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房屋内,荆主盯着中间肉汤冒出的淡淡白雾,神色阴翳:“现在虞宫正在举办庆功宴,戒备可以说是最松散的时候,据老朽所知,此次翦美人负责庆功宴的主办,所以中途翦美人很有可能不和虞王在一起。”
“你们派几个身手好的人,先拿着老朽的信去丞相府找虞国丞相傅郎安,他会想办法带你们进入虞宫,至于带什么样的人过去,就是你们齐国人要考虑的了。”
“虞国丞相?”在座的齐国人听到傅郎安的名字,都有些不可置信,有人甚至说:“你这老头不会是骗我们去自投罗网吧,谁不知道虞国和齐国的战事里,大半部分事情都是那个虞国丞相在操作。”
闻言,荆主淡笑出声:“信不信老朽是你们的事。”
荆主神情从容,难以看出他是否有在说谎的地方。齐国人沉默片刻,最终同意拿着荆主的信去丞相府。
“不过。”在他们离去前,待在屋中的荆主突然喊住了他们,他想到他刚才来到这里前传给傅郎安的信并没有收到回复。
“老朽可不敢保证你们过去就不会被丞相府的人拦下,虞国丞相可能在那里等着按照老朽的信行动,也可能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些都看你们的运气了。”
“你说什么?!”
齐国人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熄灭,他们有种被耍的感觉。
荆主面对他们□□的剑,面容依旧不显慌张,他不紧不慢,悠悠道:“如有异常,立即撤离,老朽的剑客会接应你们。”
当迫不得已的时候,跟着荆主的剑客会亲自去虞宫协助齐国人带走翦美人,荆主心中冷笑一声,若他的徒儿傅郎安要拦,是绝对拦不住他的剑客的。
*
编钟丝竹缓缓奏响轻快的乐音,舞女迈着旖旎的步子,轻轻扭动,云袖翩然,香气靠近在座宾客的脸颊,内侍不时走来走去,为宾客呈上肉食美酒。
吴国三公子朱焕坐在角落,当舞女娇笑着转过来时,他下意识捏起鼻子,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你们,挡在我面前。”
朱焕向跟着他的几个吴国侍从吩咐,侍从互相悄悄看了一眼,公子不会是想趁着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逃跑吧?
“磨蹭什么呢,那个舞女又转过来了。”朱焕见他们一动不动,忍不住皱眉催促。
侍从们顺着他的话看向那些舞女,舞女穿着单薄,身材窈窕,一个个媚眼如丝,在宾客中游走。其实侍从觉得,也许那些舞女只是恰巧在跳舞的时候靠近了三公子,三公子完全不用摆出这种防护的架势。
这让人家女郎看到,说不动要伤心呢,不过三公子是什么人,他们也不是不清楚,在三公子的眼中心中,始终只有一个女郎,那就是翦姬。
而在他们家三公子遇到翦姬之前,三公子还是一个可以正常欣赏其他女郎的美的人,但自从三公子遇到了翦姬并对其一见钟情后,三公子的心就彻底落入了名为翦姬的女郎的手中。
而且还对其他女郎失去了兴致。
现在三公子待在这虞宫的庆功宴中,甘愿默默坐在角落,都只不过是为了见到翦美人。
然而,翦美人并没有来。
不仅翦美人没有来,虞王也没有来。
三公子从宴会开始等到傍晚庆功宴结束,也没有见到翦美人的身影。当身边喝的东倒西歪的虞国大臣一个个在内侍的搀扶下离开庆功宴的场地,朱焕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庆功宴就这么结束了?
朱焕本来以为,翦美人一定会跟着虞王出现在这庆功宴中的。但如果连虞王都不出现,翦美人怎么可能会出现。
他好说歹说才让兄长同意他过来,辛辛苦苦从吴国赶到虞国,就是为了能在这场庆功宴上看到翦美人,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
现在宴会结束,他们这些外宾很快就要被虞国的宫人带着离开虞宫了,朱焕他不甘心啊。
虞王和翦美人出现都没有出现,庆功宴就结束了?他们这些虞国人难道就没有觉得奇怪吗?怎么都只顾着吃吃喝喝,这可是虞国灭了燕国的庆功宴啊?
怀着这样的疑惑,几乎要凌乱的朱焕拦住了一个虞国大臣,问为什么没有在庆功宴上看到虞王。
谁料那个虞国大臣不以为意道:“我们大王不喜欢参加宴会,这种事很正常,公子哪国人?是有什么事要找我们大王吗”
朱焕愣了一下,心想还有这种原因,虞王不喜欢就可以不来了?
