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该相信他吗?

蓝伯特虽然气质谦逊,穿衣风格也不像尤利西斯那么张扬,身上的细节却臻于完美。他的衬衫永远系到最上一枚纽扣,袖扣是低调却珍稀的黑钻石;外套只穿深色,似乎并不想引人注目,只有接近他的人才知道,那些看上去毫无特色的衣服,剪裁别致到令人咋舌。

这样一个尊贵到骨子里、理智远远超过情感的男人……能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忽然不想深思下去,把头转到一边,用手撑着额头,装作很困的样子:“好困,想睡一会儿……你能出去吗?”

他没有回答。大概是生气了。

生气很正常,一番甜言蜜语后,听见的却是如此直白的逐客令,是个男人都会感到不悦,更何况他曾经位高权重……可能心里在想,我很不识好歹吧。

肩上一暖,是他将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我转头看向他。金框眼镜刚好反光,挡住他的双眼,他整个人的气质顿时显得神秘又遥远。

“好好休息。”他转身走向房门,口吻恢复了以往的疏冷淡漠,“明天见。”

明天见?

……也是,晚上只能见到野兽蓝伯特。

我轻轻“嗯”了一声,闭上双眼,想要强迫自己睡着,却直到下午都没能入睡。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么令人烦恼,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哪怕只是一转身、一抬眼、一个盖被子的细节、语气比平时更冷淡一些,都会让人反复揣摩良久。

记得十几岁的时候,我曾随大流暗恋过小镇上最英俊的男人……也不能算是暗恋,就是有过心跳加速的感觉。他的五官立体深邃,有一头漆黑浓密的头发,身材高大强壮,是很多女孩倾慕的对象。我去镇上采买东西时,曾见过他一次,确实有让人心动的魅力。回家后,一度怀疑自己也喜欢上他。只是这种心跳感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几日后我再见到他,已变得心如止水。

现在呢?

仅仅是一个“他可能从未喜欢过我”的猜想,我就难受得吃不下饭。明明身体已经疲倦至极,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他的言行举止……简直像是生病了一样。

不知辗转反侧多久,我总算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去镇上买东西,刚好撞见猎人们满载归来。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个曾令我心跳的男人。他粗犷地笑着,单手拎着一头死鹿,袖子挽到手肘,展示着自己强壮的肌肉。周围女孩发出昏厥般的叹息。不知以前的我怎么想的,竟觉得这种男人有魅力,现在再看,简直是一头散发着腥臭的雄马。我后退两步,想要逃离人群,却撞到一个人。回头看去,是蓝伯特。

他站在那里,与周围人形成强烈对比,就像是一颗被扔进鱼目堆里的白珍珠。他扣住我的手腕,垂头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冷漠地问道:“你宁愿看他,也不看我?”

梦中的感觉无法克制,我心跳快到险些跳出喉咙:“你怎么在这里?”他逼近一步,形状美丽的鼻尖几乎碰到我的鼻尖:“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话。”

“……什么话?”

“当你知道,我很嫉妒‘它’时,你是什么感受?”

我能有什么感受?当然是……脸红心跳。

我不自觉抓紧衣角,正要回答,却被一阵轰响吵醒。不知大厅发生了什么,这响声比尤利西斯过来时还要大,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撞击城堡的大门。我睁开双眼,发了一会儿呆,随即意识到事态不对,拿起披风走出房门。全城堡的家具都挤在城堡的大门,正在全力抵抗外面的撞击。我有些茫然,扶着栏杆,大声问道:“发生了什么?”

茶壶太太看见我,松了一口气:“你总算醒了,罗莎小姐!主人半小时前就失去了理智,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愕然:“难道是他在撞门吗?”

“当然不是!”座钟在家具堆的最下方,钟摆被撞得一摇一晃,“主人还没疯狂到这种程度,是尤利西斯那小子干的好事。他雇人到处散布谣言,说主人是那条伤人的巨蟒,现在外面全是前来剿蟒的愤怒村民!”

“罗莎小姐,你赶紧带主人去地下室!他只听你的话。这里有我们呢!”

我皱着眉:“我见过那条巨蟒,和蓝伯特的外形差别很大……要不要我出面帮忙澄清一下?”

“馊主意!”座钟一口否决,“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想剿灭巨蟒,还是想打砸抢劫?你没办法跟一群人讲道理。听我们的,赶紧带主人去地下室,这里有我们!”

可是,如果不澄清的话,岂不是坐实了蓝伯特就是巨蟒的谣言。我正想劝劝他们,下一刻,就被什么猛地扑到地上。后背撞到地板,疼痛爬满全身,冷汗一下就流了下来。我倒抽一口气,弓着身缓了半天,才渐渐缓过来。抬起头,就看见蓝伯特伏在我的身上,正冷冷地逼视着我。

我愣住。

怎么回事?白天时,他的兽化不是已经消退了很多吗?怎么一到傍晚,严重成这样子?

他的手掌大得不正常,几乎能盖住我整张脸,鼻息是滚烫的火焰,仅仅是伏在我的身上呼吸,就令我有种被烫伤的错觉。他用弯曲而锋利的指甲勾住我的领子,似乎想把我提起来。我连忙摇头:“不行,蓝伯特,这样不行……衣服承受不了我的体重!”

