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看着韩江雪戏谑的神色, 即便再呆, 也能猜到他言语中的隐晦之意。她透过后视镜看见司机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登时红了脸,转头锤了韩江雪的胸口。
一拳软绵绵的, 不痛不痒。不对, 应该是不痛,但真的心痒痒……
即便在锦东城内, 韩江雪仍旧没有回家, 而是直接带着月儿北上去了军营。
玩闹归玩闹, 月儿一路实在是疲乏, 去军营这小半天的路上,她窝在韩江雪的怀里,柔软而安静地浅浅睡着。
呼吸都是极其轻的。
月儿也不知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 汽车缓缓停下时,她依旧没有醒来。只觉得全身被托着, 才回过神来。
大醒时, 方发觉天已将将黑了,而自己被韩江雪抱着,下了车,正往他的营帐走去。
一路上有在换岗的将士,本列着队等候交接,见少帅抱着佳人入门,即便军纪严明不敢转头,但眼神已经一路尾随, 看了个够了。
行伍之人,多是粗人,本是血气方刚的年华被困在这纪律严明的队伍里,脑子却仍旧是活络的,对于男女之事的桃色幻想,从未有断绝过。
有伤兵是见过少帅夫人的,彼时一身粗布袄子,便有着几分颜色。如今更是娇花一般的艳丽,难怪少帅这般捧在手心里了。
这天色渐晚,晚霞迷蒙,这少帅抱着娇妻进营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了。
月儿被冷风一吹,才真切地恢复了神志,她怎能感受不到这些灼灼目光,忙低唤道:“放我下来,你注意点影响。”
韩江雪此刻却幼稚起来,倒像是得了新宝贝的孩子,月儿越这么说,他偏越要大大方方地显摆一番。
韩江雪抱着月儿,像抱着温顺可人的小猫,他丝毫不会因为这份赘余而感到一丝疲累,身姿依旧笔挺,气息沉稳:“如今我方势如破竹,屡战屡胜。但诸位也知道,伤亡一直存在,西药紧缺,受伤的将士们苦不堪言。我看在眼里,也是急的。夫人心慈,见不得跟着我的弟兄们这么受苦,一个女人家,只身犯险,去云南买到了急用的西药!”
副官机灵,明白少帅骄傲的落脚点在哪,旋即高呼一声:“夫人万岁!”
有被少夫人照顾过的伤兵,一时间情绪被感染起来,紧跟着附和,大喊:“夫人万岁!”
一时间,群情激奋,士气高涨,月儿被众人喊得不好意思了,想别过头去躲进韩江雪宽阔的怀中,然而又觉得当着众人面,扭扭捏捏太过小家子气了。
月儿只好朝着众人微笑,抬了抬手,礼貌地挥舞了两下。
虽仍是被抱在怀里的骄矜,却丝毫不失优雅。
韩江雪昂首凝神:“好了,继续交接。夫人舟车劳顿,需要好好休息……没有大事,不必来打扰。”
韩江雪后半句语速放得极慢,眸光一转看向副官,副官即刻会意。
“是!”
此行北伐,月儿还没去过韩江雪的营帐,她深知出征艰难,即便是主帅,居住的条件也是十分有限的。
果不其然,虽不至于四下漏风,但毕竟是这绿色帆布搭起来的帐篷,保暖与隔音的效果都十分有限。
韩江雪将月儿轻柔放置床板上时还不忘了用一只手护住了月儿的后脑。
“床硬,将就些。”长眸之中透出了丝丝缕缕的愧疚。
月儿清浅一笑:“你能睡的,我有何睡不得?”
天地良心,月儿此言之意,是说“你能吃的苦,我也能吃”,可飘到韩江雪耳中,便生出另外一份缱绻含义来。
他唇角勾笑:“是啊,你当然睡得。这屋里有什么人和物,是你睡不得的?”
言罢,突然间俯身,一把遏住了月儿的脚踝,月儿不明所以轻轻挣了,却是蚍蜉撼树,纹丝未动。
韩江雪将那双脚放在自己的怀中,果不其然,冰冰凉的。
暖流从月儿的脚底弥漫到四肢百骸,月儿半是贪恋,却又羞赧不已。她看了眼昏黄的灯泡,又看向帆布帐子。
压低了声音:“快别闹了,这东西不遮光。让兵士看见了,说他们长官如何不正经的?”
