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海在付钱这件事情上还算得上干脆利落, 月儿都做足了要与他拉锯战的准备了, 想着无论如何都得从这铁公鸡身上拔出毛来。结果倒是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韩江海便差人送来了月儿说的美金。
看来为了保命, 韩江海还是愿意破财免灾的。
韩江雪被提任督军, 手中实权骤然增加,愈发忙碌起来。又过起了天刚蒙蒙亮便要起床出门的日子, 不过经历了天津种种, 月儿赖床的毛病彻底治好了。
一来习惯使然, 二来韩江雪每天回来得晚了, 二人独处的时间愈发少了。月儿不想把难得的厮磨时光花在睡觉上,于是每日早起,为韩江雪选衣服, 刮胡子,一如在天津蜜月时一样。
与此同时, 月儿也便开始琢磨起自己的事业来。钱到位了, 接下来就是要选址了。
月儿虽然从小在锦东城长大,可是如笼中之鸟,哪里都没有去过。倒不如槃生这孩子,这些年来走街串巷,哪里繁华,哪里离富人住得近,哪里的价格虚高,哪里的人喜欢只逛不买……这一切都了如指掌。
月儿便跟着槃生到了需要重点搜寻的街巷, 挨家挨户地观察询问,想要找一间愿意出盘,又价格合适的铺子。
二人轻装简服,为了方便,让汽车也停在了不远的巷子处等候,无论是着装打扮还是言语行动上,都是十分低调的。
可每进一家店铺,店主都能第一眼便认出这是少帅夫人来。
仿佛少帅结婚当天,邀请了全城百姓去观礼一般,能让少帅夫人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
月儿十分不解,几番讨教,才知道天津发生的种种已经随着各色小报传到了东北。而月儿骑着自行车的英姿早已超越缓慢笨重的火车,先一步到了东北百姓的视野当中。
人们见到了少帅夫人,纷纷簇拥着,夸赞着,称她是女中丈夫,是她救了东北的普通百姓。
甚至有几个胆子大一点的女孩子,也不顾父母的冷眼,开口询问起月儿所穿的那件连体裤要如何购买。
月儿喜出望外,这就说明如果开了店,一定会有市场。然而她面上却仍旧保持着优雅从容,轻哂道:“很快,我就能让大家买到那条裤子了。”
可夸赞归夸赞,生意归生意。月儿想要开的是庄蝶服装公司在东北的代理公司,是一个能和上海、北京、天津分公司并驾齐驱的服装公司,不是一个小小的裁缝铺。
能有如此规模,并且还愿意对外盘出的场地实在是少之又少。远的地方倒是有,可月儿却又有些瞧不上。
终于,在走得几乎要断了腿脚之后,月儿在锦东城最为繁华的两条街道的交汇口找到了一座不小的洋楼。
刚刚装修好外墙,内里仍旧是灰白一片。崭新的店铺,又颇具规格,只是不知道是否已经租赁出去,租金又是几何。
月儿带着槃生入内,只找到了还在施工的工人,并没有见到房主或者店铺老板。
月儿俯身询问:“师傅,这场子盘出去了么?是做什么的?”
正在铺地面的工人抬头睨了一眼月儿,根本无心搭理,匆匆又忙活起了自己手上的活计,“不知道。”
这是月儿今日里上街第一个遭受的白眼,看来这是个从不读报看新闻的人。
不过月儿并不意外,这等出苦力的工人,能有多少文化学识,去读懂报纸呢?即便识得几个字,被生活的压力累得喘不上起来,又哪里有心思去关心外面的世界?
这才是芸芸众生,月儿知晓的人间疾苦。
槃生见状,从兜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来,拍了拍那工人的肩膀,将烟递过去:“兄弟,累了半天了,抽根烟,歇歇。”
那工人怔楞了一秒,旋即用脏兮兮的手接过了烟卷。
他没有火,他在等槃生。
槃生一笑:“咱出去抽,这屋子里都是木头,不小心再燎着了,把祖坟卖了都不够赔人家东家的,是吧?”
于是二人快步出了那铺子,月儿也赶忙紧随其后。
一支烟,很快就拉近了两个陌生男人之间的距离。那工人深吸了一口,对槃生说:“具体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但我就知道是袁家的产业,盘没盘出去,我也不知道了。”
袁家。乍一听到这两个字,月儿便登时失去了耐心,她几乎想扭头就走。
即便这场子再过诱人,她今生都不想和袁家有任何纠葛了。
从六岁被卖掉那天起,月儿便如同死了一般。如今重获新生,她不想再去与前尘往事纠缠了。
槃生却不知其中秘密,仍旧与工人聊得火热。试图从方子的布局结构上猜测一下房子的用途,进而
正在月儿丝毫不耐烦,决定带着槃生离开的时候,那工人却将并没有抽完的烟卷扔在了地上,狠狠用脚撵了一番,灭了火,然后谄媚一笑。
月儿顺着工人的视线方向看去,是他见过的人,袁倚农。
她血缘上的亲二哥,那个在明家一个劲想要收她做干妹妹的路人。
冤家路窄,又一次狭路相逢了。月儿只得收敛起内心的所有秘密,笑意相迎。
相较于月儿的客套一笑,对方倒是真挚了许多。远远看见了月儿,便加快了脚步,来到月儿跟前。
“月儿妹妹,许久不见。如今你可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这个干哥哥?”
