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想起他之前因嫉妒而直接焚书的模样,我吞了口唾沫,连昏沉的头脑都清醒了几分,飞快地思索着如何转移话题:“蓝伯特……”

他一只手撑在我的身侧,垂头打量着我,半晌,视线落在我的唇上。不知是否“七宗罪”没有彻底消失的原因,他的眼神幽深如霾晦的海面。我莫名想起梦中他高高在上地经过那些侍女的画面……从前的他是如此尊贵,尊贵到每个面对他的人都会有一些压力。然而戏剧化的是,他的尊贵是王权赋予的,他蹇然的命运也是王权强行施加的。是不是每个接受命运恩惠的人,都要以某种方式偿还回去?

有些走神。连他什么时候在我身边坐下,都没有发觉。我不自然地后退了一些,问道:“蓝伯特,你有听我说话吗?”

“在听,你说。”他的声音跟梦中相似,却又不同。梦中的他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任何感情。可能因为欲.望被无限放大,现在的他无论是语气,还是目光,都透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情迷意乱,仿佛随时都会抛弃冷静与理智,服从身体的本能。

不知不觉间,腥膻味逐渐浓郁,他缠着绷带的掌心重新散发出黑气。这是失控的前兆。我一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边说道:“你能跟我说说……你的过去吗?”

“我的过去?”他终于正常了一些,看我一眼,“罗莎想了解什么。”

我其实有一大堆疑问,比如,下咒的女巫是谁,有没有抓住;他喝下尤利西斯那杯酒之前,真的没有察觉到异样么……还比如,那天我向他告白时,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野兽。

只是,随着对他的感情加深,顾虑也越来越多。最开始,害怕他利用我的感情破解诅咒;接着,奥菲莉亚的出现,让我明白彼此之间的差距,就算相爱,诅咒破解,也不会有未来;再然后,在花田中看见过去,了解到他并不是一个理性到冷血的人,又对这份感情升起了一丝希望,然而冲动告白之后,他却变成了野兽,直到现在也没有告诉我,他对我是什么感情。

真的很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听见哪天的告白,对我是什么感觉,是喜欢还是爱……如果有一点喜欢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些天的暧昧与亲近,是因为“七宗罪”,还是因为被“七宗罪”放大的本能?

心里乱糟糟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涌到嘴边,然而,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我知道了你变成野兽的原因。”

“尤利西斯说的?”谈起罪魁祸首,他的口吻却相当平静,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刚开始,我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对尤利西斯如此宽容。后来,随着看见的过去越多,发现与其说是宽容,不如说是,他理性地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尤利西斯的过错。这个男人正常的时候,头脑清醒得可怕,连我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他和尤利西斯,就像刀刃与刀背。刀刃固然锋利,却是长时间磋磨的成果,假如没有那些磋磨,刀刃就会变得像刀背一样驽钝。

尽管只见了尤利西斯几面,他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傲慢、冲动、单纯。傲慢到极点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卑。蓝伯特没能救下王后,尤利西斯看似痛恨蓝伯特的无情,实际上可能只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假如他比蓝伯特出色一些,当初在战场上指挥千军的人,可能就是他。那么,王后说不定就能活下来。可惜,命运从蓝伯特被迫成为“神子”那一刻起,就已谱写好结局。

蓝伯特是王权的牺牲品。但是,深究下去,好像每个人都有牺牲。国王失去了妻子,王后失去了生命,尤利西斯失去了母亲,而蓝伯特作为未来的王,享尽殊荣,却牺牲得最多,不仅失去了亲情,还失去了人类的特征,终日只能幽居在远离家乡、不见天日的城堡里。

这一切,我作为局外人光是想想,都替他难过。蓝伯特的神色却毫无波澜,让人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斟酌了片刻,我摇摇头,说道:“是我梦见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梦见了北国驱逐女巫的场景,还有王后的葬礼,以及……”我看向他,“尤利西斯递给你的那杯酒。”