他勉强笑了笑,谢过这个告诉他原因的虞国大臣,然后很快,他就在吴王派来的这些侍从的半拖半拽中,被带离了虞宫。
要是能见到翦姬一面就好了......眼见身后虞宫的大门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朱焕心中忧伤地想。那两个待在虞宫外圈的暗卫不知道为什么联系不上了,他本来还想拼一把,让他们带他强行闯入虞宫翦美人在的地方呢,也许是瞒着他偷偷去酒馆喝酒了吧。
“三公子,我们先回驿馆。”他身边的侍从见三公子又沉浸在对美人的思念中,嘴角抽了抽,一板一眼地说。
“驿馆?!”朱焕立马清醒,说回驿馆的话,肯定过不了几天就要回吴国了,口中的“让我下去”还没有说出口,马车突然打滑转了一下,朱焕重重撞在车壁上,皱眉:“怎么回事。”
“外面下雪了,现在地上堆得都是,虞国人还没来得及清理。”
侍从说完,又道:“本来是要直接带公子离开回虞国的,但晋阳好像混入了齐国人,虞国人暂时关闭了城门,好像还调了士兵,没办法离开,这才只能先去驿馆,没有直接回吴国,公子你就满足吧。”
“再说了外面很冷,劝公子还是不要在这种时候乱跑了。毕竟人家翦美人可能在宫里待得好好的,公子就不要去打扰她和虞王了。”
朱焕下意识想反驳,但掀开车帘看到外面下起的白茫茫的雪后,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
寒风凛冽,不远处倾覆的马车几乎半挂在悬崖上,固定车轴的伏兔轐一点点断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马车上倒霉的车夫早在方才撞击的刹那,不小心跌入崖底。
视线翻转,重重摔到地上,身后树木幽深,地上干枯的草木发出珊珊声响,翦姬觉得自己手脚都在抖,眼眶中泪水上涌,她咬牙将泪抑制住。肩膀、手臂、大腿或多或少都有些擦伤,甚至是骨折,疼痛断断续续,翦姬跌跌撞撞站起来。
在她面前,倒着一个齐国人,那个人在从马车上摔下来的时候头正好撞到地面的石头上,咚的一声,直接死了。
翦姬匆匆看一眼,确认那个人的确死了后就再也没有管了。她走了一下,随即就响起珠饰摇晃碰撞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华裳罗裙,翦姬眼睫沾上细碎的水雾,对......她本来是要和赵螭一起参加庆功宴的。
翦姬颤抖着手,将头上累赘碍事的发饰摘下,扔到地上,只留下一只勉强算作锐利的簪子防身,接着提起裙摆,步子踉跄,向悬崖后面的树林走去。那个剑客可能就在附近......而后面又有其他齐国人。
果不其然,当翦姬刚藏进林子中时,就听到外面混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响起,还有齐国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让他不要着急,就是不听,居然让那个妃子跑了!”
“她一定就在附近,给我搜!”
翦姬呼吸颤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暗暗握紧手指,凭着指甲嵌入掌心的刺痛保持清醒。
她明明就在虞宫中,她明明只是在安闲地等赵螭过来,然后一起去参加庆功宴罢了。
这些日子,赵螭都已经让虞宫那么戒备了,那个剑客居然还能闯进来。翦姬闭了闭眼,指尖一直在抖。
赵螭要是发现她居然在他的眼皮底下丢了,他一定会生气的吧。
那些人是齐国人,看上去也不是想要取走她的性命。现在齐国和虞国正在交战,齐国还派了很多刺客到虞宫中暗杀虞王。这次和上次太子顾抓走她不一样,对齐国来讲,翦美人是可有可无的,除掉虞王才是最重要的事。
所以她很有可能是诱饵,虞宫森严,所以才要把赵螭引到宫外吗?
因为需要把赵螭引出来,所以不能把她这个宠妃丢在路上。
深冬的树林冷的彻骨,翦姬藏在隐蔽的角落,只觉寒冷一阵阵地袭来,外面齐国人的搜查声不断,翦姬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咬唇坚持,只希望那些人能快点离开......不过,这也只不过是希望吗?
