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月儿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 轻薄的纱帘已经遮挡不住耀眼的秋日阳光了, 那甚是明媚的天光倾撒在月儿的眼皮上, 带来强烈的暖橘色光感。

她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应该是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惊坐而起, 却发觉自己的臂膀都是酸麻的, 转头来才发现韩江雪已经穿戴整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二人便在这秋日暖阳下安安静静地互相凝视了片刻, 一个深情款款, 却略带戏谑之意。另一个, 直接是发懵的状态, 竭力回忆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须臾之后,月儿才开口问道:“是不是很晚了,为何还没去军营?”

韩江雪看着对方一脸懵懂的样子, 既好气又好笑,“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月儿仔细回忆, 自己与大嫂楚松梅倒是畅饮了一番, 应该也撑着最后一丝理智达成所愿了,后来……后来怎么就回了家呢?

这些她便是一概不知了的。

韩江雪抬起自己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月儿眼前晃了一晃:“昨晚你拽着它睡了一宿,无论如何都撤不回来,你不记得了?”

月儿这才想起自己酸麻得双臂,想来一晚上都没换姿势,应该是一直抱着这只手睡的了。

思量至此,月儿也终于明白了, 眼前的韩江雪并不是每日清晨梳洗得体的韩江雪,而是压根没办法脱去衣服,就这样倚着床头守了一宿的韩江雪。

月儿的脸“噌”地一下红了。她拍着自己的小脑袋,拼命回忆起昨晚都做了哪些糗事,可说实话,一件也没想起来。

她怯生生地开口了:“我昨晚喝多了,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了么?”

韩江雪晃了晃自己僵硬的手臂,看着月儿此刻娇憨的模样,难得的又觉得刚结婚时那个小怂包娇妻又回来了。

霎时间玩心大发,轻轻舔舐了后槽牙,勾笑:“那说的可多了,缠着我非要给我生个女儿,还说也得是你这般小圆脸,肉嘟嘟的,奶声奶气地跟在我们身后。哎,我怎么拒绝都不行呢。”

月儿才不信他的鬼话,月儿自打上次“假怀孕”的闹剧之后,便对生孩子有了抵触情绪。她才没研究过要生儿子还是女儿呢,更何况,无论儿子女儿,她都希望像韩江雪这般高鼻深眸的,线条硬朗些才好看。

月儿咬着下唇狠狠剜了一眼韩江雪,起身跪坐在席梦思垫子上,前倾在他心窝子处戳了一下:“你就知道打趣我,我看这保准是你自己瞎意淫的,你才想生女儿了呢。”

韩江雪见月儿身形向前,索性一勾手,借力将月儿直接勾到了自己的怀里来。

对方自然笑闹着不允,奈何力量之悬殊,挣扎也挣扎不掉的。

更何况,这挣扎也未必是万分真心的。月儿靠在韩江雪暖乎乎的宽阔胸膛里,便觉得宿醉的头晕恶心都消减了不少似的。

她窝在他怀里,他便抱着,低头用新长出来的胡茬在月儿额头上轻轻蹭了蹭:“是啊,生个女儿多好啊。我要是生了女儿,我可不送她去法兰西留学,我就留在自己手底下,哪个臭小子敢打她注意,我就打断了他的腿。”

月儿嗤笑:“行了吧,那不成老姑娘了。”

“怕什么,那也是有权有势的老姑娘。”

月儿有心和韩江雪再腻歪一阵子,不过确实许多要事去办,二人梳洗打扮之后临出门时看了一眼西洋钟表,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在东北这个习惯了早睡早起的地方,这基本上都可以开始准备中午饭了。

月儿下楼便看见也刚从房间里出来的楚松梅,因着宿醉,也是精气神欠佳,哈欠连天的,但见了月儿,仍旧很开心。

她开口对韩江雪问道:“三弟没去军营?”

“哦,月儿昨晚喝多了,早上难受,我便陪了她一会。”

楚松梅看着月儿,发出了“啧啧”的声音。但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来,毕竟虽是艳羡,但也不好在婆家开口道她夫妻二人并不和睦的事情。

苦只能往肚子里咽,想来昨晚醉醺醺被送了回去,韩江海难忍妻子身上的酒气,便去沙发上将就了一晚上,天一亮就早早出去了。

饶是如此,楚松梅都觉得还算不错了,毕竟此刻韩江海碍于家中长辈的监督,没有当晚便去寻别的女人去了。

她拉过月儿,快走了几步,见韩江雪没有跟上来,便悄悄在月儿耳畔低语:“你昨晚说的,可以帮我出谋划策的,到底该怎么做?”

月儿昨晚前半程还是清醒的,谈成了合作便开始松懈了,渐渐就有点断片了。

她确实想不起来什么“出谋划策”了,于是眨着天真的大眼,一脸无辜看向楚松梅。

楚松梅便急了,又囿于环境,只得压着急切之心,硬着头皮继续低语:“你说,有办法能让我和你大哥增进夫妻感情的。”

月儿这才作恍然大悟状,实际心里已然乐开了花,鱼儿一步步上钩,万事俱备,就看东风了。

“这个好办,只是现在还差个道具。想来梦娇已经去办了,中午等她的回信吧。”

韩梦娇?这怎么还和自己的小姑子有关系?

