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翊王府出来, 太子脸色就非常难看, 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难看,隐隐带着一股颓败,卫言看得胆战心惊, 以为华元郡主不肯松口, 所以殿下才会如此。
他一句话不敢说, 只在心里叹了口气。
孟二小姐这次实在是太出格了, 郡主不松口也是合情合理, 殿下本就不该来。
太子不说话, 卫言当然不敢发出声音,但他心里还是很担心的。
良久,在卫言以为殿下要一直这样回宫时, 殿下突然开了口:
“你去趟卫国公府。”
卫言正忧心忡忡这事会对殿下造成什么影响, 听到这话顿时一愣:“嗯?”
太子垂着眼,面色依然灰败,他道:“告诉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毓表妹性命无忧。”
“小的遵命!”卫言下意识点头,但头点了一半猛然反应过来殿下说了什么,没忍住惊讶:“郡主答应了?”
听到这话,太子眸色短暂沉了会儿, 片刻后,他道:“嗯,你去罢。”
卫言满腔疑问和不敢置信,可殿下的神色, 他一个字都不敢问,只应了一声,便下了马车朝卫国公府跑去。
郡主居然答应了?
卫言一边跑一边想,脑子里全是惊讶和疑惑,郡主既然都已经答应了,殿下脸色为何这么难看?这不合常理啊?
马车里,太子雕塑一样又坐了好一会儿,才眨了眨眼,把眼睛里的悲痛掩去。
珂妹妹大概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想到这里,太子眉心细细抽了起来……
欧阳震主审,刑部协助。
欧阳震还没出宫,御书房里,皇上对郡主被刺一案的处置便传遍朝野。
孟珍毓押后问斩,并彻查所有牵扯进案子的人员,这是一个讯号……
上次因着冲撞华元郡主一事,皇上就对卫国公府很不满了,而现在,说的是彻查所有相关人员,但真操作起来,可以说是在打压太子的支持者。
皇上对太子不满了。
这可比孟珍毓谋杀华元郡主一事严重多了。
可按理说,宫里有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华元郡主又素来亲厚,再怎么样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震惊过后,便有人起了疑问,如此严惩不贷,难道华元郡主被刺杀一案另有隐情?真的和皇后、太子有关?
起疑归起疑,这种念头,众人也只敢在脑子里想想,没一个人敢往外说,情势不明,多说多错,尤其牵扯道皇家、立储,一个不慎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但这件事却让众人更加明白了华元郡主的地位。
皇上都因为郡主对太子不满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还有翊王爷。
他比所有人察觉的都要早。
皇后和大皇子的做法更是让他厌恶不已。
他的女儿,不是他们互相倾轧的工具!
回王府的路上,翊王爷脸色都出奇的难看,明路只当王爷还是在生气,并没觉出别的。
因为他也正气着,刺杀郡主 ,连裴大人都受伤了,孟二小姐这是疯了吗?
皇上的处置虽然解气,可到底也让他们郡主受惊了!换谁谁不气?
这是得亏了裴大人今日跟着的,万一裴大人没跟着呢?后果简直不堪想象!
明路一腔愤慨,默默咬牙切齿,是以他并没有注意王爷脸上并不常见的肃杀。
翊王爷是回到王府才得知太子来过一事。
听管家这么说的时候,翊王爷脸上难得现出了一丝对这个侄儿的不满。
“知道了,”翊王爷冷着声音道:“王妃和郡主呢?”
王爷的不高兴太明显,管家也不敢多说:“王妃和郡主都在晏霆院。”
说完他又加了一句:“裴大人也在。”
翊王爷脚步不停,只是在听到裴晅也在时,眉心拧了拧。
但当他踏进院子,看到厅里正笑着煮茶的闺女时,那股不满和阴沉才散了些,没被影响心情就好。
只是当他看到闺女亲手煮了茶捧给对坐的裴晅时,翊王爷心里又有点不爽,还有那么点不是滋味!
他撇着嘴走过去。
“父王!你回来啦?”
