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为限, 底线, 大限。
三日来, 月儿于人前神色如常,只是多了几份匆忙。她竭力将所有事物都交给韩梦娇和刘美玲来处理, 又将名下财产进行了清算和分类。
于人后, 韩江雪无论忙到多晚回家,她总是默默等在门口, 只为了四目相对时的温暖一笑。
韩江雪心思细腻, 也察觉出月儿细微处的异变, 更似是刚断了奶的小猫, 粘人得紧。
“怎么了?这般腻歪着?”
月儿打趣:“看紧了些,怕被别的猫给叼走了。”
月儿窝在韩江雪的怀里,将他宽阔的掌心放在自己的小腹处, 恣意任由那柔软与温暖,给予她无尽的慰藉。
想到这, 月儿觉得自己是贪心的。她似乎舍得这万般浮华, 也舍得一切身外之物,却唯独贪恋这一份温暖。带着向内自省的愧疚与自我鄙夷,却仍旧贪恋。
要是能一世都如此,该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
韩江雪捏了捏眉心处,闭上眼,舒展了已经僵硬的颈椎。
是夜已深,露重天寒, 韩江雪在指挥室内已感觉到了手脚发凉,抬头向窗外望去,月色笼在薄雾后,几乎寻不得踪迹,他看了一眼腕表,已然快十二点了。
“少帅,是回家休息还是在军部为您准备个房间?”
“回去吧,夫人一定在等的。”
韩江雪进门之前,特地揉了揉自己已经僵硬了的脸,他身负重任,压力空前,脸部肌肉一直紧绷着,给人以不怒自威的冷峻之感。
但他不愿将自己的压力传导给月儿,每每进门,总会给月儿最温暖的笑意。
但今天的笑意在进门后慢慢结成了冰霜,僵在了脸上,一时间都忘了收起。
迎门而来的,是佣人李阿姨。
“少夫人睡了?”
李阿姨接过韩江雪的外套:“少夫人……今儿一天就没见到她人影,早上见着匆匆出去了,就没见回来。也许是什么时候回来了,我恰不在,没见着。”
韩江雪听闻“不在”,心下莫名一凛,匆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房间去。
连灯都是熄的,四下空旷寂寥,韩江雪仍抱着一点侥幸心理走到床边去,床榻上整整洁洁,归置得似没有一丝褶皱,很显然,早上佣人整理后就没人碰过。
当真不在……
套房里的书房是上了锁的,寻常时候,韩江雪并不喜欢锁门,他不喜欢将机密事务拿回家中处理,也没什么怕人看见的。
这门锁的钥匙,只有韩江雪与月儿各有一把,能锁上这门的,也只剩下月儿了。
韩江雪心头不祥的感觉愈发浓郁,他第一反应就是月儿遇到了什么难事。他打开房门,果然见书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信封。
他急切拿起信封,信纸展开一瞬,袭来淡淡香味,是月儿惯常用的香水的味道。
不甚浓郁,淡雅精致,混合着信纸上的墨香味,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沁人心脾。
仍是用毛笔写的字,是月儿。
——
江雪:
落笔之时本想开篇俗气的“展信如晤”,可最终未能自欺,展信倘若如晤,我便不至于仓皇而逃了。
长久以来,我考虑过无数个方式将我不能见人之过往告知于你,然而每每鼓起勇气,但最终都未能成行。
想来可鄙可气,皆因我生性之贪婪,不舍与君日夜厮磨之温存。不敢将“贪恋红尘”美化为爱情之美好,然而每每思及与君共度点点滴滴之良宵,便心生怯懦,愈发舍不得了。
我本名袁明月,幸诞于殷实商贾之家,苟且偷得幸福美满的童年。然而父亲病故,生母蒙难,我亦难免不幸,流落娼门,被豢养为瘦马。
十余年痛苦光阴,日日夜夜被教育为男人留恋之宠物,一颦一笑皆是紧着男人兴致所培养。作井底之蛙,不知世上已千年。
后明家将我买去,作为独女替嫁与君结为夫妻。此举并不由我心,然而深陷泥淖,无法决定自身未来,只能听从鸨儿之命。
说这些,并非要洗脱我欺瞒的罪过,个中不得已,也是我命中注定,并不应该让你来承担。
嫁入韩家以来,我也曾想着只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夫人便好,只是经历种种,因缘促定,也是你万般疼爱与扶持,让我明白身为女子,亦可以做成一番事业。
贪心不足,便生了更多期望。
时至今日,我仍自鄙并非诚实之人,亦是被时局所迫,不得已向你坦白这一切。你若因此而对我愈发鄙视,或是觉得恶心作呕,我亦无话可说。
这本是我该承担之后果。只是我不舍与你分分秒秒之爱恋,更不舍的,是你为了我而去向任何人妥协牺牲。
婚后数月,短短光阴,却让我感受到了生之欢愉,足以让我留恋一生。
想对你诉一诉衷肠,表感谢之意,可落笔却少了文辞。无论任何言语,都显得过于轻浮,一片真心赋红豆,却嫌春意未尽浓。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锦东城,亦或者更远,离开了东北,离开了中国。
我将生意上的事情托付给了刘美玲与韩梦娇,又将明家作为陪嫁的地契与我公司的合法手续一并放在了你书桌的抽屉当中。
这本就不是属于我的浮华,我理应该留下。
江雪,恨不能与君朝朝暮暮相伴,望日保重自身,重新寻得人生佳偶,真正的门当户对,相伴一生,举案齐眉。
只是人生必然充满遗憾......真心将你放在心坎上一回,甚至可能是一世,却未能亲口向你郑重表白。我爱你,比日月山川之重的,爱你。
此生牵绊万千,红尘俗世八百,但愿......算了,来世也不必有所期许。你值得更好的。
天冷添衣,努力加餐饭。
月儿
——