翦姬抬头,透过常青的林叶,看到天空的阴霾渐渐浓重,一粒粒飘雪突如其来地降下。
翦姬瞪大双眼,居然在这时候下雪了。虞国的雪,是这么早的吗?
随着雪花的降临,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加冷了。甚至有雪花落到了翦姬的身上、发生,翦姬冻得有些手脚都变得有些麻木。
万幸的是,因为下雪,齐国人搜查的力度好像减慢了,他们的动静也少了许多。
翦姬想了想,应该在雪的掩护下偷偷离开,她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早已僵硬,又重重地摔倒地上,翦姬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难道只能等齐国人再把她抓回去吗?
她不想给赵螭添麻烦,翦姬这么想着,咬牙扶住树干站起来。她的肌肤本就娇嫩,在冰冷的风雪中,手抓在树干上,立马被粗糙的树干划破了肌肤。
鲜血一滴滴顺着美人的手腕滑落,晕染在越堆越厚的雪上。
翦姬克制住自己痛疼的抽气声,想要就这么扶着树干离开,然而她还没有行动,身后立马响起齐国人的声音:“报!找到了!”
站起身就会暴露行踪吗......翦姬有些恍惚地想。
她眯着眼回头,乌黑的发丝在风雪中飘动,她看到那些齐国人带来的人手,在看到她那一瞬间时,脸上闪过的惊艳。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她抓起来,万一又跑了怎么办!”
然而那些人只是愣了一瞬,齐国人中的头目就不耐烦地催促。
听到他们的吩咐,翦姬咬牙,转头就跑,然而下一刻一把剑直接穿风而过,定在她的脚边,翦姬抬头,见那名面庞冰冷的剑客出现在她的前方。
翦姬身体僵硬一瞬,她抬眸,眸中含着盈盈水雾,她闭了闭眼,将泪水收下,她感到害怕和无助,翦姬知道,仅凭她一个人,是无法好好地离开这里的。
赵螭说让她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了,可她做不到。
剑客冷冷地看着她,他慢慢走过来,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翦姬垂眸,疯狂思考着离开的方法。齐国和太子顾给她的感觉不同,齐国的这些人,似乎只要她不听话,就能立刻杀了她。
剑客的手握住剑柄,抽出在雪中的剑,他抬手将剑对向面前的这个翦美人。
“不要动,让他们带走你,否则......我就杀了你。”
剑客的心是冷的,所以即使面前这位女郎有着非凡美貌的皮囊,剑客也不过是很小地怔愣了一下。不过他心中是不怎么愿意做这样的事的,甚至有些唾弃,想他是什么身份,居然只能在这里威胁一个手无寸铁的女郎。
翦姬只觉得头都要炸了,身后是齐国人,听这个剑客这么说,他应该和齐国人并不是一个阵营的,但他却帮助齐国人抓自己。翦姬咬了咬牙,如果是齐国人抓走她,一定会威胁到赵螭。
剑客注视着翦姬的神情,接着她的下一个举动让他愣住了。她居然在他说完后向前走了一步,剑客皱了皱眉,下意识将剑向后收了一点。
“你再过来,就真的要杀了你了。”
面前的这个女郎,似乎是害怕了,听到他的这句话,抖了一下。剑客这才放心了不少,
“你能不能拦住他们,我会跟你走。”却听到这个女郎小声地问。
什么?剑客抬眼,看到对方小心地露出一抹笑,看起来天真又无助。翦姬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握紧簪子,她面上挂着笑,一点点靠近对方。
剑客直觉感到不对劲,但当她挂着让人心碎的笑时,又难以直接拒绝,于是剑客只说:“不要动,老实待在那里。”
剑客盯着她,不知为何竟然感觉到了杀意。
却在这时,剑耀眼寒光闪过!剑声震动,利剑相击,翦姬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簪子落到雪中,一人从斜处冲出,直接抱起她就跑,赵螭?!翦姬下意识想,眼中光芒亮起,却在男子声音响起的瞬间,暗下了神情。
“翦美人,我们是来救你的!”
抱着她逃跑的人似乎是怕她挣脱,急急补充。
我们?翦姬下意识回头看,见到一个黑衣暗卫拦住了那个剑客。
为何会有暗卫救她?翦姬余光瞥到救她的人衣襟上的纹路刺绣,翦姬顿时瞪大双眼,是吴国,只有吴王等人身边的暗卫才会穿这种衣服,翦姬曾见到过吴太子身边的暗卫。
冷风和雪吹打,模糊了视线,身后齐国人气急败坏地追他们,因为被人救下,翦姬脑海中绷紧的弦微微放松,却在想起赵螭时,又紧张了起来。
*
等到暗卫带着她彻底甩开那些齐国人后,翦姬才问他们:“你们是吴国人?”
