,茶壶太太叫住我,几个小茶杯顶着一件厚厚的斗篷,一蹦一跳地跑过来。茶壶太太叹息着说:“外面太冷了,罗莎小姐。披上斗篷再走吧。”
蓝伯特干的好事,没必要迁怒它们。我接过斗篷,轻声道谢。
茶壶太太看了看蓝伯特的背影,又看了看外面冰天雪地的景色,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一路平安,保重。”
我盯着它还有那几个小茶杯,冷不丁问道:“难道你不想诅咒破除,变回人类吗?”
茶壶太太正要说什么,被座钟打断:“快走吧,乡村女孩,你已经来了这么久,诅咒都没有破除,结果不是很明显了吗?”
“是啊。”茶壶太太呼出一口气,“之前是我们看走眼了,主人并不喜欢你。你再在城堡里待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快走吧,罗莎小姐,天色不早了。”
就算它们知道真相,在蓝伯特的面前,也不可能告诉我。不为难它们了。披上斗篷,我戴上兜帽,走出城堡。
冷空气骤然袭来,寒风鼓起斗篷的兜帽、下摆。我拽紧斗篷的系带,迎着狂躁的风雪,艰难地往前走去。记得之前,我以为城堡的天气跟他的心情有关。如果天气真的能代表他的情绪,那他现在一定比我还要难受……算了,为什么要帮他找理由,说不定天气越糟他越高兴呢。
走出城堡的范围,气温陡然升高,阳光明媚如金色薄纱,笼罩在一望无际的玫瑰花田。我看了看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就在这里等太阳落山吧。
但是,只要一安静下来,满脑子都是与他有关的回忆。从最初的那支舞、被他从巨蟒口中救下、兽化后无意识地亲近、在奥菲莉亚面前的亲吻、暴雨夜的追逐和拥抱……每一幕都历历在目,甚至还能回忆起他当时的心跳、气息和体温。
才分开不到十分钟,就已经开始想念他。
低头看向手中的红宝石戒指,怒火再一次窜满胸腔,真想扔到玫瑰花田里,让它跟那些玫瑰永远作伴。但好几次抬起手,都没能下定决心扔出去。一定是因为这东西太贵重才下不了手,换一个便宜的玩意儿,还在城堡的时候,我就能给它扔了。
这时,我突然听见座钟的声音:“去那边看看,马上入夜了,可不能让她留在这里。”
“你不要傻站在那里指挥我,”勺子不满的声音,“主人说了,是我们两个一起出来查看。”
座钟冷哼一声:“我要是有脚,还用得着你?”
“我也只有一只脚啊!”
座钟不语,目光在花田里巡睃了一圈,忽然开口:“算了,那女孩看上去平庸无奇,头脑简单,实际上还挺有主见的,被主人那么羞.辱,肯定不会再留在这里。我们还是回去吧。”
勺子气得蹦起来,吓了我一跳,它蹦得那么高,我差点被它看到。它愤愤地说:“你就是想偷懒!”
座钟已经一摇一摆地往回走:“你勤快,你不偷懒。那你快把城堡周围都搜寻一遍,别让她留在这里。”
勺子气哼哼地追上去,大骂道:“你当我傻?我要去跟主人告状!”
听见他们的对话,我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还好座钟偷懒,不然就被它们发现了。蓝伯特的思维太缜密,连我会偷偷留下都想到了。若是没有野兽的存在,我恐怕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红宝石戒指的内圈刻了什么字母、用的哪几种工艺都被我琢磨出来时,太阳终于临近下山。橘红色的夕阳,紫蓝色的天空,深红色的花田……眼前的一切美丽到呼吸暂停,可惜穿过这片花田,就是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冰天雪地。
我戴上兜帽,重新朝城堡走去。这次肯定不能从正门进去,幸好第一次来这里时,我走的就不是正门。
走到一半,一双黑色的靴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余光里。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斗篷、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宽大的帽檐垂下,遮住她的五官。她一手握着由云杉制成的手杖,一手捧着骷髅的头骨,头骨的眼洞射出缕缕黑气,标准的女巫扮相。之前看见的那双黑靴子,应该也是她。
我后退一步:“你是梦中的女巫?”
她的声线浑厚,不像大多数女子那样尖细:“看在你我有些渊源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往前走。”
“我们并不认识。”
“我也没说我们认识。”她转身想走,“我只想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执意找死,那是你的事。”
“慢着!”我追上去,按住她的肩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梦中的女巫……我之前看见的那些画面,是不是都是你——啊!”手掌像要撕裂开一样,她的斗篷不知施加了什么巫术,只是轻碰一下,掌心就被腐蚀出无数个小洞,鲜血混合着脓液流出。
女人站住脚,低声念了一句咒语。一道黑光闪过,掌心的伤口竟瞬间愈合。见我没事,她继续向前走去,很快身影就消失在花田中。
看着连伤疤都没留下的掌心,似乎刚才的剧痛只是一瞬间的错觉。那女人是女巫无疑,但她为什么要治愈我的伤口,还说是看在我和她有些渊源的份上,才警告我不要往前走?
为什么不能往前走?我和她又有什么渊源?她究竟是不是梦中的女巫?
我满脑子都是疑问。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去,蓝伯特应该已经变成了野兽。不管怎么说,蓝伯特都比身份不明的女巫安全一些。我最后看一眼她离开的方向,继续朝城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