楚松梅满脑子雾水,却又没法多询问,怕问多了被家里人听见,只得乖乖等着中午。

结果还没到十一点,月儿便看到了几个男学生穿着学生服,意气风发地骑着自行车朝韩家洋楼而来。

韩静渠其人,对学生一直都是又爱又恨的态度的。统治东北近十年,他手上沾了无数人的血,一直以来,出头的韭菜就割了,毫不吝惜,唯独对学生恨得牙痒痒,又畏手畏脚起来。

这群血气方刚的孩子们,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偏偏又是手无寸铁之人,杀也杀不得。

见这么一大群学生骑车靠近,门口的警卫本能地抬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学生们。

骑得快一些的学生看见了这黑洞洞的枪口,一时间慌了神,握着车把的手也哆嗦了起来,晃悠起来。

“砰”的一声,摔倒了。

这一摔不要紧,后面便接二连三地被绊倒,一直得摔了七八个人,身后的才刹住车,没跟着凑上去。

月儿恨得牙痒痒,赶忙冲了出去,对警卫喊了一声:“都放下!”

三少奶奶并不进军营,这些警卫也并不受她调遣,但常在韩家站岗,也知道这位三少奶奶得宠得紧,一时间犹豫起来,听是不听呢。

韩江雪快步跟了上去,一挥手,众人便明白了其中意思,放下了枪。

再往远看去,一众女学生们跑得满脸是汗,急匆匆地推着自行车往这方向赶来。

月儿在众人中看见了头发都湿透了黏在脸上的韩梦娇,一面推车跑着,一面嘟囔着什么。

虽是听不见,但月儿也猜到了,肯定是在骂这些男学生榆木脑袋,为什么要骑这么快。

月儿看着那些愣头愣脑的男学生们,心底也是生出了一点叹息。

这般逞英雄,不知道怜香惜玉的性子,恐怕想要找个女朋友,难上加难了。

韩梦娇终于来到了月儿跟前,也顾不得擦汗,管不了仪容了,高昂着小脑袋,像做了好事的小孩子,等着月儿的夸赞。

月儿看着这几十辆崭新的自行车,觉得这姑娘确实有办事效率,点头夸赞:“办得好!一共花了多少钱?”

韩梦娇却摇了摇头,脸上的得意之色更甚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沓现金,月儿粗略估摸了一番,心下大惊,基本上与月儿交给她时候并无差别。

买了这么多辆自行车,没花钱?

月儿满眼诧异看着韩梦娇,韩梦娇便仰着小脸,一副“你求我告诉你怎么回事”的表情。

月儿知这孩子年纪小却好面儿,索性便放下姿态夸上她几句,又不会少块肉,便开口道:“瞧瞧我们梦娇,还真是人精中的人精,怎的这么能干?只是怎么做到的,我一概想不通了。”

韩梦娇抿嘴一笑,然后故作神秘地道:“这车子左右就用那么一天,买来就是浪费,我便和那自行车行的老板商量了,不收咱们钱了。等用完了,送回去就是了!”

月儿惊呼:“租来的?”

韩梦娇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头:“是也不是,更确切的说,是借来的,不需要租金。只是最终送回去时候如果有损耗,是要给一点修理费的。”

言罢,她转脸便对着方才摔了的几个男学生嗔道:“让你们逞英雄,摔坏了你们自己想办法赔!”

月儿看着她那女霸王的跋扈样子便想笑,赶忙转头对着那些男学生道:“别听她的,大家辛苦了,把车子停在院子里就好了。”

她更关心,韩梦娇是怎么做到的。

“我对那老板说,你看啊,我们家明老板这活动一举办,可就让进步女性都学会了骑自行车,到时候她们都需要买自行车的。满锦东城就一家自行车行,我们明老板这是为你做广告了,你还好意思收钱么?”

月儿彻底被韩梦娇这鬼才一般的商业头脑所折服了,早知道她古灵精怪,没想到这般能用在正地方。

“那为何要把车子都送回家里来?送到店里不好么?”