闺女一脸开心地打招呼,分明是很亲他的,翊王爷心里好受了些,嘴角也不撇了,嗯为了一声问道:“做什么呢?”
他话音刚落就见闺女把裴晅面前的空茶杯拿过去,又斟了一杯,送过去,翊王爷脸又拉了下来。
这个小状元怎么回事?
怎么能让他闺女给他斟茶呢?
这么不懂规矩!
他正要说裴晅几句,面前就递了一个白玉杯,抬眼就见闺女冲他眨眼:“父王你尝尝,我煮的桃花茶。”
翊王爷心道,等我喝了茶的!
只是他还没喝完,就听闺女道:
“我刚跟裴大人学的,裴大人手上有伤,不便煮茶给我喝,我就让他教我了,好不好喝?”
翊王爷视线落在裴晅身上,看到他垂在一侧的胳膊,轻咳了一声道:“好喝。”光顾着生气,都忘了这茬了。
喝完闺女煮的茶,他又清了清嗓子道:“长风身上还有伤,应当好好休息才是。”看他们面前的茶具,这茶煮的得有一段时间了。
裴晅笑笑:“难得郡主有雅兴,下官的伤并无大碍,不妨事的。”
翊王爷这才满意了。
闺女心情肯定不会好,他匆匆回来也是急着哄女儿开心,看现在这样,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闺女已经被人哄好了。翊王爷想着,心头又有点酸。
虞九珂又把小铜炉里添满了水,这才问道:“皇伯伯是不是又生气了?”
“怎么不生气,”翊王爷往旁边一坐,道:“生了大气了。”
裴晅听到这话,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见翊王爷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便适时放下手中的茶杯,道:“郡主也该累了,下官今日就不打扰了。”
他话刚说完,翊王爷便道:“长风你确实是该回去好好休息,脸色都发白,还在这里陪着珂儿混闹。”
正在煮茶的虞九珂:“?”
裴晅嘴角挂着笑,微垂的眼底却有些凉。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翊王爷便又道:“不过,也不急这一会儿,这都酉时了,吃了晚饭,本王派人送你回去。”
虞九珂:“??”
裴晅有点不太明白翊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翊王爷自顾自端了一杯茶,连喝了三杯才道:“今日在御书房,皇上是动了真火了,但……”
但那火大半都不是因着珂儿被刺一事。
不过这话翊王爷没说,他只是把御书房的事说了一遍,尤其是皇后和大皇子的对峙,一字不落。
其实就在刚刚,他还没有把这事跟裴晅说的打算,但也就在刚刚,裴晅那句‘难得郡主有雅兴’让他改变了主意。
就闺女的态度,不出意外,这个女婿是没跑了,有些事,现在让他知道多少也能有个准备,闺女这般单纯的性子,总得有个人多考虑一些,他和王妃自然是替闺女考虑的面面俱到,可眼前这个到底是闺女的枕边人,也得心里有数才行。最主要,得让他明白,皇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光鲜亮丽,总有些不能给外人道的复杂。尤其,裴晅这么年轻,比珂儿也就大了一岁,家里也没个长辈提点,那自然只能他和王妃多提点着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翊王爷就打定了主意,得好好培养女婿,这样日后女儿才能高枕无忧。
虞九珂听完翊王爷的话,脸上的笑就没了,脸色也非常不好看。
裴晅比虞九珂好一些,皇上的处置结果,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只是,皇后主动请罪,一点儿没偏袒,甚至连一句求情都没有,还是很出乎他的意料的。
而大皇子的插手,更让他确定了他之前的一个猜测。
从他开始着手调查这件事开始,就处处受阻,但某个时候又会突然寻到线索,就像……两拨人的较量。
这一直都是他的猜测,谁都没说过,翊王爷刚刚的话,让他确定了,这件事只怕打从一开始就不是简单的谋杀。
他抬头,看了眼拧着眉一脸不悦的虞九珂,想了又想,他还是没说出来。虽然翊王爷现在终于接纳了他,可关于皇家,他所知甚少,有些话不适合在此时说。
虞九珂咬着下唇,只觉所有好心情都在一瞬间没了。
皇后娘娘真要严惩孟珍毓,直接自己下懿旨,还用专程去御书房在皇伯伯面前表态?
