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雪是个作息异常规律, 早睡早起从不间断的人。也正是如此, 入睡之后一直是安稳之人, 并不容易被外界所干扰。
但这一晚,他断断续续睡得并不踏实。
因为枕边人时有时无的啜泣声伴着床垫窸窸窣窣的颤动偶尔传来, 韩江雪知道, 那是月儿又入了梦魇,在梦中哭泣。
他起身将背对着他浅浅入眠的月儿扳过来, 搂进自己的怀里, 他一遍又一遍安抚着月儿的脊背, 耳畔轻声低语, 十足十的耐心:“别怕,有我在。”
心底暗暗叹息,小娇妻心里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不能与人言说?巴掌大的一颗心, 如何承受得起这么多的故事?
韩江雪暗暗思量,到底该如何, 让她卸下这些沉重的包袱呢?
思量过多, 睡得也就不安稳了。
早起之后的韩江雪昏昏沉沉,他趁着月儿洗漱的间隙,叫来槃生到僻静处,问道:“夫人昨天都见了什么人?出什么事了?”
槃生细细回忆,昨日夫人确实见了不少人,但先前的街市上,咖啡厅里,亦或是学校中, 槃生都在场,没见夫人有什么异样。
“唯独是在明家的时候,夫人和明家人闹得有些不愉快。但我没有进屋,具体什么事情,拿捏不准。”
原来如此。从月儿嫁今天的那天起,韩江雪便猜测出月儿不是真正的明家大小姐。她不说,有她的苦衷,韩江雪便缄默不言,不去戳穿。但他心底还是希望月儿可以自己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这样才能没有压力,不再负重前行。
至于身世,韩江雪从未介意过。婚礼上一见钟情的人,是他枕边人。与他并肩前行的,就是他看见的月儿。
韩江雪对槃生吩咐了一句:“以后少夫人回明家,如果有什么不开心,就告诉我。”
槃生允诺。
月儿心里有了目标,也知道凡事有个轻重缓急,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月儿都在和庄一梦了联系,沟通开业的相关事宜。
从东北打电话到天津,总是时断时续,时而又闹线路故障,直接接不通。通信又太慢,二人便靠着电话里的只言片语和电报上的简要语言将需要准备的事宜商量妥当了。
月儿将自己想要把店开在百货公司里的预想和庄一梦商量了一番,庄一梦也觉得是个好主意,双方最终达成共识,也谈妥了进价和代理费,接下来就是庄一梦的工厂连夜开动,为接下来的开业准备充足货源了。
涉及钱款数额巨大,又需要找个稳妥货站来运输,月儿又要坐镇东北准备装修开业的事情,来来回回跑天津的差事便只能落在槃生身上了。
月儿身边能干且忠心于她的,本就不多。
月儿至此才明白,即便自己十分努力,也正如袁倚农所说,“三头六臂的哪吒也只有一颗心”,独善其身固然重要,但商场不是孤军奋战。
她需要的是身后有千军万马,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经过几番挣扎思索,月儿来到了袁家,来寻袁倚农。
物是人非,袁家如今虽然保留着三进三出的老宅院,但早已阔了地皮,将宅院后面的空场子买了来,建了俄式巴洛克建筑的小洋楼。
袁家长子,月儿的亲大哥,如今的袁家掌舵人,袁倚士就住在那僻静处的小洋楼里,而袁倚农仍旧住在老宅院。
洋房和老宅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围墙相隔着,但父母已然过世,分了家的两兄弟心中的隔阂便早已竖起围墙了。
听说月儿到访,袁倚农出门相迎,月儿跟在袁倚农身后向厅堂走去,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所见之景物,再在脑海里一番思索,但最终没有什么印象了。
离开时不过六岁,留下的记忆不过都是模糊的吧。
“此番来叨扰袁兄,是为了和袁兄商量装修店面的事情。我对锦东城里的设计师,装修队伍都不是十分了解。想麻烦袁兄给推荐几个。”
袁倚农一来是很愿意帮月儿的忙,二来月儿的店就开在他家的百货公司里,装修得与整体格调相一致,也能提升整个百货公司的档次。
“我们百货公司从设计,到施工,再到日后的经营管理,我都是从俄国聘请的团队。月儿妹妹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找到设计团队的设计师,你们聊一聊。”
月儿从代嫁那一日起,便一直对于自己没有出洋留学的经历耿耿于怀,对月儿而言,法国也好,俄国也好,她是没有概念的,反正都是洋人。
袁倚农能为月儿找到洋人来做设计,于此时仍见识有限,思维还略为狭窄的月儿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至于装修工人,袁倚农建议月儿就用他给百货公司装修的人,如此一来,月儿心头的两块大石头落了地,轻松了不少。
二人寒暄一会,月儿愈发觉得袁倚农是个可亲近之人。言语上永远慢条斯理,举止上永远绅士风流,对于月儿来说,她从小便看惯了冷眼,没有一颗七窍玲珑的玻璃心,也便更能泰然面对如今身份转换带来的态度诧异。
她认得出什么是阿谀谄媚,什么是发自内心地关怀。
很显然,袁倚农真诚许多。
月儿不知道袁倚农于别人是怎样的一种态度,她脑海里闪现而过一个荒谬的想法,难道这就是血缘关系的神秘所在?鬼使神差地,让二人有着亲近之感?
但很快月儿便自我否定了。荒谬且无知。倘若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被家庭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富家女,兴许还有权利这般天真烂漫。
兄弟反目成仇,一家人支离破碎,什么样的人间惨剧她没见识过?
血浓于水,那是亲情仍在的时候。
月儿想到这,突然开口发问了:“袁兄,我总听你说起,你有个……妹妹?”