韩江雪却不以为意,脸上依旧调笑:“给自己女人捂捂脚,也叫不正经?那你们还真是少见多怪……”
言罢,手上的力道突然向上,月儿一条腿被骤然抬起,韩江雪近乎虔诚地颔首,在那小腿上落下轻轻一吻。
那吻不似他的胸膛,而是清凉的,惊得月儿不由颤栗。
同样,也不由酥软。
月儿的上身不自主地蜷缩起身,苦苦支撑着她奇怪的姿势,她的声线都跟着颤抖起来:“别……”
月儿的小腿匀称而又紧致,蜷缩挣扎间,尽显着少女灵动的美感。
她的小腿猛地回勾,结果挣脱不了不说,身上缺乏着力点,上身实实在在地摔回了坚硬的床板上。
后脑“咚”的一声,一时间晕晕乎乎的,让月儿短暂的目眩神迷。
即便如此,她仍明白此刻帐外的人是看得见剪影的,口中仍旧呢喃:“停下……”
太过于羞赧了。
时间仿佛随着周遭万物都停滞在了这一刻,韩江雪身姿笔挺,双手抓着月儿的脚踝。而月儿此刻风姿绰约的娇柔完完全全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空气之中早已弥漫开来一触即燃的缱绻气息。
韩江雪的笑更加恣意了,眉梢眼角的戏谑已经充斥着情迷的意味。
他的身心都在动容。
“不向下了……好,夫人这么急,那我们就向上好了。”
韩江雪的吻攻城略地而来,一路开疆扩土,逆流而上。
他于她,总是温柔的攫取,温柔的释放,那么势在必得,却仍旧并不急躁,他坚信他可以四两拨千斤……
帐子之中一根粗劣的电线挂起来的孤零零灯泡给这暗夜之中带来无尽暖橘。
同样,也足以勾勒出二人薄汗微起的轮廓……
月儿羞赧不已,知道终究拗不过韩江雪的偏执,同样也贪婪享受着这份情动,她只得别过脸去,不去看他满眼的情深。
却被韩江雪别过脸来,迫着她与之四目相对。
粗喘中哼出来的声音,带着命令,也掺杂着哀求:“专心点,看着我。”
秋风萧瑟,于山林间呼啸,卷起万丈深林齐鸣。
终于,大帐的灯熄了,归于苍茫天地的混沌于黑暗。一切似乎都停止了,然而又没有真的停歇……
所有人都知道,一夜,鱼龙舞。
*
接下来的日子,月儿奔波于军营与锦东城之间,一面要顾及着城里的生意,一面又要到伤兵营去帮忙。
偶尔闲下来的空隙,月儿还想着去关怀一下韩江雪的衣食住行。
不过仗打到了收尾的阶段,更是行百里者半九十,他几乎是吃住都在指挥部里。
也就是送去一餐饭,一杯咖啡,一件厚衣裳。
也就是彼此安心地一对视,旋即便各自忙去了。
二人近乎都没有一点时间问一问彼此累不累,韩江雪的疲累是写在脸上的,而月儿同样是愈发消瘦起来。
月夜格外清冷,月儿披着小袄子,给指挥部送去了她亲手熬的热羹。
军官们感恩对她一点头,谁都不敢耽搁时间,便继续投入到工作当中了。而她也只能借着光晕远远地瞥上他一眼。
出了营帐,天上皓月当空,十月十五了。
于东北而言,将将已经入了冬,月儿却觉得晚风吹得舒服极了。人足够清醒,又足够幸福,当真是舒服的。
结婚数月,竟出了一种已经携手百年的错觉。
经历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她反而愈发从容了。
她享受着此刻的时光,彼此是对方的所有,全情交付的,无所保留的。
哪怕忙到连句话都不能说,心底确实万般坦然的。
这就是月儿贪恋的爱情吧。
两个多月,漫山的树木从深绿到金黄,再到凋零破败……
终于,一场冬雪落下,薄薄一层,却足以掩盖住这世间的所有肮脏于不堪。
同样,也让这次剿匪落得了圆满的结局。
最后一场胜仗,端了最顽固的寨子。
终于在这个落雪的日子里,众将士庆贺着,韩江雪可以带着疲惫的笑意看着奔向他的娇妻。
把她揽在怀里,把她捧到天上。
当着众人的面,月儿肆无忌惮地握住韩江雪的大手,凑过小脑袋,哈出一口热气来。
热气在寒风之中化作一道白雾,却温暖湿润地包裹住了韩江雪的双手。
他满眼宠溺地看着月儿用小手揉搓着他的大手,一脸欣喜地抬脸问他“冷不冷”。
旋即,他突然反客为主,轻巧地一转腕子,将那双小手捧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的手心是那般滚烫的。
“有我在,‘冷不冷’这句话永远都该我先问出口。”
队伍浩浩荡荡回城,月儿在汽车上却并不显得特别兴奋。韩江雪从旁看着,明白月儿心中担心的是什么。
大夫人的威胁仍在,即便此行月儿功勋卓著,有了向韩大帅请功的资本。可倘若身世的事情被大夫人抖落出来,仍旧够月儿喝一壶的。
她忧虑着,韩江雪却不打算亲自为她解决这个问题。
这件事情,是夫妻二人唯一的心结,真正彻底的打开,必须由月儿自己来完成。
他揽着月儿的肩膀:“怎么样,想好了如何对付夫人了么?”
