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临渊唇角微微的向下。
可能这件事情在他的心目中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今日他再回忆起往事来,竟然历历在目。
当时,他们二人的声音、语气,乃至于那窗外透明的冰凌散发着寒冷的冰雪气味,都如此的清晰可见,就好像深深的镌刻在他的魂魄里一般。
五百多年后再次回忆起这段回忆,江临渊的心竟然波澜不惊,好似一个观众在漠然的注视着那个小小的孩子……
那时,他还那么小,刚刚才过了五岁的生辰。
天山寒冰所雕成的小兔子,晶莹剔透,两颗赤红的眼睛是由两颗玛瑙石镶嵌上去的,眼波流转,栩栩如生。
他很喜欢这个红眼睛的小兔子,就想与这个世上他最爱的,也最爱他的人一共分享快乐。
可是,此时,他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角落里。怀里的小兔子竟然是那么寒冷刺骨,那股冷让他忍不住就颤抖了起来。
“江哥哥……”
半晌,一道温柔悦耳的声音,终于在房内悄然响起:“临便是江哥哥的孩子啊。江哥哥为何有如此疑问呢?”
女子顿了顿,又道:“江哥哥,你大乘修为即将突破。而且,你不是还说最近血脉翻腾,极有可能上古血脉在这几日内会觉醒。在这紧要关头,江哥哥可更要凝神静气,方能渡过。”
“呵呵呵……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那男子怒极反笑,不由大声道,“你如今倒是关心我起来了。那江某人还真是何德何能,还真是要感恩戴德了!”
“江哥哥不要这样说,你我夫妻多年,你难道还不曾了解我吗?……”
“了解?!我真是何曾了解过你啊……”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一字一顿念了起来:
“夜夜思君不见君,魂牵梦萦欲断肠。牵肠挂肚,何日君再来?!”
翻滚的怒气都似乎被压制住了,他咬牙切齿道:
“我何曾想过,我这冰清玉洁、冷若冰霜的仙子妻子,竟然也会写如此深情婉转的情诗呢!何日君再来?那请你告诉我,你日日夜夜思念的这个君到底是谁?!”
这话一出,房间内寂静无声。
而小小的临,就蜷缩在角落里,耳边听到的全是自己急促而紧张的呼吸声。
“江哥哥……”过了许久,那个女子终于哽咽着开口,“你要信我。我真的、真的没有背叛你。这东西……我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那不是我写的……”
“不是你写的。呵呵……我就知道你会否认!”
“哗啦——”是桌上的事物猛地被一拂袖摔在地上,七零八落的声音。
男子从袖子取出一物,恶狠狠的怼到了女子的眼前:
“这可是我从你的冷阁中找到的。你的冷阁乃是我耗费无数,从天山整个搬下来的。普天之下,凤凰城浴火宫城主夫人专用的冷阁,除了你一人可进出,还有谁可以进去?!”
女子呆愣住了,一双妙目盯着男子手中捏着的那薄薄的一张花笺。
上头的字迹乃是簪花小楷,字字娟秀,清丽脱俗。而其下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将那个“君”字晕染了开来,形成了模糊的一团。
“这……”女子倏然抬起了头来,她用力摇头,那面容白皙精致,堪称绝色,“我……不知道……”
男子见状,眼眸紧缩。
——就是这张脸!
就是这张无辜单纯的脸让他神魂颠倒,一意孤行。全然不顾家族人的反对,把她强娶回了家。对她百依百顺,细心呵护。
这张骗人的脸!
“你不知道,那又有谁知道!你可别说,这是情诗是我给你放进去,是用来诬陷你的!”
洁白的牙齿咬住了下唇,女子的眼中蕴满了泪水,却倔强的不肯掉落下来。
“你说啊,你说啊!谁知道!”
男子越是催促,女子却是不发一言。
“好好好!你不说是吧!那你千方百计的嫁入凤凰城,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为了掩饰那个野种的来历吗?!”
男子怒急攻心,牙呲俱裂,气血翻腾。
“噗——”的一声,竟然生生的呕出了一口血来。
女子一愣,又猛地扑将了上去,扶住了他:
“江哥哥!别生气!”
“我真的没有!那个花笺不是我写的!临也千真万确是你的孩子!他怎么会是野种呢?!”