她这是打定了主意,太子哥哥来求她,她一定会心软松口,所以才在先在皇伯伯面前表明立场?
想到这里,虞九珂脸色又难看了些。
皇后娘娘是这个打算,那太子哥哥呢?
他是料到了,还是根本不知情?
好一会儿,虞九珂在心里安慰自己,太子哥哥肯定不是这样打算的,他就是心软。
太子哥哥对所有人心软,她对太子哥哥心软。
所以,是皇后利用了她对太子哥哥的心意!
这么一想,虽没那么难以接受,可被人利用,还是让她很不爽。
至于大皇子,她本来跟大皇子关系就不好,大皇子又一直想要扳倒太子,这个时候不插手把太子拉下水,那才是见鬼了。
她出了这么大的事,大皇子不说多关心吧,连个人来问问都没有,就急哄哄地用她的名头,拿她的‘血光之灾’搞事,让她更不爽。
明明是他要干坏事,还偏要让人以为是她不依不饶!
翊王妃在一旁一直没说话,只是这会儿,看女儿脸色越来越不对劲,怕她钻牛角尖,这才开口道:“珂儿,想什么呢?”
虞九珂看了母妃一眼,欲言又止半晌,道:“没想什么。”
声音闷闷的,不看脸色都知道她不高兴。
翊王妃和翊王爷对视一眼,翊王爷要说什么被翊王妃以眼神制止了。
裴晅静了片刻,拎着壶,给虞九珂添了茶,又塞到她手里。
虞九珂抬眼。
裴晅冲她笑笑。
他这一笑,虞九珂更难过了。
除了父王母妃,她能信的人不多了。连太子哥哥都……
现在的裴晅,她是可以信任的,可一想到日后,她要和他分道扬镳,虞九珂就觉得手中的热茶,冒的都是寒气。
被乱花迷了眼就以为眼前的一切能长久了?
虞九珂盯着袅袅白雾,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轻声道:“我答应太子哥哥了,留孟珍毓一命,过两日我会进宫见皇伯伯。”
翊王妃猜到会有这么一说,是以刚刚女儿和裴晅一道过来,她没主动开口,她便没问。
翊王爷错愕了片刻,便也想明白了。
“瑾儿他……”翊王爷开口,只提了个名字,便又止住了,末了他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十分意味深长,根本没有掩饰他对太子的态度。
翊王爷对太子的态度,不就是整个翊王府对太子的态度?
裴晅微敛着眉,翊王爷平日里大大咧咧,眼里心里除了王妃和郡主再容不下其他,都道他是个老婆奴女儿奴,对朝堂的事一概不馋和不过问,这话裴晅一直都不曾当真。
翊王爷是看透了!
时间久了,怕是都忘了,翊王爷可是经历过夺嫡之争的,今上就是踩着几个兄弟的血肉上位的。
听父王这般叹气,虞九珂也有点心疼太子哥哥,忍不住替他解释了一句:“太子哥哥就是心软,打小就这样……”
说着她还笑了笑道:“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只是留她一命,该有的惩罚不会少,倒也没什么。”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翊王爷神色更复杂了。
这个侄儿,哪儿哪儿都好,唯独这个太子之位,他坐不好。
这话翊王爷当然不会说,别说裴晅在这儿,就是裴晅不在,对着闺女,他也不会说。
见气氛不对,翊王爷哈哈笑了一声道:“你高兴就好,哪日进宫?父王陪着你。”
“不用,”虞九珂道:“明……后日吧,后日我自己去就好。”
她情绪变化太明显,裴晅就是想忽视都难,嘴上说的没什么,其实心底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对太子,她肯定是有芥蒂了,毕竟是性命,不是旁的事。只是,他总觉得,刚刚虞九珂看他的眼神,和刚刚太子离开时有点像,那份伤心,似乎不止是因为太子……
当晚,晚饭后,翊王爷派了三辆车,一辆做人,两辆装补品,十二个侍卫,浩浩荡荡送裴晅回府。满京城都知道了。
不少人在背后揣度翊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但揣度来揣度去,又觉得以翊王爷的性子这样做再正常不过,裴晅是翊王府女婿,今日又在保护郡主时受了伤,翊王府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但在某些人眼里,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比如英国公府,比如大皇子,比如皇后,比如……宣和帝!
