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斯先生不仅是个相貌、人才都相当平庸的男人,他还是一个有味道的圣职者。
他继承了他严厉父亲的大多数习惯,比如不爱洗澡。事实上,大多数的英国人在医生和名流的引导下,虽然已经养成了洗手、洗脸、洗脖子的习惯,但也仅止于此,他们不大喜欢洗澡。
这本来没什么,内瑟菲尔德庄园很宽敞,客人房和主人们的房间甚至不再同一层楼,而大家遵守的社交距离也不会使他们挨的太近。
可事情坏就坏在柯林斯先生自以为是的非分之想上。
说起来,柯林斯先生虽然古板的把一切都视为不正经的垃圾读物,但这短短两天里他自己的内心戏足以写成一部长篇。
这得从几个月前他刚刚得知班纳特太太怀有身孕说起,那时他坚信这是无稽之谈,班纳特太太如果还能有孩子,她早就生了,怎么会白白浪费十几年。不过他本身就是个多疑自负的人,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却立刻写了一封惺惺作态的问候信寄去朗博恩,随后又是第二封、第三封……
上帝显然没有垂怜这个不太虔诚的信徒,许久之后,班纳特太太怀孕的消息由班纳特先生的亲笔回信确定。柯林斯先生不敢置信,他认定这是个阴谋。在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关心亲戚的理由之后,他一边亲自给凯瑟琳夫人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告假书,一边准备启程到朗博恩兴师问罪。
但这位先生的性情可真奇怪呀,他那满满的怒气和怨气在看到班纳特家华丽的新庄园后居然很快消失了。据班纳特先生观察,自卑与自大、卑微和倨傲在柯林斯先生得到了完美的结合,班纳特家过的越好越有钱,他反而越不怨恨了——
尤其在他亲眼看到那个被一群人簇拥着的小婴孩时,好像这个婴儿天生比他高贵似的,他完全没有了被这个小东西夺走财产的愤懑,反倒诚惶诚恐的赞美起他。
次日早晨,主人和客人们一起的育儿室去看望小亚历山大。柯林斯先生开始了他的演讲。
“正常人一般都理解不了柯林斯家的人,这一点也不奇怪。”班纳特先生轻声安慰女儿们。
班纳特家的女儿们,由大姐带头,小姐们长长的裙摆微微一动之后,她们已经躲开柯林斯先生几码远。
小姐们可真冷漠残忍,她们不明白柯林斯先生现在的心情如天塌地陷一般,用他的信仰比喻,就好像圣子陨落,人间再没有了光明似的。亚历山大太像他的父母,跟姐姐们也很相像,任谁见了都不能违心说这不是一个班纳特。
如果柯林斯先生在希望破灭后就安分下来,平静的在美丽的内瑟菲尔德度过剩下的两周假期,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可仅仅只过了早餐前的一小段、大约是女仆们拨拨壁炉里木柴的时间,他就坚定了一个想法。
这全都怪班纳特先生。这位先生只心软了那么一瞬间,就给后面的一系列风波埋下了个完美的炸弹。
……
当时,在一家人看望过小亚历克斯后,班纳特太太对单独留下来的丈夫说:“莉齐刚才古里古怪的,达西先生也有些不对劲,莉齐就像被猎人撵的兔子似的,达西先生离她还有两码呢,她就非要跟别人换位置——偏偏亚历克斯最喜欢她,哦,小宝贝和他的二姐长得最像……”
“好夫人,你究竟要说什么?”班纳特先生不得不拉回跑远的话题。
“我真担心她又冒犯了这位绅士。我没见过比达西先生更优秀更体面的绅士,我多喜欢他呀,真希望他能成为我们的女婿。”
