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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大雪纷飞,不见天日。
苏子乔带着禁军围住了雍王府,雍王府的家将手持兵器,拼死抵抗。
太皇太后有令,要将雍王李贤厚案发无损地缉拿归案,交由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联合查办此事。雍王李贤穿着一身天青色的常服,英俊的脸上神色冷厉。
在他前方,是手持兵器的家将。
段毅策马走到苏子乔身旁,“将军,要硬闯吗?”
苏子乔轻轻摇头,“不要。”
两个曾经相知相识的男人,隔着雍王府的大门,遥遥相望。
苏子乔看着站在庭院中的李贤,心里忽然觉得难过。他年少入宫,与那时的少年郎李弘和李贤相交,少年轻狂,他们曾在九成宫的亭山探险,曾经月下相约有朝一日重回亭山。
如今,李弘驾崩。
李弘走得并不痛苦,他在长生殿那一摔,就再也没有醒来。驾崩的时候,也是在睡梦中安详离去,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走了的人并不痛苦,痛苦的是被留下的人。
雍王身旁的一个侍从从大门出来,大声说道“雍王有请苏子乔,苏将军。”
站立在苏子乔身旁的苏子都闻言,顿时火冒三丈,“雍王如今戴罪之身,有何资格邀请大将军入内?”
瓜田李下,李贤还顶着造反的罪名呢,竟也敢相邀他的十一兄单独进去?
李贤却只是冷冷笑了笑,并不将苏子都放在眼里。
苏子乔走上前去。
侍从说“请苏将军卸了兵器。”
苏子乔淡瞥了侍从一眼 ,卸了腰间的莫邪剑。
踏入大门,大门随即关起。
“轰隆”的一声响,里外顿时两个世界。方才还弩张剑拔的气氛此刻荡然无存,站立在庭院的李贤脸上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你进来做什么?”
苏子乔看了他一眼,徐徐走到他的身旁,淡然说道“不是你叫我进来的吗?”
李贤闻言,顿时咬牙切齿,“原来苏将军对我这样言听计从,那我从前让你离太平远一些,你怎么不听啊?”
这一进来,日后若是有人拿苏子乔过去与他的交情做文章,说苏子乔与他串通谋反,即使苏子乔是太平长公主的驸马,也说不清。
苏子乔侧首,睨了李贤一眼,“你明知道,这不是一回事儿。”
李贤“……”
苏子乔双手背负在后,踏上幽深的廊道,大雪纷飞,雪花都被卷入廊道内,落在地面上,随即化做一滩水迹。
李贤看着苏子乔信步闲庭的模样,心中忽然觉得很难过。
他明知道苏子乔这趟来围困他的雍王府,是身不由己。母亲垂帘听政,要确保她重用的每一个人的忠诚。苏子乔历经两朝国君,又是太平长公主的驸马,理应得到太皇太后的信任。
母亲明知苏子乔与他称兄道弟,交情匪浅,却还是派苏子乔来了。
——母亲在考验苏子乔。
他明知道苏子乔身不由己,也还是向他发出邀请,让他卸了莫邪剑进府与他私下相见。
李贤的脸色苍白,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动着,“苏子乔,你脑子有毛病吗?”
其实苏子乔不必如此,龙武禁卫军是大唐的铁骑,只要苏子乔一声令下,雍王府的家将们根本不堪一击。
为了得到母亲的信任,苏子乔应该带着龙武禁军的铁骑,踏破雍王府才对。
可苏子乔并没有那样做,他在众目睽睽下步入雍王府的大门,为的只是给他一份体面。
苏子乔走在廊道上,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李贤,“我早就提醒你,要慎言慎思慎行。”
很早以前,在太平长公主元宵遇刺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提醒李贤。
要他慎言慎思慎行,并非是觉得他会谋反,而是他生在天家,注定一言一行都不得自由。更何况,李弘体弱,太皇太后野心勃勃,他有政治才能却不得太皇太后的欢心,一旦权力发生更迭,首当其冲就是他。
李贤站在他身旁,他张开手,接住从天而降的雪花。雪花冰冷,没一会儿就在他的掌心融化了。
“可我就是忍不住啊。”李贤将手掌握紧,放在身侧,黑眸看着狂风中乱舞的飞雪,声调苦涩,“我以为阿兄会知道我一心只想做个贤臣,天泽那么小,性情有些像太平年幼的时候,我是真心喜爱他啊。”
可是谁知长兄登基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他们维持着兄友弟恭的表象,却早已离心。
从小,母亲就不喜欢他。他也曾经渴望着能得到母亲另眼相看,可是一切只是他的奢求罢了。
他的内心充满了怨愤,他的一生,都被错待。
兄长登基,与他离心。
母亲垂帘听政,要他的命。
李贤“搜出来的甲胄,不过是我从兵器库借出来暂用的,不过几十套。那能顶什么用?我只是一时疏忽,借出来忘了还回去而已,这就给我扣上谋反的帽子了。”
可是大唐律法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私藏武器甲胄,一旦发现,论谋反定罪。
他一时疏忽,却给了母亲把柄。
可是,到底是谁向母亲告的密?太多人了,兵器库的人,雍王府的人,他的家将……所有人都有可能。这就是母亲的厉害之处,总能令他觉得她的眼睛无处不在。
李贤抬起右手,他看着自己的手,像是手上沾了什么东西似的。
他说“子乔,你不该进来。”
苏子乔转身,目光对上李贤的,“我叫我进来,就是说这些废话的?”
