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有匪君子72

142

傍晚下了一场雨,并不妨碍晚上月明星稀。如水的月光洒落在大明宫,整个皇城恍若天上宫阙。

清宁宫帝后的寝宫中,皇后殿下一边帮圣人李治按揉着大阳穴一边陪他说话。

“太平今日出宫去看平阳县子了,回来之后到清宁宫来。本是与她说着宫外的趣事儿的,说着说着,她便又说着要永远留在宫里陪着父亲与母亲。“

正在闭目养神的李治抬手,将皇后殿下的双手握住,张开了眼睛看她。

武则天脸上神情既温柔又无奈,“圣人,永安都快要当阿娘了,可您的太平公主却从未想过要下降。”

不仅没想过要下降,父母一提她要下降之事,她说翻脸就翻脸。

这不,说修道之人不谈婚嫁之事这样的话都搬出来了。

皇后殿下坐在圣人身侧,有些头疼地掐了掐眉心,“不过说她两句,便满脸的不高兴。”

这两年帝王夫妻都有意无意地跟小公主提起下降之事,但每次都被她岔开了话题。

李治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这女儿……怎么就这么犟呢?

可圣人向来对女儿千依百顺,她说什么便是什么。纵然是一开始的时候并不同意,被她软磨硬泡地折腾两个来回,该妥协的不该妥协的,统统都妥协了。

如今听皇后殿下这么说,他干脆说道:“她不想下降便不要下降了,横竖父母总是能护着她的。我与媚娘百年之后,她的几位阿兄自然也会护着她。“

武则天哭笑不得,横了圣人一眼,“圣人!”

说来说去,当初吐蕃前来求娶公主的时候,便该直接为她定下婚事的。

出什么家?

修什么道?

这宝贝女儿当初高高兴兴地出家修道,怕且就是为了将来为难父母的吧?

当初同意太平公主出家修道的圣人,此时深深地感受到了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苦说不出的圣人望向皇后殿下,也很是无奈,“能怎么办呢?你从小就惯着她,她都被你惯得无法无天了!”

武则天:“……”

圣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呢?

到底是谁把小公主惯成这样的?

李治看着自己的皇后十分无语的模样,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武则天的手背,“我只是说说,并未怪媚娘。”

皇后殿下被圣人和小公主弄得有些心累,并不想说话。

李治也没说什么,只是靠着大迎枕苦苦琢磨。

——女儿一心修道不下降,可怎么好?

李沄去了清宁宫找母亲,一听母亲说她该要下降的事情之后,跟母亲小小地任性了一把,便回了丹阳阁。

太平公主抿着红唇,叫槿落和秋桐两人去把她的道袍找出来。

槿落和秋桐两人对视了一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去把平日很少派上用场的道袍找了出来。

李沄看着眼前的道袍,弯着大眼睛:“从明天开始,我便到逍遥观去住。”

槿落和秋桐愣住。

槿落:“公主,好好的,为何要去逍遥观住?”

李沄将其中一件道袍拿出来在身上比划,理所当然地说道:“我本来就是道士啊,我的道号是逍遥真人。你们都忘了吗?”

秋桐磕巴着,“没、没忘。”

只是逍遥真人不过是用来忽悠人的,公主什么时候正儿八经地跑到逍遥观去住了?

秋桐和槿落不是永安县主,读不懂小公主的心思,只能暗自忐忑。

翌日,太平公主就换了一身白色道袍,住进了逍遥观。

圣人李治听说了之后,额角青筋直跳。

老父亲二话没说,带着王百川去了逍遥观。才踏入逍遥观,就看到他的宝贝女儿手里拿着剪刀,给逍遥观的盆栽修剪枝叶。

李治本以为女儿住进了逍遥观,会给他脸色看,谁知她见到了父亲,脸上便绽开一个笑容。

“阿耶来了。”少女的声音含着笑意,有几分雀跃,似乎真的为父亲的到来而高兴。

庭院中的少女,眉眼清艳,乌黑的青丝束了起来,眉间一点朱砂。阳光透过树叶投射而下,少女笑颜动人,本就清丽绝伦的容色顿时粲然生辉。

原本还搓火的圣人看到女儿的笑脸,原本有些严厉的眉眼瞬间便柔和了。

“太平,为何忽然住到逍遥观?”

李沄神情十分无辜,“太平本就是逍遥观的观主啊,逍遥真人这个道号还是阿耶给我起的呢!”

李治:“……”

圣人轻咳了一声,板着脸,“以后没有逍遥真人了,我已经让明崇俨选个合适的日子,让你还俗。”

李沄断然拒绝:“我不要。”

李治:“……不许胡闹。”

李沄闻言,幽幽地看向父亲,“阿耶这么急着要太平还俗,是想太平早些下降吧?太平一心想着在宫里陪着您和阿娘,你们却想着怎么把太平送去宫去。”

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太平公主心里凉得透透的,心塞。

“太平啊,你如今已经是二八芳华了。”圣人苦口婆心地劝着女儿。

李沄抿着唇不吭声,半晌之后,她侧头,安安静静地凝望着父亲。

李治向来最受不了女儿这样的眼神,轻叹一声,走了过去在庭院中的凳子坐下。他指向身旁的凳子,一副要和女儿促膝长谈的模样,“太平,来,陪阿耶说会儿话。”