“啊对,我们是吴国三公子派来......”
暗卫差点就把跟踪说出来了,他顿了一下,旁边另一个暗卫道:“派来保护你的,公子他十分担心你,害怕你被虞王伤到,或者因为虞王遇到危险,所以让我们守着。”
既然三公子那么想要把翦姬带回吴国,那还是帮三公子一把吧,暗卫心中想。
“你们接下来要带我去哪里。”翦姬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倾向。
然而对方却直接回避了这个话题,“三公子一直在等女郎。”
“带我回虞宫。”翦姬直接打断暗卫的话。
“不行。”
“为什么?”
“虞王不在虞宫,现在虞宫都是士兵,我们根本进不去。”
虞王在发现翦美人失踪后,就立马调了兵,就在翦美人离开的短短时间内晋阳城就变了个样。这时候带着翦美人回晋阳城,一定会被那些找翦美人找的发疯的士兵当成可疑人士砍死的。
现在晋阳城内简直就是宁肯错杀,也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士。
翦姬停下了步子。
暗卫抬头看到她的神情,愣住了。
“虞王在哪里?”
“告诉我,他在哪里?”
*
虞宫的宫人送走参加庆功宴的大臣后,脸上强装出来的镇定彻底消失了。他们全部陷入恐惧还有不安的情绪中,生怕下一个被乌温带去审问的人就是自己。在虞王让众宫人加强戒备的情况下,翦美人竟然被人带走了。
宫殿乱七八糟人去楼空,地上躺着宫人的尸体,没有人知道虞王看到这样的景象,那一瞬间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宫人只知道虞王十分生气,恐怖的低气压笼罩在虞宫中,赵螭吩咐完中郎将带兵封锁虞都晋阳后,就消失了。
风雪交叠,夜色渐沉,王都郊外一处破庙,门扉在风中砰砰作响。男人拿着剑,一步步走进,他身上带着浓烈的杀气,整个人如同漆黑风雪中索命的罗刹。
荆主站在齐国人及其所带的齐国士兵身后,看到那道高大修长的身影,下意识感慨:“虞王,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赵螭面容冰冷,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眸中闪过嘲意:“寡人是来这里杀了你们所有人的。”
闻言,荆主皱了皱眉:“你难道不想救那个翦美人吗?”
“她现在可是在我们这里。”
“是么......”赵螭眼睫低垂,眸中墨色阴暗。
他声音淡淡,荆主愣了一下,心中大叫不对,虞王的反应太过平静了。难道虞王并不真的在意翦美人?怎么可能,若是他真的不在意那个翦美人,虞王就不会来这里了。
这么想着,荆主道:“只要你能告诉老朽上一任天子的传位诏书在哪里,老朽就保证不动翦美人一根手指。”
天子的传位诏书?这是什么鬼东西。赵螭用仅存的理智稍微思考了一下,发现他没有这种东西后,他笑了一下,他低低笑出声,肩膀耸动,手中的剑随着他的动作颤抖,发出清冷剑音。
男人的笑声响在凄冷的破庙,诡异极了,连荆主都觉得有些害怕。
“虞王!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要翦美人的命了吗!”
荆主话音刚落,就察觉到一道阴冷至极的视线扫到自己的身上,让他只觉得脊背发凉。
旁边的齐国人不太满意:“荆主,你在说什么,我们怎么能放走虞王。”
荆主神情有些僵硬,不是因为齐国人的话,而是因为方才虞王的那道视线所含的杀意,实在是太可怕了。
“本来想让虞王为了翦美人自尽的,不过看虞王的架势,很明显是不想这么做的。不过,这么多人杀死虞王,应该是已经够了。”这个齐国人说完,又扭头对几个士兵说:“你们几个人,保护好荆主,绝对不要让他离开破庙。”
荆主:“你说什么?!”
齐国人冷哼一声,很明显是不想和荆主说话。
他现在心里是有些焦躁的,生怕虞王发现翦美人其实并不在他们这里。而荆主说的越多,就越容易暴露这点。
他隔着士兵的保护,对虞王喊道:“虞王想杀了我们?你们虞国人杀死了多少齐国人了?我们只不过是带走虞王的一个妃子,虞王就要杀了我们?”