月儿坦诚地摇了摇头,她可以为了韩江雪上刀山下火海,可一到了自己的问题,脑子便不转了。
韩江雪循循善诱:“想要击溃一个人,真刀真枪的打,可能会赢,但也可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和打仗一个道理,杀人容易,诛心难。找到对方的弱点,才能不战以屈人之兵。”
月儿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此刻还没想透,口中暗暗呢喃:“弱点,大夫人有什么弱点……”
“想要找到一个人的弱点,就要看她最在乎什么,靠什么生存。”
大夫人并不得韩大帅的心,守了一辈子活寡,支撑她活下去的,不过是大夫人的名分和……和韩江雪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过继给他的孩子。
名分已经在董家破败之后岌岌可危了,唯有这个隔着心得儿子是她的全部了……
月儿抬头看向韩江雪,眼神之中带着错愕,难道,她还要再去依靠韩江雪出面,真的与之决裂么?
这样一来,很容易把事情闹大,同样也会让韩江雪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韩江雪自然明白月儿的心思,继续引导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有时候,我们可以借助外力,达到一个更圆满的结果。想一想,能够击垮大夫人的,除了我,还有谁?”
月儿的心智被一点点撬动,韩江雪的言语似一道光,照亮了月儿迷蒙不清的思绪。
韩江雪能看到她眼眸慢慢清明,知道她开窍了。
“我帮你拖延三天的时间,你可以先不回家,捋好思路,找好帮手。如果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我可以□□帮助。”
月儿确实还是需要韩江雪的小小帮助的,只是有偿……
“怎么偿?”
韩江雪低头,凑到月儿的耳边,气声低语:“当然是肉……”
月儿娇嗔推开他,韩江雪哈哈大笑起来。
那怎么办呢?哪有别的可偿的?
韩江雪回家,韩靖渠带着一众人等早已经等在了洋房门口。
韩江雪下车的刹那,夕阳的余晖倾撒在韩靖渠的侧脸上,将褶皱无限放大,韩江雪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老了。
英雄白首,是比寻常人更加痛苦的。他会更加感慨人生匆匆,更加留恋起曾经的荣耀。
韩江雪在这一刻觉得心软了,即便这个父亲偏心得要命,几度想要再抉择时抛弃他这个儿子。
但终究,那还是他的父亲。
韩江雪上前,言语上没有了往日的冰冷,温和了许多:“父亲,我回来了。”
剿匪如此成功,韩静渠对于韩江雪此行还是十分满意的。他也听闻了月儿只身犯险采购西药的事情,心底对于他给儿子选的好儿媳,也是十分骄傲的。
“嗯?月儿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韩江雪仍旧古井无波,只是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大夫人的脸,那种尴尬滞在脸上,似是做贼心虚,又似乎是在万般掩饰着。
韩江雪突然扯开笑意,关切一句:“母亲最近身体还好?”
大夫人突然被问及,吓了一跳,旋即调整好心神,好整以暇地回答:“好。月儿……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韩江雪眉毛一挑:“她敢回来么?”
顿了顿,舌尖轻抵后槽牙,不急不缓地加了一句:“她哪里还有脸回来呢?”
大夫人一怔,眼前的韩江雪意味不明,情绪虽然外露,却让人摸不到头脑。
他知道自己威胁月儿的事儿了?那他知不知道月儿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又作何态度……
大夫人脸色惨白,一时间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这话茬。
韩静渠不明就里,直接问道:“好端端的,怎的就没脸回家了呢?”