凤仪宫,皇后捂着心口,脸色依然铁青。
就是大皇子和宜和宫那位不是省油的灯,想拉下她儿子上位,做梦!
宜和宫和凤仪宫完全是两个世界,自打肖贵人那贱婢爬上龙床,让云贵妃颜面大损后,她都没有露出过这么开心的笑了。
青儿在一旁服侍主子,脸上也带着笑:“这是大殿下让人送来的燕窝,特意孝敬娘娘的。”
云贵妃心情大好,一边吃燕窝一边道:“上午还满宫里炫耀太子妃生了皇孙,这会儿就躲宫里不出来了?看来老天都看不过去啦!”
青儿笑着道:“娘娘说的是,大殿下才是众望所归。”
云贵妃哼了一声,既表达了对皇后的不屑,又表达了对青儿这句话的认同。
翊王爷那种老好人都恨死皇后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皇上今儿歇在哪儿了?”云贵妃擦了擦嘴角道:“泽儿这燕窝不错,本宫带一盅去看看皇上。”
青儿脸上的笑僵了一瞬:“皇……皇上今儿歇在了养心殿。”
云贵妃正高兴着并没有注意到青儿那一瞬间的停顿,她起身嗯了一声道:“那正好,今日皇上生了不少气,本宫去看看皇上。”
眼看着主子要更衣,青儿只得硬着头皮道:“娘娘,皇上没去后宫,但……宣了肖贵人。”
这话说完,青儿立刻屏住了呼吸。
满宫里,主子最恨的人,一是皇后,第二个就是肖贵人了。
虽然肖贵人地位和主子相差太多,根本威胁不到主子,可……肖贵人是从她们宜和宫出去的,尤其是,肖贵人是皇后的人,潜伏宜和宫这么多年没被发现就算了,还一朝爬上龙床成了新宠,让主子颜面大损,可不恨得牙痒痒。
听到肖贵人三个字,云贵妃嘴角的笑立时就没了,脸色更是变了几变,最后才咬着牙道:“行,既然肖贵人在,今日本宫就不、去、了!”
青儿缩着脑袋,只觉后颈都凉丝丝的,她甚至觉得,若这会儿肖贵人在主子面前,主子会忍不住……掐死她。
她不敢吭声,就低着头。
云贵妃怒气冲冲坐下后,一把扫了桌上的燕窝,咬牙道:“看她还能得意几时!”
青儿想了又想,开口道:“娘娘不妨利用这次刺杀郡主一案,趁机除掉肖贵人……”
肖贵人是皇后的人,满宫里谁不知道,只怕皇上对此都是故作不知,刺杀郡主一案牵扯甚广,皇上又下了令严查,只要稍稍动动手脚,并不会有人发现,青儿觉得自己终于能替主子分忧了,非常开心,正要兴致勃勃继续献宝,结果一抬头就看到主子沉着脸瞪着她……
“蠢货!”云贵妃骂道:“刺杀郡主是孟珍毓和卫国公的事,至多跟皇后有牵扯,和她一个贵人能有什么干系?”
生怕人不知道她容不下一个贵人吗?
青儿脸一白,云贵妃又道:“而且泽儿说了,那贱婢还有大用,本宫且再容她几日!”
说完,云贵妃也没再管青儿,只皱着眉,咬着唇,眸子里全是不解。
一个贵人,能有什么大用?
但泽儿这么说,她定然是听他的,若左后,这贱婢没起到什么用,她再出手处置不迟!
满京城气氛紧张了两日,直到第三日,华元郡主进宫面圣,以小皇孙还未满月,给小皇孙积福,请皇上赦了孟珍毓死罪,流放北疆,才把这密织的恐慌撕开了一个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