“不必费这个心思啦,我的好太太。”班纳特先生说:“今天早晨莉齐跟她姐姐说,她已经有了喜欢的先生,不仅我听到了,被我邀请到露台去的达西先生也听到啦。他肯定不会再对莉齐抱有喜欢的心思的,就算之前喜欢,现在也不会了。”
班纳特先生从昨天就看出来点端倪,只有心上人才能叫一位绅士不太礼貌的频频去关注。当父亲的也认为达西先生很不错,可惜莉齐不喜欢。今天他刚进去书房,最得意的女儿就来敲门,请求他一会儿邀请达西先生到二楼的大露台去赏景。班纳特先生马上肯定莉齐没看上倾慕她的达西先生,如果莉齐同样喜欢他,那么二楼的露台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的位置。
“是谁!”班纳特太太捂住心口,又高兴又难受的追问,“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班纳特先生摇摇头:“不是,是一位威廉先生。”
向来敏锐的班纳特先生眯了眯眼睛,回忆着刚才达西先生的不对劲说:“我们不认识,可能达西先生倒知道。他反应很大,却又不很像大受打击的模样,我猜他或许认识那位威廉先生。”
说着,老父亲哼了一声,嗤笑道:“朱丽叶不爱罗密欧,倒是和茂丘西奥相恋了。(注)”
班纳特太太没听懂,愿望切切实实的落空,她失落极了,只好盼望那位威廉先生别比达西先生差的太多。
“就算不能成为我的女婿,我也想和这位绅士常来往。”一直交好的卢卡斯家与班纳特家疏远了,太太迫切的希望班纳特先生能多几位谈得来的新朋友,免得他总是沉迷于侍弄羊群,把交际都扔到一边去了。女主人真担心未来内瑟菲尔德庄园举办舞会,请来的宾客连小的那个厅堂都显得空荡荡的。
“可你知道,他又不是我们的邻居,想保持友好的关系太难啦!“班纳特太太摸摸亚历山大的小脸蛋,突发奇想的说:“亲爱的班纳特先生,你觉得请达西先生做小亚历克斯的教父怎么样?”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班纳特太太高兴起来:“他在教会很有名望,还很喜欢小亚历克斯!”
班纳特先生的神经疼又犯了,自打他从太太那里接过这毛病,就再也不调侃“神经疼是他的老朋友”这句话了。“达西先生太年轻啦,这十分不合适!”
达西先生对莉齐有好感,被变相的拒绝已经够这位绅士好受的了。
班纳特先生简直要对夫人肃然起敬,她这种不仅不把女儿嫁给人家,居然还要请别人做儿子教父的主意真是‘棒’极了!全英格兰那些狠心的岳母都要甘拜下风。
班纳特先生确定太太有“雪上加霜”的好天赋,但现在家里的两位客人都有些可怜,他劝她好好休息,暂时不要发挥。
班纳特先生离开太太之后,忍不住软了一些心肠。他想虽然自己的儿子继承农场理所应当,但他也该给柯林斯先生一些好话:白白做了十几年好梦,却忽然被惊醒的滋味可不美妙。
于是先生忍着不耐,在早餐前的十几分钟里,特意照顾柯林斯先生的感受,选了个他感兴趣的话题,和善可亲的与他交谈了一会儿。
早餐铃响了之后,班纳特先生自觉完成了安慰年轻人的任务,他松了一口气,愉快的决定将柯林斯先生翻篇啦。
内瑟菲尔德庄园的男主人性情像以往一样古怪,他刚才还亲近的同堂侄说话,进了早餐厅又不吭声了。
连达西先生都看出来班纳特先生的用意,可是柯林斯先生却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思想中去了——他感觉到班纳特先生对他的歉疚,自认为这种亏欠已经不可挽回,那么将一个女儿嫁给他做补偿,不是很合情理的事吗?