韩江雪收敛起眉目之间的攻击性,回头看向韩静渠时,早已云淡风轻:“小心眼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次偷跑去云南,也知道自己错了。就揣度父母也跟她似的心眼小,肯定是生气了,所以不敢回家了。”
大夫人一颗心乍起乍落,原来是这件事。
韩静渠却哈哈大笑:“看来是我平日里太严肃了,给你这媳妇吓着了。去,叫回来,一起吃晚饭。她这么自作主张虽然不好,但好歹解了燃眉之急,是功臣,生什么气?”
韩江雪却一把揽住父亲:“算了,爱回来不回来吧。她呀憋着要给您赔罪呢,三天后,搭戏台子请您听戏。索性让她忙去吧,也让她长个记性。”
言罢,带着韩静渠往屋里走:“咱们吃饭,这么久没吃家里的饭,都饿了。”
终于,月儿在紧罗密布的三日准备之后,搭好了戏台,请好了戏班子,据说是北京城里经久不衰的红角儿,只搞得神神秘秘的,让人一阵心痒痒。
韩静渠此刻坐拥东北,荣华富贵已经久了,并没有什么稀罕玩意能撩动他心了。
即便这红角儿再神秘,他也不太在意。
他老了,对于女人,已经没有那份冲动了。能够赏脸,其实不过是给儿媳一个台阶下,也让家里热闹热闹罢了。
台子搭在离帅府并不十分远的一处四合院里。天井中搭着棚子,不似专业的戏楼,但也是花了心思,一点看不出简陋来的。
大帅带着一众家眷去逛戏园子,既不安全,又太过惹眼。
如此私密的空间,甚好。
按理说都是戏不等人,奈何大帅身份特殊,月儿早早便叫热场子的小猴崽子们活动起来了,杂耍的杂耍,唱曲儿的唱曲儿。
大帅的汽车临停在四合院门口的时候,月儿抓了一大把碎银子朝台上扔了去,孩子们登时躁动起来,哄抢了银子之后,压箱底儿的本事都拿出来了。
大帅笑意盈盈地被月儿迎进门,恰在此时台上的孩子见正主儿来了,都逞能般地亮出了绝活。
一个小子口吐火焰燃了火圈,身量小些得赶忙一个空翻钻了过去。
大帅看着倒不新鲜,但足够喜庆,叫了声“好”,月儿赶忙一挥手,佣人又扔了把碎银子上台,大喊了一声“赏”!
趁着台上的伶人唱着折子戏,韩静渠挥了挥手,将四处张罗着的月儿唤到了桌前坐下,紧挨着大夫人,旁边还临着韩江雪。
韩静渠喝了口茶,问道:“听江雪说,你都不敢回家了?”
月儿赧然一笑:“是了,让父母和江雪平白跟着我担惊受怕,是媳妇做得不好了。所以才特地搭了这戏台子给父亲赔罪。”
韩静渠环视了一番这四合院,如今阔绰人家多时兴住洋楼,这院子其实好端端的,便都转手贱卖了。
看着陈设装饰,再看这布局格调,倒是个好宅院。
“不过只是为了听一出戏,买个宅院回来,你这也算是大手笔了。”
月儿颔首,小心翼翼,并不作答。韩江雪接过话茬,对韩静渠说道:“这也是我们夫妻二人想要和父母禀明的,我们打算搬出来住。”
搬出来住……也就是说,自立门户,分家了!
韩静渠惊讶归惊讶,但从心底倒算不上排斥,毕竟前两个儿子结婚便分了家,韩江雪走得已经算是晚的了。
大夫人却双眼圆睁,没想到会闹这么一出。
她喝了口茶,让自己缓了缓神。
“之前不是说……想住在家里,好与我们这些老的亲近亲近么?”