“虞王你看看你现在的处境吧,你根本杀死不了我们,倒不如说,你接下来就要死在这里了!”
齐国人想,没错,当虞王出现在这里时,就代表胜利的人是他们了。
虞王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在没有护卫的跟随下,挡住他们这么多人的袭击。
对面虞王并没有回答,为首的齐国人冷哼一声吼,声音突然变得残忍:“把尸体扔给虞王。”
赵螭握着剑柄的手一点点加紧,只要想到翦姬现在很有可能被关在哪个角落发抖,赵螭就恨不得把他面前的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齐国人都杀死。因为担心这些齐国人会用翦姬的生命向他替什么要求,赵螭一直在等待,等待从他们说的话中找出翦姬所在的地方。
但让赵螭没有想到的是,这些齐国人提起翦姬,却是说:“来人,把翦美人的尸体抬出来,让虞王看看他的妃子死去的样子。”
说完,就有一个齐国士兵抬着女子的尸体,扔到赵螭面前。
赵螭的神情冷的吓人,他缓慢地将视线移到地面的那具尸体上,静静盯着“她”。尸体血肉模糊,根本看不清脸,“她”穿的衣服也沾满了血和泥土,除了能从尸体的骨骼架子看出,这是一个女郎外,根本无法分辨到底是不是翦姬。
赵螭是不信的,但当他看到尸体的发上所戴的头饰,瞳孔骤然一缩,男人指尖开始变得有些颤抖。尸体头上的发饰,是翦姬的。
他垂下眼睫,握住剑柄的手微微一松,却又立刻握紧。
这些齐国人居然敢擅自拿走翦姬的发饰,还让翦姬下落不明......
他要杀了这些人,将他们碎尸万段!
把尸体丢到虞王面前后,站在前面的齐国士兵,一直紧张地盯着虞王的表情,一旦有任何不对劲,他们就立刻上去趁虞王不备时杀了虞王。
但......齐国士兵咽了一口口水,寒毛一根根立起,从骨子深处感到战栗,只见面前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盯着尸体的虞王,突然抬起头,勾起一抹笑,他的眼神恐怖至极。
*
雪渐渐在后半夜停了,地上留下积雪,吴国的这两个暗卫本来是不想带翦姬去找虞王的,他们本来想不管怎么样,直接把翦美人带到三公子朱焕那里就行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全交给三公子处理就好了。
不过他们想,三公子肯定不会放手的,别看三公子平时那怂样,但一到翦姬的事情上,他就像变了个人。自从上次在宋国受到打击后,三公子对翦姬是更加执着了。
这种能让翦姬离开虞王的机会,朱焕是肯定不会放手的。
暗卫本来应该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要把翦姬带到三公子那里。但当他们踩着落了雪的树枝,抱起轻飘飘的翦美人赶向齐国人再的地方时,两个暗卫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吴国公子的这两个暗卫不敢对翦美人怎么样,翦美人又柔声求他们,见他们不答应,晶莹的泪水潸然而下,哭的梨花带雨,可怜极了,他们心一软,糊里糊涂就带着翦美人过来找虞王了。
反正只是找虞王,又没有说把翦美人还回去,退一步讲,就算翦美人真的回到虞王身边了,他们好歹是救了翦美人的命的人,他们还是对得起公子的。
就这么想着时,暗卫终于到了破庙。
刚靠近破庙,就能闻到里面浓厚的血腥味,这血腥味实在是太过浓烈了,经常面对危险的暗卫,居然也感到反胃差点想吐出来。
他们刚带着翦姬在地上站稳,翦美人突然挣脱他们,急急向破庙中跑。
两个暗卫吓了一跳,看着翦美人的背影,他们有些愣愣的,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翦美人身上应该还带着伤,可她此时居然一点也不顾及身上的伤。
不过,两个暗卫很快回过神,虽然破庙里没有动静了,但他们不知道里面到底赢得是哪一方。万一是齐国人赢了,翦美人就有危险了,那样的话......三公子就要怪罪他们了!
但如果是虞王赢了,看到他们两个一定会知道三公子派人藏在晋阳的事,于是两个暗卫互相看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他们先躲在暗处,若是翦美人有危险再出来。
当翦姬踏入破庙中时,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翦姬不由得白了脸,地上躺着乱七八糟的尸体,乍眼看过去,都是齐国人,这样看来的话,赵螭应该没事......翦姬下意识想,但赵螭在哪里?