野种……
房间外的角落里,缩在墙角的小孩闻言却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他太小了,里面那两人的对话太过复杂,他听不明白。听到那男子竟然呕血了,他极想冲进房内,可是……
可是,这“野种”二字何其歹毒。
即使他小小年纪,还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的污言秽语,但是,还是听出了里面不好的意味。
野种是说他吗?
他的爹爹不是受人爱戴的凤凰城城主江断流,他的母亲不是绝世倾城的圣雪仙子吗?!为什么说他是野种?!
房间内的男子面目狰狞、形容癫狂,再无一点往日里意气风发、伟岸坚定的父亲的模样;房间内的女子披头散发、泪痕满面,也根本不是他心目中那个雍容绝色、云淡风轻的母亲。
他们是谁?
而他又是谁?
野种……
就这两个字,直接就将这小孩的双脚紧紧的钉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移动半分。
而房间内,他们争吵的声音还在不断的传出来。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翻涌的气血:
“好!你说那个野种是我的孩子。那我只问你一句,临的生辰八字为何如此?你如何解释?!你如何解释?!”
呵呵……生辰八字。江临渊回忆到此处便忍不住就要笑起来了。
是啊,他家小鱼的生辰乃是在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而他自然也是有生辰的啊……
“……江哥哥。”女子的手颤了颤。
“你说不出来了?呵呵……”男子一把推开了女子的手,狠狠的擦了擦唇角的血迹,“其实,当年,我就该怀疑了。我与你结为道侣不过七个月,可那野种就是七个月降生的。呵呵……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女子一下子被推地倒在了地上,她咬了咬唇,终于快速说道:
“不是的!江哥哥,你也知道那时,南十来寻你为其突破元婴境界做守护。你应允了。可就在你刚刚离开凤凰城不久,偏巧遇到雪吟萝即将破土。为了培育这雪吟萝,江哥哥你花费了颇多精力。这认主之事,只有你一人才可行。所以,我才匆匆御剑飞行,来寻你回去。可谁知……”
“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男子突然止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凤凰城的人都死绝了吗?浴火宫的人都是蠢材吗?你身为堂堂凤凰城城主夫人,又身怀六甲,身边竟然无一人可用吗?!还有我留给你的千里传音符,你为何不用,而偏偏要在雪夜御剑。最后,还动了胎气,独自一人在雪地里生下了那个野种。”
“说,你,到底是想要掩饰什么?!”男子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掩饰?”女子一愣之下,眼中的一滴泪终于掉落了下来:“江哥哥,你也说过雪吟萝乃是凤凰城至宝与秘密,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所以我才孤身前往的啊!”
男子看着她的眼泪也有片刻的愣怔,但瞬间他便恢复了神色。
“哦……那还要难为你思虑如此周详咯。”
他说着,一只手狠狠地挑起起了女子的下巴,又缓缓的低下了头去,注视着她那双墨黑漂亮的桃花眼,“那你告诉我,雪吟萝呢?那破土而出的雪吟萝又去了哪里?!”
女子被迫抬着头,愣愣的盯着男子那渐渐变得赤红的眼睛。她觉得她好似突然不认识面前这个男人了,只机械地喃喃道:
“雪吟萝、雪吟萝不见了……”
“好不个不见了。呵!”男子用力的一甩手,又直接将女子甩到了一边,“你在浴火宫中突然消失不见。我得了消息,心急如焚。放弃了对南十的守护,又派出全城之力寻你。也根本没有时间来顾及雪吟萝。结果呢……”
“南十渡劫未过,直接陨落;凤凰宫至宝雪吟萝也失去了踪迹。这一切的一切,可都是因你而起啊,我的好妻子……”
“江哥哥,不要这样说……”墨黑的头发掩盖住了女子苍白的脸,她低着头,缓缓道:“是!我知道那时是我思虑不周,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在弥补,在重新寻找雪吟萝……”
“弥补?好一个弥补,你所谓的弥补就是让我养了那个野种五年;你所谓的弥补就是让你的那个君潜进浴火宫,将那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新的雪吟萝再次偷走,对吗?”
“什么?!”女子闻言倏然抬起了头来,她颤抖着嘴唇说道,“雪吟萝、雪吟萝又被人盗走了?是谁?是谁做的?”
“我的好妻子,你可别再装了。雪吟萝被谁盗走,你会不知?”