亲近?那时的月儿软弱可欺,她便直接下了通牒不肯放新婚夫妇走。后来又百般威胁,何来的亲近?如今月儿要分家,无异于向她宣战,要把她最后的底线——并不贴心的螟蛉义子都夺走。
看来,月儿是在报复她了。
她的目光望向月儿,然而月儿却云淡风轻地看向眼前的茶碗,不紧不慢,撇动着茶碗上的浮沫。
不接招,也不主动进攻。大夫人一腔怒火不好发作,又不知该如何纾解。
像是打在软棉花上的拳头,只能是惹得自己个儿烦心,伤不到旁人。
“父亲,您可同意?”月儿直接略过了大夫人,问向韩静渠。
韩静渠不置可否,转脸看向戏台子,半晌说了一句:“家务事,我懒得管了。你母亲同意,你们便搬吧。”
大夫人闻言,知道还有转圜余地,一双倒三角的吊眼梢横向月儿。眼神之中的威胁之意近乎能化为实质。她手里有月儿致命的把柄,就不信月儿敢在这里翻脸。
闹将起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月儿眸光流转,与之对视片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只是饶是谁看去,都觉得一阵寒毛树立。虽然无人知道月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觉得,这丫头是有备而来的。
韩江雪恰在这时开了口:“父亲,此次北伐,月儿虽然任性,但确实解了燃眉之急,功劳总可以抵过罪过了。她能不能论功行赏不重要,毕竟是家里人,但其他人……还是功过分明得好。”
韩静渠点头,对于这一点,他即便在治军之道上与年轻的儿子并不相同,但赏罚分明,是每一个带兵打仗的人都应该遵守的最基本的准则。
“有军功的,儿子已经代为封赏过了,大家感的是大帅的恩,戴的是大帅的德。”
韩静渠听罢挥了挥手:“少来这套,你论功行赏拉拢人心,我不管,因为你是我亲儿子。但你少说这些虚的,还感我的恩,我怎么没见谁来给我磕个头呢?”
韩静渠言语上没有愠意,反而嘴角噙着笑意。人有时便是如此的,即便知道对方阿谀奉承,也心知肚明真相如何,但还是愿意捡好听的听。
越是上位者,越是抑制不住这份虚荣。
韩江雪继续道:“父亲教训得是。但是……也有儿子能力有限,不知该如何处理,需要劳烦父亲的棘手问题。”
“哼,”韩静渠喝了口茶,“到了罚的地方,便畏首畏尾,不敢动了?这时候想起老子来了!”
月儿从旁应和:“是我给江雪提议,涉及重要的人,要让父亲拿主意。我们年纪轻,经验不足。”
韩静渠对于女人的夸赞从来都是受用的,哪怕这女人是儿媳妇。
“说来听听。”
“董一鹏。”
韩江雪话音一落,大夫人手中的盖碗铛啷啷落在桌上,好在台上锣鼓齐鸣,倒隐匿其中,不甚突兀了。
韩江雪回头看了一眼大夫人,又看了一眼韩静渠。半晌,没有说话。
这是大夫人的亲侄子,也是为了他,大夫人才威胁了月儿的。
“有屁快放!吞吞吐吐的,一点不像老子!”
韩江雪简短地答了声“是”,脆生生的,有着军人本能的果断。
“此次北伐期间,董一鹏作为后勤官,克扣伤兵的治疗费,甚至私藏了一部分西药,导致我们的伤兵没有药医治。这也间接让月儿去铤而走险,购买西药……”
韩江雪的话语停在了这,他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其他的,便要看韩静渠如何做决定了。
大夫人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倘若这个侄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在董家的所有靠山,就一丝一毫都不剩了。
只得硬着头皮攀着大帅的袖口:“大帅,这其中定然有误会,一鹏不是那样的孩子,一定要再好好查一查啊,慎重啊。”
月儿安慰起大夫人来:“母亲不必太过焦心,我也和江雪说了,万一其中有误会呢?建议他对此事彻底彻查,倘若真是误会,也好给他一个清白。”
大夫人怎能不知道董一鹏的为人,而且韩江雪既然已经有所行动,自然不能是欲加之罪。再查下去,恐怕罪名就不单单是这一项了。
大夫人的下颌都在抽搐颤抖,她恨透了眼前的月儿,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了。
就在韩静渠犹豫着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月儿转头唤来佣人低语。
佣人冲着台子上唱折子戏的老生伶人一挥手,台上的戏便停了下来。
月儿不紧不慢起身:“父亲,左右不急于一时,今儿既然来了,还是高高兴兴听戏吧。儿媳这次请来的,是北京城里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戏路子广,一直红到了今天。她听说大帅爱听戏,便决定将人生最后一次演出,献给大帅。”