李沄走了过去,在父亲身旁的凳子上坐下。

初夏的阳光,并不太烈。

庭院中有参天大树遮挡阳光,可阳关还是透过枝叶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李治的声音温柔而无奈,“太平啊,阿耶已经老了。”

李沄最怕听到父亲说他老了这些话。

“阿耶,您再这么说,太平就不陪您说话了。”

“生老病死,本就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

李治语重心长,可脸上却是懒洋洋,看上去很轻松的神色。

“阿耶能明显感觉到,头疾越来越严重了。近日来,一到夜间,目力大不如前,就连批阅奏章,都感到十分吃力。”

清风吹过,树叶沙沙。

李沄望着前方尚未修剪好的盆栽,想与父亲说些什么话。可历史上,父亲到如今,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她心里酸酸涩涩的,纵然她想尽了办法想让父亲的身体能好一些,可父亲的头疾仍是日渐严重。

光是想到父亲有朝一日会离开,李沄眼里就已经转上了一圈水光。

李治看着女儿泫然欲泣的模样,取笑道:“太平这会儿心里是不是想着,以后再也不惹阿耶生气?阿耶说什么,便是什么?”

李沄用力眨了眨眼,皱了皱鼻子,“才不是呢。阿耶如今身体不好,太平要留在宫里陪着您。您若是目力不行了,太平便是您的眼睛。”

李治:“不,阿耶不想太平留在大明宫里。”

大明宫有时候很小,有时候又很大。

年幼之时,大明宫中处处是温情。

从前两个小儿子在宫里的时候,武攸暨和薛绍也在,几个熊孩子在宫里到处瞎折腾,圣人有时会觉得闹心,可也是因为有了他们,大明宫有着别样的生机。

如今两个小儿子已出宫建府,陪着小公主的永安县主也嫁做人|妻,大明宫安静了许多。

年前皇太孙李天泽出生,增添了一些生气。

可那是下一代的事情了。

他的小公主有时出宫,有时去东宫逗弄小侄儿,然后去长生殿清宁宫陪着父母,很悠哉。

可有朝一日,这样平静而温馨的时光终会结束。

李治望着女儿,目光温柔慈爱,“太平,还记得你小时候,阿耶跟你说过的事情吗?”

李沄:“……小时候阿耶与太平说过许多事情。”

“就是你的两位伯父的事情。”

废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

那自然是记得的。

李沄点了点头。

“阿耶年幼的时候,你的祖母还在世……”

母亲长孙皇后还在世的时候,不管是李治还是那两位后来被废为庶人的兄长,都有着十分快乐的童年。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皇权之下的亲情纵然并不纯粹,但也是有过温情和爱的。

只是一切在长孙皇后去世后,变得截然不同。

一国之后去世,按理说不足以动摇国本。

结果呢?

结果就是兄弟反目。

“当初吐蕃来求亲,太平要出家修道,阿耶是很愿意的。你如今若是以自己已经出家为由,不愿意下降,那可不行。”

“太平,你心里很明白,你是大唐的公主,不是修道之人。”

这是父亲第一次这样与她说话。

父亲从小就疼她,什么事情都顺着她。她任性耍赖也好,什么都好,父亲总是无条件的纵容着。

李沄听着父亲的话,那双明亮动人的眸子再度转着水光。

“大唐的公主,一定要下降吗?”

李治将问题扔回去给她,“太平觉得呢?”

“太平在想什么呢?你是大唐的公主,贵不可言。与其在宫里待着,你的公主府更能让你随心所欲。你想做什么,除了父亲和母亲,谁能管得了你?”

李治抬手,轻触她的眼角,指尖是冰冷而湿润的感觉。

女儿的眼泪让李治心疼得胸口都有些发麻,可有的事情,她总是要去面对的。

面对女儿的眼泪攻势,圣人心里已经节节败退,简直想缴械投降,说好好好,太平说什么就是什么。话到了嘴边的那一瞬,理智猛然回笼。

李治表面上不动如山,跟女儿说道:“太平,大唐的公主不该是一个逃兵。”

李沄:“……”

叹息,眼泪攻势对父亲已经不管用了。

太平公主抿了抿红唇,将刚才流露出来的委屈失落收了起来,“太平当然不是逃兵,就是——”

李治:“就是什么?”

太平公主无奈叹气,“就是阿耶已经这么好了,我是大唐的公主,许多事情都是您教的。如今我要选驸马,哪个人会比阿耶更有能耐,让我甘心下降啊?”

这确实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在女儿的心里,父亲是最好的,谁都比不上父亲,这令圣人心里十分欣慰。

欣慰归欣慰,但驸马还是要选的。

圣人李治有备而来,拍了拍手,一直恭候在外面的王百川抱着一堆册子上来。

李沄看得愣住了,“这是什么?”

李治微笑:“这是阿耶和阿娘为太平物色的驸马人选,册子的顺序么……就是按照我们的意思,从上到下最优排序。”

李沄看着那一摞册子,目瞪口呆。

李治说:“太平放心,不论你喜欢什么样的,阿耶都会为你找来。”

李沄“哦”了一声,随即面无表情地说道:“驸马只能有一个,可是阿耶和阿娘选的这些小郎君我都喜欢,干脆都让他们住进公主府里去罢,也不用费心想着让谁当驸马。”

李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