李贤“……”
苏将军的态度对一个含冤莫辩的人来说,委实是太过分了。
李贤满腹的心酸悲凉顿扫一空,取而代之的熊熊怒火,他指着苏子乔骂道“苏子乔,你是猪脑袋吧?你这一进来,日后等着你的,就是接踵而来的麻烦。你平日就端着一副高傲冷清的样子,不好说话得很,不知多少人盯着你的一言一行要弹劾你呢。你倒是好,旁人捉不到你的把柄,你还专门给他们送一个!你愚昧无知不成器!”
雍王一番痛斥,苏将军不痛不痒的模样。
苏子乔干脆坐在了廊道的栏杆上,“跟你在芙蓉楼喝了这么多年的酒,都是你结账,总不能如今你想跟我说话,我都不进来。”
李贤一怔,随即双目通红,声音哽咽,“我没什么想说的,就是想看看,到了这时候,我还有没有兄弟。”
母亲垂帘听政,本来与他感情不算亲厚的两个阿弟,与他来往得更少了,他心里觉得很孤独。
从前与他一起喝酒玩耍的狐朋狗友,也消失了。
有的只是一群不甘心被挤下来的大臣围着他,日夜想着让他与母亲夺权。
天下之大,他仿若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
苏子乔看着李贤,沉声说道“即便你没有了兄弟,还有长公主。太平前几日才从公主府过来陪你说话,雍王年纪轻轻,记性就已经这样不好了吗?”
想起李沄,李贤忽然抬手捂脸,泪水从他的指缝流出,李贤的声音沙哑,“我对不起太平。”
他的阿妹从小对二兄特别好,从不会以为母亲不喜欢他而跟他生分,经常出宫找他玩,时时提醒他慎言慎行。
可他做得不好,如今含冤戴罪之身,他更不能为李沄做些什么,还把她的驸马卷入了风雨之中。
母亲多疑,要是日后因此对苏子乔生出些疑心,未必会手下留情。
“子乔,太平会不会恨我?”
苏子乔神色微动,他艰难的笑了笑,“不会。你心里明白,太平对家里人都很好,从不会记恨谁。”
李贤捂着脸的手放下,脸上泪痕犹在,“我其实……真的没想要谋反。我从前对天泽好,是真心的,我也没想过要把持独揽朝政。我从前辅助阿兄,尽心尽力,可是也没有谁会说那是我的功劳。我的心里,其实并不好过。”
“母亲派你来缉拿我,我以后会怎样?”
苏子乔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太皇太后令我缉拿你之后,交给大理寺。此案会由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部会审。”
只有重大的案件,才能令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联手。
李贤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李贤听了苏子乔的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苦笑着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会如此。子乔,我真怕我死了之后,有人会利用我来诬陷你。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太平交代?”
苏子乔嗤笑,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必急着为我操心,你未必就是死路一条。与其想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不如想想万一自个儿被幽禁起来,余生漫长,你该要怎么打发时间罢!”
李贤“……”
但凡打得过,他早就把苏子乔打飞了!
上阳宫。
太皇太后武则天正倚着软塌假寐,上官婉儿悄声走进来,在她耳旁低语,“太皇太后,雍王已经被苏将军带到大理寺了。”
武则天睁开眼睛,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恭立在旁,轻声说道“听说雍王府的家将初始时拼死抵抗,后来雍王还让苏将军卸了兵器入府。苏将军进去了,他进去后雍王府大门紧闭,大半个时辰后,大门才开。”
武则天闻言,眉毛微挑,“哦?”
上官婉儿“也不知苏将军在雍王府中与雍王说了什么,雍王府大门再度打开,所有的家将都放下了兵器。雍王也毫不抵抗地跟着苏将军走了。”
武则天听着上官婉儿的话,并未说什么。
她只是掀了掀眼皮,目光打量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被武则天盯了半晌,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憷,“太皇太后?”
武则天淡淡一笑,伸出手。
上官婉儿立即上前,扶着太皇太后站了起来。
武则天徐声说道“我既然派了苏子乔去,自然便是信任他的。只要他能把雍王缉拿了,交由大理寺,那就已经足够。至于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若是没问,你就不必多说了。”
太皇太后的声音平静,却让上官婉儿惊出了一声冷汗。
她面带愧色,低头认错,“婉儿失言,请太皇太后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