她的步子有些踉跄,也许是因为身上的擦伤,也许是因为她对赵螭的担忧。
翦姬紧咬下唇,慢慢向里面走去。
余光瞥到地上一具尸体,莫名觉得熟悉,翦姬低头看过去,发现她所熟悉的,是那个尸体头上的发饰,那发饰正是她今日所戴的。
看到那具尸体的瞬间,翦姬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是齐国人用死去的尸体骗赵螭。
接着意识到什么,翦姬睁大了眼睛,她的心尖颤抖,如果赵螭真的以为她死了呢?赵螭现在到底在哪里?
翦姬小心看了一圈,确定地上躺着的人都是死人后,她才小声地喊:“......赵螭?”
她颤抖着手,翻开地上的尸体,看他们的样子,同时一直在小声地喊着赵螭的名字。
她声音轻轻,尾音轻颤,带着害怕和担忧。
此时风雪已停,天空云层渐渐散去,露出皎洁清冷的月光,月光照下,翦姬只能看到满地的尸体和鲜血将洁白的雪染成黑色、红色。翦姬顿时觉得无助极了,她只能喊着赵螭的名字,希望能有回答。
她心中不安,视线渐渐因泪水而模糊,但她又执着地站在尸体中,寻找赵螭在的地方,在月光下,冰冷的剑身反射着寒光,终于,她看到一具尸体上的那柄古朴锋利的剑。利剑毫不留情地贯穿尸体的心脏,直直地立在那里,似乎已经透过地上的雪,镶嵌到地里。
这是赵螭的剑,说明翦姬眼前一亮,慢慢走过去,她小心翼翼地喊着赵螭的名字。“咯吱咯吱”美人踩在雪地上,一步步靠近他。
耳边似乎传来一人的呼唤声,越来越近,她声音轻柔,带着藏也藏不住的焦急和担忧,她踩着雪轻轻走过来,尽管闭上眼睛,赵螭也能想象出她的样子,能想象出她脸上露出少有的担忧。
深深埋藏在心中的不安和烦躁,在美人身上带着的幽幽清香飘到鼻尖时,消失殆尽。赵螭不由得笑了一下,心神彻底放松。
听到男人轻轻的笑声,翦姬顿时惊喜:“赵螭!”
她顺着声音看过去,见到他居然躺在地上,发上沾满了雪,身上被血染红,看上去气息微弱,翦姬顿住了,一直努力压抑的泪水突然无法控制,顺着两颊滑落。翦姬呆呆地看向他,她第一次见到赵螭这么狼狈。
当翦姬看向赵螭时,他像是有所察觉,睁开了眼,男人半睁着眼,似乎很是勉强。
他看到她,面上闪过惊讶。
翦姬此时披散着头发,乌黑的发轻飘飘随风微动,雪白娇颜,此时泪水静静滑下,身上的衣服早就沾满了尘土,她看上去......狼狈极了。
赵螭心中苦笑,他以为,没有被齐国人抓住,她应该是听了他的话,保护好自己了,没想到,她却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赵螭忍着身体上数不清的剑伤、刀伤所带的疼痛,强硬地撑着坐起来。
他疼的抽气,冷气吸入肺腑,赵螭觉得不舒服极了,但他仍然抬头,挂着笑容,朝翦姬招了招手:“过来......到寡人身边。”
翦姬靠近他,眼中的泪水滑下,她小心握住他的手,她想抱住他,但又怕碰到他的伤口。赵螭抬眼,静静地看着她。也许是她无声无息流泪的样子太可怜了,赵螭无奈地笑了一下,接着伸出手替她擦去脸颊上的泪。
翦姬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举动,呆了一下,然后乖乖地低下头,任由擦拭。却见男人在为她擦完泪后闭了一下眼,接着侧过头低低地笑了。
“怎么了?”翦姬愣了一下,下意识抬起手指摸了自己的脸,然后她就看到自己指尖上沾的血。对啊......赵螭身上都是血,他怎么可能把她脸上的泪擦干净,翦姬后知后觉地想,接着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
翦姬看着面前满身是血的郎君,心中有些犹豫,似乎觉得他一下子变得脆弱起来,不敢碰他。她小心抓住赵螭的手腕,紧张道:“我一会儿就带王上离开这里。”
赵螭低眼扫了一下她颤抖着抓住自己的手,慢慢道:“不必,你待在这里陪寡人就行。”
“士兵接到寡人的信号后很快就会过来的。”说着,赵螭又笑一下,似乎是满意于翦姬能够找到他,“你能到这里,难道不也是看到了信号吗?”