韩江雪看着信纸上的字迹起初仍是往日的遒劲有力,慢慢地便变得散乱不成形了。信纸上略有褶皱,偶有字迹被晕染开来,应是有泪滴落,有赶忙被擦拭去了。
韩江雪用指腹摩着这厚重的信纸,明明光滑似缎,却如有万把刀由十指连心,割了他的心脉,割得他心如刀绞。
这是个傻丫头啊。
从相识的第一面起,他便知道她并非真正的明家女。他以为她装聋,他便陪着作哑,双方相安无事,便把这戏演了下去了。
于韩江雪而言,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他心尖儿上的人,从来都不是明家的女儿,她只是月儿,她是千金小姐,是瘦马出身,亦或是脚底生疮头顶流脓,他爱的都只是这个人而已。
他只是盼着她好,她喜欢安逸便是安逸,喜欢成长便是成长,只要她好,他就好。
可这傻丫头,却全然不明白。
韩江雪的下颌紧绷着,眼底慢慢布满了血丝,喉结毫无规律地上下滑动着,他很是烦躁,烦躁到不安的程度。
他身陷囹圄时候没有烦躁过,面对杀手时候亦是一笑而过......每每乱其心智,必然是关于月儿,有人威胁她时,有人构陷她时,有人想要代替她时......可韩江雪总觉得他可以应付,可以护她一世周全,所以他即便烦躁,但从未惶惶不安过。
可这一次,他没有看到外敌,想要抛弃他的,是月儿自己。
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地离开了。没有一次体面的告别,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终于明白,真正要离开的时候,连关门声都是最轻柔的。
一封信被狠狠揉进宽大的手掌之内,因着力道巨大,皱成一枚纸团,近乎能够被碾碎一般。
此刻他的掌心好似有一团火,想要把那张纸燃烬,仿佛燃了那封信,月儿就能回来了一般。
可转瞬,韩江雪又匆匆忙忙地将纸铺开来,想要用掌心的温度将信纸熨平。
反反复复,似是发了癫狂的精神病患者,再看时,红了眼眶,泪水也低落了下来。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或是几分钟,或是几小时,亦或是几万年......韩江雪的心智终于恢复了常态,他放下那封信,冲了出去。
他将电话打给了军部,对副官下了死命令,找不到少夫人,谁都别想好好活着!
转头来,便冲出房门,也顾不上等司机,自己便开着车,急匆匆离开了。
拿着少帅衣服追出来的李阿姨终究没能赶上,只能看着渐行渐远的车灯,长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
更深露重,月儿提着并不沉重的行李箱,站在空旷且昏暗的月台之上,不住地看向站台上的巨大钟表。
已然是后半夜了,再有十五分钟,开往上海的列车就要进站了。这是月儿能买到的到上海的火车最早的一趟了,后半夜上车,黑灯瞎火的不易惹人耳目,于她此刻的处境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了。
今日是白露啊......月儿看着站长办公室那昏黄明灭的灯火,突然一阵恍惚,想起今天的节气来。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儿以为自己可以做可以阴晴圆缺的明月了,如今想来,月圆能有几时,月阙才是常态罢了。
她呼了一口热气,双手用力搓了一搓,用这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给自己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
她穿了厚重的衣裤,又批了斗篷,可仍旧未能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心寒当遇天寒,更是冷彻骨了。
终于,火车的呜鸣声伴随着铁轨的撞击声呼啸而来,终于,月儿即将踏上她孤独的旅程。
亦或是,不归之路程。
火车空空荡荡,月儿拎着箱子,攀缘上高大的火车车厢之中,她想要转头再看一看这生她养她,给予她最深的伤痛和最温暖的慰藉的城市。
她多想透过层层迷雾和无尽黑暗,再看一眼那张冷峻却愿意为她而展笑颜的脸。
可于此刻的月儿而言,是奢望了。
她不想看见他失望的目光,确切地说,是对她失望的目光。
她别过脸,看向列车的正前方。她只能一路向前看,看向自己并不光明的未来。
恰在此时,一个列车员慢慢走向月儿的方向。
“小姐,您没有票,不能坐在这里。”
月儿从兜里掏出票来,递给列车员:“票在这里,请您查验。”
那列车员接过票的瞬间,直接把票撕碎了,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月儿:“这位小姐,请您不要耽误我们列车行进。如果您不自己走下去,我们就要把您请下去了。”
月儿不明所以,但从未受过如此无礼的待遇。她正欲与这列车员理论一番,不成想突然觉得双脚离地,身后冲出两个列车员同时架起了月儿,任凭她如何扑腾,直接把月儿抬下了车厢。
车上的列车员还不忘了将箱子扔了下来,正落在月儿的脚边,卡扣被摔坏了,行李散落一地。
月儿气愤不过,正打算起身再与这些悍匪般的人物理论,可骤然起身之后,她突然觉得呼吸一滞,有一种带着浓郁香气的东西突然捂住了她的口鼻。
月儿还没来得及呼救,便觉得四肢酸软了下去。
眼前一黑,没有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