这种自以为是,在小姐们走进早餐厅,伊丽莎白礼貌问候他“日安”时,达到了顶峰。
尤其达西先生没有获得同样的对待,让柯林斯表哥几乎飘飘然。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倒霉的伊丽莎白见识到了有味道的圣职者。
柯林斯先生几乎不理会右手边的吉蒂,他一整餐饭的时间都在向伊丽莎白献殷勤。
餐桌本来就是社交距离最近的地方,柯林斯先生还把半个身子侧过来。伊丽莎白敏锐的鼻子不仅闻到了口臭,还嗅到了从他雪白的袖口、领口传来的丝丝缕缕的汗臭味。
“庄园里壁炉烧的太热了,我总是冒汗……内瑟菲尔德重新装饰修缮的时候,特地多布置了几个舆洗间,有一间就在二楼的西边的角落。”小姐几乎保持不住淑女的仪态,她向爸爸那边微微仰着身体说。
她以为这种有点冒犯的话会使表哥发怒,没想到他竟然说:“我比较喜欢仆人将热水提到我的房间里来,侍奉上帝的人大多数都觉得那样更舒服——不过我得说,一座庄园里弄出很多间舆洗室,是一件既无用又不太体面的事情。(注②)”
达西先生仍然坐在长餐桌对面,在简和玛丽的中间。他的话很少,面容严肃,可玛丽总觉得他看向柯林斯表兄的目光黑沉沉的,稍稍往旁边挪一个角度瞬间又明亮了起来。
思考了一会,玛丽发觉:这种忽然黑暗忽然又光明的跳跃简直像钢琴键那样,柯林斯表兄是黑色半音,而莉齐则是白色的全音。
‘如果请达西先生来演奏,那么他肯定只按白键,并且要把黑键卸下去扔掉。’小玛丽面色平静的想,‘他一定爱上莉齐了。’
伊丽莎白觉得自己倒霉极了,从没有这么难受过。亲爱的威廉先生没有音信,刚要远离达西先生,柯林斯表哥又粘了上来。
柯林斯先生自说自话的能力超出想象,才吃完一顿饭,他就对伊丽莎白深情款款了。小姐气恼烦躁的想放吉蒂的牧羊犬咬他。
“达西先生,您的信。”约翰管家送上一封完好的信。
伊丽莎白瞟到了信封,一瞬间觉得字迹很有些熟悉,可她没能看清楚,也不好意思去盯着别人的信件。
达西先生捏着那封信,后背都汗湿了。信是乔治安娜写的,她已经替哥哥写了一年的信封,如果被莉齐小姐瞧到,聪慧的小姐一定不等他坦白就拆穿了。
可当达西先生看完妹妹从伦敦送来的信,他猛地站起来,心情像潮水那样忽高忽低:莉齐小姐不仅当着他的面说倾慕威廉先生,在这之前,小姐已经寄信给威廉先生,坦白的说出了自己的情谊——可怜的达西先生悔恨极了,他只需晚几天,就能拿着那封“证据”名正言顺的登门拜访,大大方方的求小姐原谅。
柯林斯先生再次凑近了要和伊丽莎白说话,小姐太烦躁了,她不愿再容忍,直接站起身来。
表哥先生随即也站起来。
三个人像三座小山丘,伫立在休息室里,达西先生没忍住上前了一步,将小姐挡在自己身后。他有种冲动,想要马上说出来,当着大家的面坦诚错误。
伊丽莎白被陌生的肩背挡在后面,可怜的小姐,她昏了头,第一反应竟然是嗅了一嗅。
有一点汗味,却完全不臭,倒更像是独特的荷尔蒙气息……伊丽莎白愣了一下,脸猛地暴红,反应过来之后羞窘地简直想钻到地毯下面去。
达西先生的身体都是僵硬的,他一动不敢动。
——莉齐小姐从未仔细看过达西先生,不然她会发现,亲爱的达西先生也是个会红耳朵的绅士。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明天更新会晚一些:“措不及防的掉马”
达西先生的追妻修罗场,正式开始。
今天后台太卡了,更新半天才放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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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茂丘西奥,罗密欧的好友,作为罗密欧的参谋,他关心罗密欧与朱丽叶之间的爱情。
注②:并不是只有中世纪欧洲人不爱洗澡,一直到18世纪后期,医生们才开始建议人们每天洗手、洗脸和洗脖子。洗澡这件事很久才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种习惯。就是维多利亚女王在1837年在英国登基时,白金汉宫内也没有一个洗澡间。甚至到了1870年,有洗澡间的英国家庭也是极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