男子踉踉跄跄后退了一步,用手支持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继而又狂笑道:
“你为圣雪仙子,不应该是圣洁如雪,不沾染纤尘的吗?可你看,你做的所作所为又有哪点符合你的名号了!当初是我瞎了眼,竟然把个淫妇当做了圣女,把个野种当做了宝贝。而你呢,事到如今,你还在想着你的君!你的师兄!……”
“我没有!江断流,请你慎言!我与师兄清清白白,从未越过雷池半步。你休要用龌龊之心,玷污了我与师兄的兄妹之情!”
男子越说越过分,完全触及了女子的逆鳞,这让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凌厉了起来:
“原来、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怪我……南十之事、雪吟萝消失之事,我承认是我疏忽。但是,江哥哥,你那日跪在天山冷阁前,向师兄求娶我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
“我……”男子抿紧了唇。
女子惨白着一张脸,也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时,师兄说我从小长在天山云荒宫,从小不理世人,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那些汲汲营营之事。自然以后也不会管理凤凰城,做不得城主夫人,给不了你助力。并不是你江断流最合适的道侣人选。”
“可是,你说,你会爱护我,会珍惜我,会包容我的一切坏习惯。不会这一切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你在,别说凤凰城,就是整个若叶大陆,都休想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女子忽而自嘲一笑,将那额间散落的黑发拨到了耳后,露出了一张倾城绝色的脸:
“江哥哥啊,我嫁于你这五年来,我又何尝不在学习。我在学习如何当好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城主夫人!可是这些,你都看到了吗?我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当着我的面说三道四的人,竟然是你!”
“其实,你我皆为道侣那么多年来,你嘴上不说,你的心里却一直在怪我。怪我没有南十长袖善舞,没能助你、助凤凰城如中原仙都登上皇族之位;怪我性格孤僻,不会取悦于你;更是怪我不把云荒宫的复云翻雨手传给你……”
“胡说八道!”男子恼羞成怒,用力地一拍桌子,道:“我堂堂凤凰城自有先天功法,为何要觊觎你云荒宫的功法?!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明明是未能与你师兄忘情,藕断丝连……”
“江断流!慎言!”女子快速打断了他的话,“你休要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好好好!是我龌龊!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男子支持着桌子的手不停的颤抖,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有白色的毛发,从他的手背上慢慢的生长了出来。
“江断流,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相不相信就是你的事情。”
女子缓缓的站立了起来,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往日那双爱笑的桃花眼,此时,却是酝酿满了绝望与决绝:
“我对你的心可昭日月。今日,我千圣雪以道心发誓,若是我有半点欺骗于你江断流,我便五雷轰顶……”
“够了!”
男子却厉声喝止,“好一个以道心发誓!好一个五雷轰顶!你待我有几分真心,我如何会不知?你滚!你带着你的野种,滚!离开凤凰城,再也不许回来!日后,我江断流与你千圣雪再无瓜葛!”
他说着,更是用力的砸下了一物。
“不——不要!”
女子眼见那物砸下,发了疯似的飞身扑了过去。
可是,来不及了,只听得“砰——”的一声,一颗血红的石头瞬间被砸的粉碎!
女子跪倒在地,颤抖着双手去触摸那如血的粉末。
太细了。
那粉末似流沙,再也捏拿不住,从她的指缝中无情的流走。又被风一吹,便消散在天地之间,再也无迹可寻。
“钟情……你竟然砸了我们的钟情……”女子低着头,脊背在微微的颤抖,“你怎么、怎么舍得砸了我们的钟情……”
男子伸出了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却在下一刻用力握成了一个虚无。
“钟情已碎,恩断义绝!日后,你我再无瓜葛。你也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滚——”
女子倏然起身,用力擦干了眼泪,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她——终究还是那个清冷如雪、孤傲独立的圣雪仙子啊。即使沾染尘世,也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他那样说她,高傲如她定不会再回头!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注】
男子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口中喃喃。
下一刻,那男子双目圆瞪,身上更是突然长出了一片白色的毛发。
那毛发倏然疯长,随着“喀拉喀拉……”骨骼不断拉伸的声音,男子原本墨黑的眼眸早已变得血红一片。
他咬紧了牙关,不肯发出一丝呻/吟。
可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衣袂翻飞之声。指甲紧紧扣住了桌面,用仅剩下的理智抬起头来,男子赤红的眼眸中只见到了那道雪白的人影。
她竟然去而复返了!