月儿问出口之后便后悔了,何必如此荒谬地去求证一个人是否有心?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袁倚农点头:“是了,年纪与月儿妹妹相仿,也是圆嘟嘟的小脸……哦月儿姑娘,我没有说你胖的意思,我这是褒义词,当真是觉得可爱。”
月儿明白他惶惶之心,点头一笑,倒不在意,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父亲过世之后,她便也病逝了。可惜了,还没好好看看这世间的美好,这么早就走了。”袁倚农眼中流露出的点点惋惜之意,月儿看得出,是真挚的。
美好……这污气昭昭的人间,真的美好么?流离失所的难民,饿殍遍野,浮尸百里,战火不断……即便是苟且偷生的人们,又算计着银钱,贪恋着富贵,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没有死,她仍旧活着,可她看见美好了么?
月儿脑海里闪现着过往的光影,被屈打,要挨饿,学奉迎,强忍泪……
可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月儿一遍又一遍在心底问自己。
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因为活着,她遇见了转机,遇见了韩江雪,遇见了这浑浊世道之中,那少有而洁白的美好。
月儿想了想:“袁兄也不必觉得惋惜。人各有命,你若真的对她有爱惜之意,便将这份爱,给予需要帮助的人吧。”
袁倚农点头:“是的,所以我愿意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他们也是别人的兄弟姐妹。”
袁倚农说自己还留了一点妹妹当年玩过的玩具穿过的衣服,算是留一丝念想,问月儿想不想看一看。
月儿拒绝了。
前尘往事就此一笔勾销吧,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人总要往前看,就让“袁明月”成为一个念想,永远留在袁倚农心里吧。
临走时,月儿从袁倚农那里竟然问来了刘美玲家的住址,月儿喜出望外,一来她真的想刘美玲了,担心她家里的事情。二来她如今十分缺人手,急需一个踏实肯干的人在左右帮助自己。
刘美玲有学识,有见识,又踏实肯干,最主要的是对月儿一心一意,是难得好的人选了。
想到这,月儿便匆匆按照地址找寻了去。
然而弄堂逼仄,汽车已经无法靠近了。月儿只能下了车,徒步挨家挨户对着门牌号,终于在一堆恶臭熏天的垃圾堆后面,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号码。
这根本算不得是一间房子吧,两个小二楼当中,用板子搭起来的小棚子,烟囱斜斜歪歪地从木板上方穿插出去。
这样的房子,在寒冷如斯的东北,该如何抵御寒冬?
月儿也终于明白刘美玲的家人为什么会如此体弱多病。饶是谁,也禁不住这般苦难困境啊。
门虚掩着,敲了几次也没人应,她便兀自进去了,月儿只是女人的身形,入房门都需要低头才行。
乍一进门,光线骤然变暗,月儿费了好大劲才让眼睛适应下来,看见了炕上躺着的,病恹恹的,甚至可以用“奄奄一息”来形容的妇人。
盖着脏兮兮的被子,怔楞地看着进了屋里来的月儿,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月儿开口问道:“请问,这是刘美玲的家么?”
带着满身药味的妇人缓慢地点了点头:“是。是美玲家。你找她有事?”
“我是她的朋友,听闻伯母生病了,我想来看看您。”
那妇人仍旧看着呆讷,却起了身,面上艰难扯开笑意,拍了拍炕沿,“姑娘,坐。”
“美玲呢?没在家?”
“她学校忙,最近都没回来住。”
“她在学校呢?”
“是,学校呢。她们学校可好了,知道我身子骨不好,同学们便筹钱给她,让我治病。”
月儿昨天刚去了学校,又见到了邱瑾,听闻刘美玲根本没在学校里,更没听说什么筹措钱款的事情。
心中不免升腾起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来,可面对刘母脆弱的样子,月儿实在没忍心直接开口询问。
只和她寒暄了一会,问了问病情,又侧面打探起刘美玲已经四五天没回家住了,但给家中送来了不少钱。
刘美玲还有个弟弟,月儿想着刘母生病,总该有个人在家中照应,便问起来:“那弟弟呢?他也没在家?”
刘母看了一眼门外,神色也颇有些担忧,“早该回来了,早上出去给我抓药了,还没回来呢?”
月儿想着一个大小伙子,白日里能出什么事情,于是宽慰道:“伯母,放心吧,估计什么事耽搁了,一会就回来了。”
她看着这破旧不堪的简陋屋舍,想着刘美玲的学识,月儿心中是颇有些佩服的。即便如此辛苦,刘家都没有放弃一个女孩的学业。
无论如何,这个母亲都是伟大的。
在听了月儿的感慨之后,刘母欣慰地笑了:“我家那妮子,最让我省心了。从来都不招灾惹祸,还勤快。也是赶上这女校是个好地方,不需要交学费,我那妮子就一面上学,一面打工,供我治病,还能供她弟弟上学。”
月儿听到这,心下多少有些诧异了。她知道刘美玲是在打工的,教她法语不就是其中一项么?其中赚得的钱财若说是养活她自己,还说得过去。再养上这么一大家子,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更何况,女中哪里不要钱?韩大帅为了韩梦娇,年年都在往里扔钱。寻常人家的孩子根本没法被送到女校去读书。
想到这,月儿疑窦丛生,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耗着了,她需要赶快找到刘美玲,问个清楚。
月儿从手包当中掏出了一点钱,放在了刘母的床头上,“伯母,这点钱您拿着治病,如果不够了,再来大帅府找我,我随时都在。若是您看见了美玲,一定告诉她不要太过辛苦,学业要紧。”
刘母不肯收,月儿将钱压在了她枕头下,转身便欲离开。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喊叫声,一个脚步仓促的孩子冲了进来,冲着刘母喊道:“刘大娘,不好了,快去警察局,二娃子被警察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