“你那店里白日里都是人,停了车子哪里有站人的地方。晚上放在里面,你不怕偷车贼偷了去?放在家里最合适,哪有熊心豹子胆的,敢来帅府偷车子的。”

月儿对这位大小姐愈发喜欢起来。

月儿善于识人,最知道人之所求。这位大小姐如此卖力气,动脑筋,万万不是因为想赚这点零花钱的。

她好面儿,性子张扬,月儿便给她面儿。

月儿揽着韩梦娇的臂膀,转身对众多学生们说:“辛苦各位了,一会我差人去广德楼为大家准备个中午饭,大家一定不要客气,都算是我们梦娇请诸位的了。我掏钱,各位一定要尽兴。”

楚松梅从旁立着,冷眼旁观这一切,一方面不知道月儿在搞什么名堂,另一方面更加艳羡起来,这位小弟媳才进了韩家多久啊,便和家里人打得火热了。

夫妻和睦,事业有成,家人又与之亲善,万万没有再比这美好的了。

月儿送走了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转头走向楚松梅,低语道:“接下来的,看好了,好好学着。”

言罢,不等楚松梅反应过来,月儿便转身凑到了韩江雪面前,眨了眨眼。

娇娇俏俏地蹭着,那般撒娇的模样,让在场的佣人警卫都露出了长辈一般的笑容,赶忙别过脸去了。

“江雪,礼拜天我就要举办自行车大赛了,我这画报挂得大江南北都看见了,倘若我到时候得不了好名次,我该多丢人啊?”

月儿抬着笑脸,一对小虎牙露出来,憨憨的,却又可爱至极:“江雪,你教我骑自行车好不好?”

韩江雪胸中别着一口气,强忍着没笑出声来。

按理说月儿平日里也是与他撒娇惯了的,不过那时的月儿的娇媚都是在骨子里的,举手投足间并无刻意之处。

如今虽是早就有了知会,韩江雪知道这是月儿计划里的一部分。但看着月儿这般做作的撒娇,差点没忍住笑喷出来。

也是真难为他了,还要再众人面前摆出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来。

温柔深情地抚了抚月儿的额头:“好,撒娇鬼。”

月儿看着面前这辆高高大大的德式自行车,高大梁,高座椅,把手抻出去老长一段。心中暗暗发恨,这东西设计的便没打算让女子来骑。

他日若能有了足够的钱,月儿定要自己设计一款自行车,供女人来骑。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成不成还两说呢。此刻的月儿只能艰难地在韩江雪的搀扶下,大跨步上了自行车。

她慌乱的程度根本不亚于当日学骑马时候。

半是做戏,半是真害怕。月儿弯腰握着车把的时候一直在娇滴滴地喊叫着,一个劲地对旁边帮忙扶着车子的韩江雪说道:“你别松手,别松手,我怕。”

月儿声线本就细软,拿捏得当的时候愈发清媚。再加上真有几分怕,声音颤抖着,听起来绵绵软软的,别说是男人了,就是楚松梅听着,都觉得生出一点怜惜之意来。

楚松梅叹为观止,自己平生最讨厌这般娇娇柔柔的女子,可此刻的月儿却丝毫没有让她觉得厌烦。

许是有了共同利益的关系吧,也生出了一点私心来。

月儿在韩江雪的帮助下,终于扶稳了车把,慢慢开始走起直线来。

乍一有了成绩的姑娘并没有如韩梦娇一般讨要奖赏,而是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对韩江雪惊呼道:“江雪你好厉害,我好想学会了!”

她学会了,却是韩江雪厉害。楚松梅又一次叹服。

见月儿逐渐掌握了技巧,一直车座后面跟着跑的韩江雪终于决定,偷偷松开了手。

这回的月儿是真不知韩江雪放手了,高高兴兴沿着花园的轨迹骑着车子,可一拐弯,便看见身后空无一人,韩江雪正站在旁边向她笑着。

这一次,月儿的慌乱,真的不是装出来的。

她感觉胃都因着过度惊慌而痉挛了,她双手又一次颤抖起来,双脚却并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前蹬,终于,在冲向了韩江雪的时候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韩江雪眼疾手快,在月儿即将连人带车甩出去的刹那,靠着坚实有力的双臂将月儿狠狠抱在了怀中。

二人共同踉跄后退了几步,最红还是稳当的站定了。

惊魂未定的月儿脑子里骤然想起此刻还是在演戏,倘若往常,她定然是要问韩江雪伤到没有,不过此刻,她是个撒娇的小娇娘。

她伸出小拳头,在韩江雪心窝处怼了一下,薄怒浅嗔:“都怪你,好端端的,为何先撒了手呢?”

韩江雪开口解释:“我见你已经骑得稳了,便……”

话还没说完,怀中的娇妻早已经双眼含泪,委屈巴巴地抽噎了起来。

韩江雪心里没有了注意,也不知道这是演戏的一部分,还是真吓到了月儿,于是声线都温柔中带着愧疚起来。

“抱歉,是我不好,你哭吧,哭尽兴了,罚我便是了。”

过了好半晌,月儿终于在几番折腾之后学会了骑自行车。

家中佣人也来告知午饭做好了,一行人便进了屋去。

月儿趁着各位洗手的洗手,换装的换装的空当,拉过楚松梅到僻静处,问道:“怎么样,学会了么?”

楚松梅心里没底:“学倒是学会了,只是该用在何处呢?”

“当然是用在大哥身上了。”

月儿拍了拍胸脯:“放心吧,这招准管用。只要你能想办法让大哥参加我的自行车赛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