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极致的各色滋味在味蕾之间轰然炸开, 即便已然吞咽下去, 月儿口腔之中的回味仍足够将她的眼泪都呛了出来。

这终究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月儿无从得知,即便是死, 也不必给她这般刻骨铭心的最终体验吧……

月儿眼角挂着味道刺激出来的泪滴, 仰面看着韩江雪。

对方的感受也不会比她更好,只是竭力忍着, 一脸的波澜不惊。

“这是芥末, 酱油, 黄连, 冰糖,陈醋调制的一碗汤汁,你我各分一半, 喝下去了。”

韩江雪的声音低哑,似是被风沙磨砺过万年的石块。他甚至不去看月儿的眸子, 眼神游离, 似是在讲述着一个与他们并不相关的故事。

“酸甜苦辣咸,月儿,人活一辈子,没有什么是不会经历的,也是完全没有必要惧怕的。你我,所有人,生而向死,终究都是大梦一场, 开篇如何并不重要,结局如何又无从预期。几十载光阴倏忽而过,我们为什么不能携手把这些酸甜苦辣熬过去呢?”

韩江雪垂眸,声线中近乎带着哀求:“无论有多难,我们共同面对,好不好?”

这放低了身段的哀求,于月儿而言比辱骂责罚更让她心痛万分。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啊,却低声下气的求着她。

可月儿心疼之余,她仍有理智,自己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

“如果是外来的酸甜苦辣,我愿意与你一同承担的。我愿意做你的盔甲,你的刀枪,你剑锋所指,我愿意粉身碎骨为你冲锋陷阵的——”

月儿颤抖着:“可是江雪,如果这些酸甜苦辣,这些风霜都是我带给你的。我该如何自处?我于心何安?”

韩江雪一双炙热的眸子在月儿的话语中逐渐冷了下去,他突然起身,从床榻上爬了下来。立定床头之时,不紧不慢地整理了自己跪坐时压皱的裤线。

好整以暇地问道:“嘴里的滋味好受么?”

芥末的回甘让月儿近乎能哭出来。她自然不好受,可她也知道,自己失去了撒娇的资格,只能咬牙挺着,别过脸去,不再看向韩江雪。

韩江雪冷笑:“好,这么久以来,你想要做什么,我便全力以赴支持你,就是想让你眼界开阔些,快点成长起来。如今你果真是进益了,面对外界的压力畏畏缩缩,反而和我玩起了心如磐石了。”

他转头看向一直低头不敢靠前,仍旧端着托盘的狱卒:“看来少夫人很享受这种滋味,把碗放下吧,我们走,让她好好想一想。”

狱卒上前,将托盘中的另外一个碗放在了月儿的床榻上,与月儿的脸不过有着一寸远的距离。

二人离开,偌大的空旷牢房里又只剩下月儿自己了。她并不害怕独处,甚至享受独处的静谧。可这一刻,月儿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伤了对方的心呢?可月儿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自我麻痹下去了。她对韩江雪多的一分一秒的贪恋,都将是他人生的绊脚石。

地龙烧得火热,月儿身上的衣裤也颇有些厚度。很快,月儿便感觉口干舌燥。

她想喝水,但着实张不开嘴去呼唤。

月儿转头,看向了放在她脸边的瓷碗,碗口很高,她躺着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却能清晰看到碗外壁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汽,近乎能凝成冰霜。

那碗里是冷的东西。

月儿竭尽全力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凑近那碗口。白皙的腕子被铁勒得泛红,终于,她瞥见了那碗里的东西。

奶白色的,半融半冻的化成了一滩……是月儿最喜欢的,冰淇淋。

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牛奶的浓郁,香料的甘甜……这细枝末节处的体贴让月儿彻底哭出了声来。

他对她的庇佑,从不是温室里娇花的万般呵护,是愿意让她去直面风雨,愿意让她体味人生百态,最终,在她慢慢强大之后,将她脆弱的阴影小心呵护着,给予她最体贴的温暖。

就像今天,尝遍了酸甜苦辣之后,把最甜的,最沁人心脾的,她最视为珍宝的,捧到了她的跟前。

月儿抽噎着,泪水终究如同决堤的洪流磅礴入海,她一颗并不十分机巧的内心如今如同受着冰与火的极度煎熬,进一步刀山火海,退一步万丈深渊。

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脆弱与无能。她不想逃避,却偏偏只能逃避。她也想赌一把,去他娘的红尘俗世,可最终却举步维艰。

慢慢的,精疲力竭的月儿伴着冰淇淋散发的幽幽甜香味睡了过去。

半睡半寐之中,月儿的思绪便神游太虚之外了。梦里的韩江雪站在迷蒙雾霭之外,身形笔挺,背对着月儿。

月儿赤着脚想要靠近,却无论如何都拨不开那层层浓雾,脚下的路崎岖不平,锋利的石子划破她细嫩的皮肤,鲜血弥漫开,将浓雾都染得嫣红且血腥。

浓雾之外的身影依旧不近不远,任凭月儿如何呼唤,都不曾转身。

“江雪……江雪……”

现实中,月儿湿漉漉的头发粘粘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之上,玉足轻蹬着,似乎想要飞奔起来似的,却被镣铐牢牢困住,将瓷白的脚踝磨得泛起了血筋。

她干巴巴的朱唇之中暗暗呢喃,双眉紧蹙着,急切地向上用着力气。

“江雪……你回头……”