翦姬有些愣,她是被吴三公子的那两个暗卫带过来的,所以应该是他们看到了信号。
对于赵螭的话,翦姬摇了摇头。
赵螭此时疼的有些麻木了,注意力并不怎么集中,所以他只是看到翦姬摇头,却忘了她是为什么对自己摇头。不过,也无所谓了,只要她能好好地在自己身边就行了。
赵螭这么想着,突然甩开翦姬的手,翦姬诧异极了,心中一下惊慌,却在下一刻,被男人拽进了怀中,他紧紧地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子处。
他呼吸一颤一颤的,紊乱又灼热,喷洒在翦姬的皮肤上。
他紧紧地抱住她,似乎要将她融到骨子中。因为害怕碰到他的伤口,翦姬不敢用力回抱他,她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头上,柔声安慰:“我没事,赵螭。”
月光冷冷地洒下,照在二人的身上,照亮他们身上的血迹。
天空升起信号的火光,伴随着外面传来的阵阵马蹄声,赵螭彻底松了一口气,抱住翦姬的力道加重。
*
荆主心有余悸地坐在牛车上,想起虞王拿着剑杀人的样子时,荆主不禁牙齿打颤。还好跟着他的剑客在千钧一发之际赶来,把他救走了,荆主这才没有死。
荆主很快就让剑客带他回到那个虞都的破屋里,把东西收拾好,乘着牛车离开虞都晋阳,离开虞国。
没想到围杀虞王居然这么难,这次的事情算是白干了。不过这次计划的安排本来就不怎么周密,只是荆主用来试探虞王的。现在那些齐国人都已经被虞王杀光了,除了太子顾,就没有人知道他荆主也在这件事中起了作用。
经过这次事,虞王估计不会对齐国手下留情了,齐国被虞国攻下是迟早的事了,接下来不需要太子顾暗中做手脚,齐国的城池也会迅速沦陷。
但比起齐国的事,荆主更在意的是天子的传位诏书,看虞王的样子,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传位诏书的事情。思及此,荆主不由得陷入了疑惑。
他乘坐的牛车突然晃了一下,像是撞倒了什么石头而变得颠簸,荆主勉强稳住身形,皱着眉问:“荆阳,怎么回事?”
荆阳是跟着他的剑客的名字。
沉默了半晌,荆阳将马车停下后,才冷冷开口:“傅郎安。”
“晋阳,出不去了。”
随着荆阳冷冷的话音落下,傅郎安从围住城门的士兵身后走出。虞国丞相傅郎安,在虞王紧急调兵的时候开始,就接管了虞都城门的守卫。
他等在城门,也许是想等什么人回来,也许是为了某人能不被拦下。
而荆主的牛车缓缓驶来时,傅郎安犹豫一瞬,接着就让人拦下了他们。
傅郎安其实在荆阳带着荆主从城外跑进来时,就看到了他们。
“你们先退下。”傅郎安对旁边的士兵吩咐。
“是。”士兵虽然奇怪丞相为什么要拦下一个破牛车,但仍然听从他的话退到一旁了。
傅郎安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驾驶牛车的荆阳和后面坐着的荆主。
当他接触到荆阳的样子后,愣了一下,这么多年过去,荆阳的面貌竟然几乎没什么苍老。就在傅郎安有些出神时,荆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冷冷哼道:“逆徒,拦老朽作甚,还不快点放行。”
傅郎安眼皮跳了跳,接着却拱手微笑向荆主和荆阳行了礼:“老师,荆阳师父,臣只不过是做丞相需要做的事罢了,只不过是我王封锁城门,吩咐不让任何人出去罢了,怎么能说是逆徒呢。”
荆主眯了眯眼,看向他。
他这个徒弟,就算不说,就算掩饰,荆主也知道,傅郎安心中最在意的是什么。他心中最在意的不是女郎,而是虞国。
现在傅郎安拦下自己,一方面是公报私仇,一方面是为了虞国。
但是......荆主摸了摸袖中太子顾给他的信,如果能在不损耗虞国国力,不需要虞国士兵继续拼杀的情况下,不费吹毫之力把齐王的头颅砍下,送到虞国,傅郎安还会坚持拦下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