“你……”女子眼中带泪,急急喊道,“保持本心,切不可被心魔吞噬了理智!”
“你为什么回来?!滚!”男子怒吼,“滚——”
“我、我不走!”女子迅速的回过了神来,口中念起了清心咒,手中更是捏起了清心诀。冰寒的灵力瞬间从她的掌心中溢出,试图控制那躁狂的男子。
很快,男子的头发、眉毛上都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他身上毛发疯狂增长的速度也好似慢了下来。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女子越念越快,原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惨白一片。
“噗——”灵力输送太过,她也忍不住呕出了一口血来。
赤红的眼眸如血,男子的面目狰狞,额头更是青筋暴绽。雪白的毛发在他的身上快速的生长,他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变成一个怪物了。他咬着一口獠牙,怒吼道:
“快走!快带着临走!我快要控制不住了——”
“刺啦——”裂帛之声骤然响起,伴随着房间内事物被扫落在地的噼里啪啦之声。
小小的临,缩在角落里早已吓的面无人色。
然后,他就见到那女子被丢了出来。
往日里最是雍容漂亮的女子,如今面上全是慌乱。她的雪白衣衫之上,甚至还沾染了点点猩红的血液。
那血液就如一朵朵在冬日里绽放的红梅,那么绚烂、又那么的惊心。
女子捂着胸口,又吐出了一口鲜血。她想回房去,可是,四周突然炙热如火的灵力暴涨,迅速形成了一道结界,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在前进一步。
“江哥哥!让我进去——”
银白灵力砸在结界之上,如水波一样荡开去一道又一道的光晕。
可是,大乘修为所设的结界何等厉害,任她如何拍打,她都无法进入其内。
“临?临在哪里?”许久,那女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路飞奔,一路喊着他的名字。
“……娘亲……”
五岁的小孩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他抱着他的小兔子,全身冷的都快僵硬了,回答的声音也是极小。
女子也乱了心神,一时三刻之间,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啊——”躁狂的吼声接二连三而起。
“砰砰砰——”那个华丽舒适的房间,承载着无数小孩美好回忆的房间,瞬间被炸毁成了齑粉。
与此同时,突然漫天大火升起,瞬间便铺天盖地而来。
“不——”
女子望着那熊熊烈火,扑倒在地,声嘶力竭:“江哥哥——不——”
而此时,那小小的孩子,怀中也是倏然一空。
那用天山寒冰所雕成的小兔子终究还是被烈焰所熔化。与之一同消失的,更是他那虚无缥缈的家!
“轰——”
宫殿崩塌,四周一目了然。
“临!原来你在这里,真是让娘亲一阵好找!”
许久,那女子终于找到了他。
她飞快的擦干净了脸,又努力屏住了泪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还笑着道,“你的生辰宴就快开始了。快到娘亲这里来。”
呵呵……
江临渊都忍不住要笑起来了。
聪慧敏感如他,即使还是小小的年纪,但又何尝听不懂方才他们俩的争吵。如今,烈火漫天,风助火势,整个浴火宫都已经在一片火的海洋之中,哪里还会有什么生辰宴呢!?
“临,不要怕。”
女子见他不来,就急急的朝着她奔了过来。
可就在她就要将他搂进怀中之时,突然,“噗——”一口鲜血立时从她的口中喷射了出来。
临双眼圆瞪,那炙热滚烫的血液瞬间了喷了他满脸。
“滴答——滴答——”赤红的血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滴在了那片小兔子熔化后沾湿的衣襟上。
小小的孩子垂下头去,看了一眼,又缓缓地抬起了头,就那样直愣愣的看着那个女子。又看着她诧异的回过头去。
在她的身后,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一拳洞穿了她的胸口。
怪物侧歪着头,眼神之中似乎有些茫然。
“你——江哥哥?……”
女子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情绪。
而在她的身后,那个小小的孩子也瞪着一双与她一模一样的、墨黑的眼睛,吃惊的望着面前那几乎是顶天立地的怪物。
“快走!临——”
那女子突然醒悟了过来!
此时,她的胸口被开了一个巨大的破洞,鲜血流了满身。她口中呜咽着,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他疯了!快跑!不要被他抓住!”
话音刚落,那半人半兽,身披一半雪白长毛的怪物,却突然裂开嘴,诡异的笑了起来,发出桀桀的怪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