他冷漠而暴戾地盯着我,尽管没有言语沟通,我却看懂了他的意思:这样不行,那怎样可以?

一直被他压在地板上,太没有安全感了。我试图撑起上半身,后背还没有彻底离开地面,他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喉咙发出低沉凶狠的声响。我只好又躺了回去,握住他的……已经不能称为“手”了,应该是巨爪。

“我知道你想带我走……”我尽量放柔声音,“但提衣领的话,不安全也很难受,能不能让我站起来,跟着你走?”

他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眼神还是那么警惕。不知为什么相较于昨晚的他,今天的他态度特别恶劣,像我得罪了他一样。

他没懂我在说什么。我抬手,想给他比划。他以为我要攻击他,耳朵一下竖起来,后退两步,威胁般低吼一声。我只好放弃。

怎么办?

镇上一些经验丰富的猎人,在野外碰到无法战胜的野兽时,会竭尽全力让对方相信自己毫无威胁。首先要做的,就是丢掉武器。然后仰躺在地上,把最脆弱的地方暴露出来,做出臣服的姿态。千万不能逃跑,或背对着猛兽。这样猛兽就会失去攻击欲,上前嗅一嗅,或直接掉头离开。

我把手放在他能看见的位置,慢慢伸到他的鼻前。他狐疑地嗅了嗅我的指尖,见我没有攻击他的打算,侧头蹭了一下我的掌心。这是一个好的开始。我深吸一口气,握住他的爪子……明明上午看他的手,还是修长雅致的模样,怎么一个下午过去,就已像蜥蜴般恐怖丑陋了。

他紧紧地盯着我的动作,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缩小,不知在想什么。我抓着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肚子上,试图让他明白善意。

做这个动作,我其实也很忐忑:他的指甲太尖利了,现在又正处于失控的状态,只要他稍微粗暴一些,我就会被开膛破肚。

幸好,就算是野兽,也有轻重的概念。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又看了看我的肚子,竖起的耳朵恢复了原样,喉咙也不再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那就好。

这次,我撑着地板站起来,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警惕和抗拒,但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手脚,似乎一有不对就会把我扑倒。我指了指楼梯:“我们……”又指向他,“一起,去地下室,可以吗?”

说着,我试探着朝楼梯走去。他应该能懂我想表达什么吧。外面的人一直在撞城堡的大门,震响如轰雷。不知来了多少人,也不知他们在用什么东西撞击大门,连城堡内的彩色玻璃窗都在轻颤。

刻不容缓。我必须在那群人破门而入之前,把蓝伯特带到地下室——如果是上午的蓝伯特,我说不定还能跟他们解释一下,说他并非伤人的巨蟒;但他现在这副模样,我估计就算是说干了嘴巴,他们也不会相信蓝伯特不是那条巨蟒。

蓝伯特跟在我的身后,时不时低头嗅一下我的后颈,眯着眼,双唇间蛇信不受控制地一进一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我回头看到时,满脸莫名其妙,他竟然也会思考?

他对上我的眼神,耳朵再度竖起来,还以为又引起他的警惕,没想到他的面庞竟渐渐浮起一层浅淡的嫣红。

“……”

如果可以……

我真想知道这个人……这头兽在想什么。

从城堡的三楼到地下室,路程只有几分钟,因为要引导兽化的蓝伯特过去,被延长成了十几分钟。但幸运的是,我们到地下室时,村民们还没有撞开城堡的大门。

空间一下变得逼仄而黑暗,他非常不适应,金黄色的瞳孔放大变成纯黑。我在墙洞里找到一盏烛台,驱散四周浓稠的黑雾。相较于一般潮湿肮脏的地下室,这里比我见过的最豪华的旅馆还要宽敞,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有沙发,有桌子,还有一张大床。

我将烛台放在桌子上,在沙发上坐下。不知城堡的家具会怎么对付那些村民,也不知那些村民会怎么对待这座城堡。

我有些出神,忽然,耳垂一阵湿.热。我捂住耳朵转头,就见蓝伯特的蛇信正好收回去。他坐在我的身边,视线落在我的唇上,眼神灼热得有些露.骨。

这次,我终于看懂了他在想什么,连忙摇头:“不可以。”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失落,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咕噜”声,若是不仔细听,还以为他发出了一声非常气馁的叹息。

“……”我往旁边坐去。

他跟着坐过来,垂头嗅了嗅我肩膀的绷带,继续灼热地望着我。我又看懂了他的想法,继续摇头:“不可以。”

他眉头紧皱,张开嘴,露出雪亮而尖利的牙齿。这种程度的恐吓我完全不怕:“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话落,他猛地将我按在沙发上,神情凶狠而躁戾。我心跳慢了一拍,还以为他被我激怒,谁知下一刻,他转了转眼珠,竟用头蹭了蹭我的侧脸,讨好地舔了一下我的脸颊,喉间恐吓的咕噜声,也变成了撒娇一般的低哼哼。

……

他真的是蓝伯特的本能吗?

怎么能……可爱到这个程度。

我被他磨得没办法,差一点就要点头答应,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响起:“这里,这里有隧道!你们说,那条巨蟒会不会躲在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