梦境之中的韩江雪终究没有让月儿靠近分毫,她一路狂奔的追着,距离却没有丝毫的拉近。终于,在崎岖山路的尽头,月儿突然之间感觉脚下一空。

转瞬间,犹如坠入无尽深渊。

她猝然惊醒,上半身用力,想要惊坐而起,却又被镣铐死死拉了回去,跌入柔软深陷的床榻之间。

唯有那天鹅般细长的颈子仍不甘地舒展用力,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江雪……”

睁开眼,才发觉是幻梦一场。她依旧在干燥温暖的牢房之中,不过与之相似的,是她真的与韩江雪渐行渐远了。

转头来,月儿却心下一凛。她刚刚声声呼唤的人就站在她的身边,手里端着那装着冰淇淋的瓷碗,冷眼睨下来,没有说话。

想来他都听见了吧……月儿赧然,自己终究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总把最脆弱的地方展露给这个男人。

韩江雪走向前去,坐在床沿:“这么有骨气,渴死都不肯吃一口冰淇淋?”

月儿心中有气,你放那位置,又束着手脚,我拿什么吃?可此刻绝不是打情骂俏的好时机,便只能硬着头皮别过脸去,不把自己的虚心显现出来。

韩江雪伸手将月儿脸颊上的乱发抚了去,用勺子盛了一勺冰淇淋,递到了她的嘴边:“好了,想和我拗下去,也得先活着,别渴死了。”

冰淇淋早已化成了奶汤,但对于月儿干燥的口腔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露。

她略有抗拒,又贪恋那清甜的味道,仔细想来,此刻别别扭扭,不变是欲拒还迎的把戏了么?她无意再去撩拨他的心弦,于是老老实实受着,张嘴吞下了那一勺奶油汤。

韩江雪低头想要吻去她唇角的残渍,但最终只是用指尖轻抚了去。

“江雪……你打算锁我多久呢?”

“到死,你愿意么?”韩江雪眉眼未抬,只搅动着手中的冰淇淋汤。

“可这对于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

韩江雪眉梢一挑:“意义?人活着又有多少意义呢?你被我锁在这,你就是我的。你的身体是我的,你的灵魂就永远困在这了。我们可以在这里聊过往,聊未来,聊你和我,□□,吃饭,喝酒……你说没有意义?”

韩江雪的喉结山下滑动着,似乎在隐忍着某种难以抑制的情绪。

半晌,他冷静了许多:“月儿,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这镣铐能锁你多久。到底什么,能让你彻底放下过去,愿意心甘情愿地留在我的身边。我想过和你要个孩子,失败了。我也想过我们不妨在这里要个孩子——”

他苦笑一声:“可是如果我现在强迫你,你一定会恨我吧。”

他慢慢回头,看向月儿的双眼:“你就那么在乎那个过去?那个或许会对我们带来威胁的过去?连再试一试,都不愿意么?”

月儿长久保持一个姿势,双臂已经发麻。她轻微扭动了自己的四肢,镣铐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韩江雪恰好看见了她手腕脚踝处的磨伤,说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有办法,能让你摆脱过去呢?”

月儿抬头,看向韩江雪,不明所以:“欺人容易,欺己太难了江雪……过去就是过去,如何能摆脱得了呢?”

“死。”

韩江雪顿了顿,重复了一遍:“死——一了百了,于死人而言,过去是什么样的,都无所谓了。”

他眸光清冷,寒意逼人,凑近月儿,低哑着嗓音问道:“为了脱离我,你什么都放得下么?”

月儿无法不将这段话视为一种威胁,这种威胁显得韩江雪有些急切得过分了,有种穷途末路的辛酸。

可这威胁于月儿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并不美好的解脱呢?

至少她一死,韩江雪便没有了任何牵绊。他可以放开手脚,去做他想做的事业,不必再为她分心,不必受旁人威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月儿干脆利落地点头,她同意了,长痛不如短痛,好过在这里彼此惦念又相互折磨。

韩江雪面对月儿的干脆愣了一秒,但他很快便咬了后槽牙:“好,我们现在就去。”

韩江雪掏出钥匙,三下五除二地将月儿身上的镣铐除了去。月儿坐起身扭动着手腕,她还想蜷着身子去搓一搓泛红的脚踝。

却在伸手的刹那感觉自己被囫囵个地抱了起来。

仍旧窝在他的怀抱里,仍旧是贴心地将她的手脚藏在了他宽厚的斗篷当中。

只是眼底的眷恋与爱怜,再也没有了。

月儿闭上眼,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她突然觉得死在这样的怀抱里,是死得其所了。

带着她一生最为贪恋的东西离开,求仁得仁。

韩江雪一路抱着月儿,出了牢房,出了监狱。司机与副官一溜小跑跟在后面,怯生生地询问是否需要坐车,都被他眼风扫过,闭上了嘴。

秋风凛冽,寒冷异常。邪风灌进斗篷当中,冻得月儿打了个寒战,怕韩江雪发现了,只得竭力忍着。

他脚下一滞,低头看向月儿,板着脸将斗篷扯紧了,继续借着月色向前走去。

终于,在猎猎寒风之中,他抱着月儿,走到了城外的一处池塘边上。

他垂眸:“想好了?”

对于死亡,任人如何坚毅,也定然不会毫无畏惧的。月儿又有何异于常人的魄力呢?但她还是思量了片刻,咬着牙,点了头。

这一次的韩江雪毫无游移,只冷言:“遂你心意。”

说罢,双手着力,向外一抛,月儿应声落水,转瞬便没入了无尽冰凉的池塘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