噱头十足十地吸引人,红透半边天的角儿,又是最后一场演出……
韩静渠的兴趣被提了起来,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抬起来了,看向月儿:“那就开始吧。”
月儿一拍手,台上吹拉弹唱,一出好戏也缓缓拉开了序幕。
久听戏的大帅乍一听闻这前调,便点了点头:“大登殿,够喜庆。这胡琴听着不错,等一会结束了,别忘了赏。”
月儿此刻早已有了这宅子当家大奶奶的气度,忙应和着:“是,儿媳记下了。”
眸光流转间瞥见大夫人此刻仍旧神色慌张不堪地出着神。
月儿知道,自己戳到她的痛处了,只是,这才是刚刚开始。
《大登殿》,是《红鬃烈马》中的一折子,讲的就是那下嫁叫花子的丞相女王宝钏,在苦守寒窑十八年之后,等来了丈夫封王拜相的圆满,也等来了她一心苦等之人已经另有妻室的噩耗。
戏中一众人等在最后仍旧能够欢天喜地地登大典受封赏,王宝钏十八年苦等等来了封后。
这等戏谑讽刺,却成就了一些男人想享齐人之福的偏好,就比如说,韩静渠。
但在新潮人士眼中,这故事荒谬至极,男的忘恩负义,女的痴傻迂腐。一同来听戏,本想着凑个热闹的韩梦娇见台上欢欢喜喜的样子,恨得牙根直痒痒。
她坐在旁边的桌上,但与大帅的距离并不远,啐骂了句:“狗男人。”
一旁的三姨太忙嗔着捂住了她的嘴,切不敢去扰韩静渠的兴致的。
可女儿大了,如何是捂得住的?韩梦娇又接连着来了一句:“世上女人都是痴癫,竟然去苦守寒窑等这样的男人。十八年,这十八年得怎么熬啊。”
说者无心,本意也不过是就戏论戏,发发牢骚罢了。
可停在韩静渠的耳朵里,便是另外一番滋味。因为此刻的他,双眼被台子中央身穿大蟒袍,粉妆玉带,扮相美艳十足,唱腔柔美婉转的“王宝钏”吸引了去了……
她是十足十的美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轻盈的水袖,轻盈的台步,婀娜的身段……韩静渠一面被吸引着,一面在脑海中慢慢思索起来。
这一切,仿佛是经历过的一般。于这日渐衰老的心里重重叩击着,足以吸去他的三魂七魄。
须臾之间,这股子力量足以超越时间的界限,仿佛又把他带回到了年轻时的时光……
以及那时才有的意气风发与冲动。
他认得她,一定认得的……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念做打,台下人早已红了眼眶。
红贯京城的名伶……最后一场戏……原来……原来是她……
韩静渠突然觉得热血沸腾起来,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年轻的感觉,年轻人独有的爱恋的感觉。
月儿从旁观察着,明白了韩静渠此刻已经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再冷血无情的人,于得不到的东西,都是万般珍重的。天上皎洁的月光是如此的,心上的女人亦然是如此的。
台上的名伶不是别人,便是月儿请来的,足以帮助她扭转乾坤的人。
韩江雪的母亲,韩静渠心头的那颗朱砂痣,宋小冬。
戏词,唱腔,鼓点,曲调……这一切都开始不重要起来。
韩静渠只痴痴地望着台上人,彼时情浓,风月缱绻,互相诉过的衷肠,互相许过的诺言,都逡巡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掺杂着韩梦娇的那一句咒骂,恰到好处地拨动了他的心弦。
这么多年了,宋小冬一个人漂泊在外,做着这下九流的活计。活得也当是相当凄苦了吧?
如果宋小冬当日允了做他的姨太太,如今可能只是一位放在哪里都惹人嫌弃的裹脚布罢了。
可得不到的都是好的,韩静渠的愧疚与爱恋同时涌上心头。
她回来了,他要十倍,百倍,万倍的补偿给她……
大夫人还沉浸在自己的悲痛当中,她是不认识宋小冬的。见大帅对这看起来已经不是青春年少的伶人仍旧痴迷动情,大夫人一阵心焦,狠狠地扔下手中的瓜子,打算起身出去透口气去。
可起身的瞬间,感觉腿上有一股力量与之抗衡着。
转头来,才发觉是月儿按住了她的大腿。生生地又将她按回了椅子当中。
月儿凑过来在她耳畔低语:“别走啊,好戏才刚开始。”
台上的戏文终于唱到了最后,锣鼓声止,众伶人来到台前谢幕讨赏。“王宝钏”立在台子中央,虽然已是略有沧桑之色,但眼眸流转,仍旧风姿万千。
她定定地看着台下的韩静渠,没有说话。身旁的其他伶人也乖巧地立在一旁,不多言语,不叫嚷着讨赏。
终于,等到了韩静渠开口。
声音低沉,似乎是带着一点试探。
“这些年,过得好么?”