话音落下,腥膻味莫名减轻了不少,萦绕在他身上的黑气也潮水般退去,他的瞳色慢慢恢复金黄色。

因为他始终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的态度是什么,只能循着本能说下去:“奥菲莉亚来的那天,我本来决定放弃喜欢你,因为我们实在太不相配了。”感到他的视线移到我的身上,我垂下头,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不是淑女,不懂礼仪,出身更是平平无奇。如果不是因为诅咒,我们根本不会相遇。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你喜欢……但是后来,你变成野兽吓到了她,说来可笑,当时我有些卑劣地高兴,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因为只要是你,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兽化的你,我都能接受。”

他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还是没有说话。心中不安极了,但是已经说到了这种程度,已无法中途放弃:“其实之前已经说过一遍,但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听见……现在,我再说一遍。”怪不得有的人喜欢说谎,坦白心声的感觉很不好受,鼻腔酸胀,眼眶发热,“蓝伯特,我喜欢你,非常喜欢。我的眼界不高,但我会努力理解你的想法……”

说到这里,我终于敢抬头,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中。手指在发抖,心几乎跳到喉咙口,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蓝伯特。”

他的心跳快而用力,每一下都牵扯得胸膛震动,却久久地不说一个字。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应了声:“嗯。”

我闭上眼,鼓足勇气说道:“如果可以……我想替你分担痛苦。”

说完这句话,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连身体都轻了几分。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似乎在空中静止。我吸吸鼻子,等待他的回答。几分钟后,下巴被他抬起。本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吻下来,他却只是冷冷地审视着我,手劲极大,眼中没有一丝感情,只有估量物品价值的淡漠。

许久,他松开了我的下巴,站起身,背对着我:“罗莎,你离家那么久,不想回去看看么。”

“什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错愕抬头。

他回头看我一眼,呼吸有些急促,目光却比梦中看侍女还要冷漠:“你该回去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有些玩味地笑了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冷漠的声音,“看不出来么。你喜欢我,诅咒却没有解除,说明我们并不相爱。”

虽然曾想过这个可能,但自己的猜测,跟他的亲口承认完全不一样。心跳漏了一拍,浑身的血液流速变缓,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张口好几次,都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你……”

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他快速地答道:“我不喜欢你。”

不着寸缕站在雪地中的感觉也不过如此。眼看他就要走出房间,我匆忙下床,拽住他的手臂,第一次用上质问的口气:“蓝伯特,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他手臂的肌肉紧绷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头:“就算有,也与你无关。”他低头看看我的手,轻而易举地甩开我,径直朝外面走去,“马上离开城堡。别让我说第二遍。”

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我的眼中。不知道怎么形容心中的感受,明明屋内温暖无比,我却觉得如同身处冰窖,慢慢蹲下来,搂住双肩,还是觉得冷。我只好蜷缩成一团,双膝紧贴着胸腹,才感到暖和了那么一些。脑中有两个声音,一个告诉我,蓝伯特说的是实话,他真的不喜欢我;一个告诉我,他肯定隐瞒了什么……是不是破解诅咒的条件,不止相爱那么简单?

其实疑点有很多。比如,如果他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让人误会的话,又比如,如果他不喜欢我,中了“七宗罪”后,为什么会对我产生那么强烈的独占欲……还有,为什么他的本能会控制不住地亲近我?

只是,他不亲口告诉我答案是什么,这些疑点将永远是疑点,不会成为他喜欢我的佐证。

幸好,虽然已经难受得喘不过气,却没有狼狈地哭到眼睛红肿。可能因为潜意识还相信着,他是喜欢我的。

不,不对……就算他不喜欢我,也不能这样卑微又难看地蜷缩成一团。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用袖子擦了擦脸,站起来,换上自己来时的衣服,等脸色不再那么难看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楼下的大厅,壁火旺盛地燃烧着。蓝伯特仰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双目微阖养神。他高挺的鼻梁夹着金链眼镜,链条垂至下颚角,滑进黑鳞密集的颈后。一切似乎又回到当初,陌生、猜疑、试探,仿佛彼此间从未亲密过。

……真的要离开吗?

明明前两天还站在他躺下的地方,陪兽化的他玩扔球的游戏……等下,他清醒的时候能骗我,兽化后却不会。等到夜幕降临,如果兽化的他并不排斥我,就能证明他在说谎,把我赶走只是想隐瞒什么。

我一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