所有人都如同遭了雷劈一般,错愕不已。即便是月儿这般策划者,也对韩静渠言语之中的态度颇为意外。
他这句话说得极尽克制,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可其中滋味根本无法掩抑得住。
那般小心翼翼。
“很好,只是岁数大了,总得落叶归根了。伶人漂泊,四海为家,年轻时候未能有幸寻得避风的港湾,好在老了老了,有归宿了。”
韩静渠眼中闪烁着期冀的光芒,他等待着宋小冬开口。只要她开口,宣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便愿意护她后半生的周全。
然而等了许久,台上人不紧不慢地道:“好在早年将错就错,生了个好儿子,如今娶了位孝顺又懂事的媳妇。打今儿起,便在这东北住下了。我也算是熬成了婆,我的儿子要独立门户了,我便在儿子家住下了。”
宋小冬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韩静渠能解其中意。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原谅他当年的选择,她此番前来,也是来投靠儿子的。
但韩静渠仍觉得是可喜的,起码她有了安稳的后半生,他也可以消减这份愧疚了。
然而旁人听着,倒是云里雾里。
好端端的东北王,东北军的大帅,与这半老的戏子竟然攀谈起来。
她的儿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大夫人后知后觉,但即便再呆,她也能够感受到一股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及至她侧脸看去,月儿脸上笃定自信的笑容,似一把弯刀直接剜向了大夫人的所有侥幸。
她终于明白,眼前的伶人是谁了。
她是韩江雪的亲生母亲,是大帅此刻心头的朱砂痣。于丈夫还是儿子,她都是不折不扣的多余。
韩江雪恰在此时开口,拱手行旧礼作揖:“父亲,这也是儿子想要单立出门户的道理。娘亲不想卷入纷争,只想颐养天年。所以我才让月儿买下了这宅院,好好侍奉年轻。”
众人皆是呆愣在了原地,终于明白了今天这出戏的真实意义。
大夫人瘫在椅子上,丝毫不得动弹了。她彼时的心高气傲,所有的有恃无恐在这一刻都显得可笑至极。
此刻她没有任何力气去与月儿争了。
这场战役还没有开始,她便彻头彻尾地被淘汰出局了。
月儿的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意,搀着大夫人,亲昵地攀到耳畔,低语:“夫人,这出戏,好看么?”
韩静渠一时间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好……你做得好!你能有这番孝心,孝顺你娘,很好。我就许了你分家出来的事了,再……再给你配些佣人和家丁,到账上领钱。”
月儿此刻作为这个宅院里的主母,起身答谢:“是,父亲,月儿一定办好。”
这就是韩江雪教给她的杀人诛心……不战而屈人之兵……借着他人的力量,击垮自己的敌人。同时,也给了宋小冬一个完美安乐的晚年。
月儿也终于明白,韩江雪之于她,从来都不是避风港。他是她乘风破浪的引路人,他只会教会她如何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月儿上前,搀下台子上的宋小冬,笑道:“娘亲今日起便好生住下了。”
宋小冬抚着月儿的发丝:“我能下定决心前来,还真是这丫头几次三番地来请我。好儿子是不如好儿媳的,有她在啊,我肯安心过来养老的。”
至此,宋小冬对于月儿的认可,便变成了韩静渠对于月儿的信赖。
台上接着演起了不甚重要的折子戏,韩江雪悠悠开口,趁着韩静渠态度明朗,乘胜追击。
“父亲,刚才向您□□的事情……儿子愚钝,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刻的董家,彻头彻尾地成了韩静渠的弃儿,他丝毫没有了方才的游移:“军令如山,你是个军人,怎么可以因为私情影响军情呢?”
言罢,韩静渠也疲乏了,他不打算看台上这些戏子们小打小闹了。
临走时,眷恋地看了一眼宋小冬,又转头看了一眼韩江雪:“放开手脚,治军,齐家,都大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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