月儿心底暗暗腹诽,袁家人即便烧成灰她都会记得。不过还是优雅一笑:“袁兄说哪里话,小妹哪敢忘记呢?”
“月儿妹妹到这来是有事么?”
“哦,没什么事。随便逛逛。这是袁兄家中的产业?”
“其实算不上是家里的,应该说是我自己的。早年来这个空场子确实是家里的,不过那时锦东城这一片还不甚繁华,索性就扔在那了。家父过世之后,家兄掌权,兄弟们分了家,我便分到了这片空场子。谁知道这些年风水轮流转,城西边比东边热闹起来了?我这片地皮也就值了钱,索性我就把它盖了起来。”
原来,父亲去世之后,这些同父同母的兄弟之间,也没能避免分割家产的闹剧。
不过月儿可没心情,也没有任何立场去心疼这个“分不到好地皮”的袁倚农。毕竟自己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一生都有着娼门长大的污点,母亲又下落不明。
一切的一切相比较起来,袁倚农都幸运太多了。
“那袁兄打算把这场子盖起来,做什么呢?”
“我想建成一个百货公司,各类商业都能入驻其中,想买衣服的可以买衣服,想喝咖啡的可以喝咖啡,想做鞋子的可以做鞋子……左右这里人员密集,人流量大,应该不愁生意的。”
月儿本不欲与袁倚农再有过多的接触,想着寒暄几句就赶紧离开,可听了这段话,觉得心中有了不少的疑惑,就多问了一句:“这么多行业都要你亲自来做么?会不会太过于分散经历了?”
袁倚农笑笑:“我哪里做得过来。就是有三头六臂的哪吒,不过也只有一颗心嘛。我提供场地,招来商户,他们来做。”
月儿从前只见过各色店铺林立的街道,却没见过这样讲所有店铺容纳在一起的“百货公司”,不过想来应该是差不多的道理,于是点头:“就是说你还是做房东,收租子是吧?”
“这可和单纯做房东不一样。”袁倚农说到这,突然觉得今儿在这遇见月儿颇有些奇怪,于是问了句:“月儿妹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就当我是你亲哥哥一样,不必客气的。”
没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就是亲哥哥,还不能相认的亲哥哥。
月儿此刻内心摇摆不定,既不想和袁倚农多说一句,又急于汲取知识,不像放过这个讨教的机会。
一颗心受着冰与火的双重煎熬,一时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一旁的槃生不知其中深意,只觉得夫人可能是怕麻烦别人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在一旁先说了话:“袁公子,我们少夫人就是来找合适的场地要开服装公司的,刚才看到了您的这个场地,很是喜欢,于是便来打听一下。”
袁倚农诧异:“没听明兄说起你想做生意来啊,我这百货公司本就想招商,你若看中了这地点,我们合作就是了,妹妹有什么直说就是,为何还不肯开口呢?”
月儿白了槃生一眼,怪他多嘴。但既然话说开了,再扭捏也没意思,于是点了点头:“是,我还没来得及和别人说我的想法,袁兄莫怪。”
索性如此了,月儿和袁倚农便找了一家咖啡厅坐了下来,仔仔细细探讨起这种在锦东城还不曾有的“百货公司”的模式。
“不同于寻常的租赁关系,我不仅仅提供场地,还会提供服务和管理。”
月儿不太理解,没有多言,只是眨着大眼睛看向袁倚农。
那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一点婴儿肥,嵌着这么灵动的一双杏花眼,怎么看都觉得像是自己拿已然过世的小妹的放大版本。
心中愈发亲近起来,耐着性子为月儿解释道:“打个比方来说吧,你自己租了一个铺子开店,店面的卫生需要你自己来打扫吧,关了店门你还要雇佣打更人来守门吧?如果开在了百货总司里面,就都由百货公司来处理了,你省去了很多麻烦。”
月儿点头,示意他继续。
“有的人今天想去买一条连衣裙,逛得累了,或许就会去旁边的咖啡厅坐一会,喝一杯咖啡。同样的道理,一个只想喝咖啡的人路过了服装店,或许就走进去看了看衣服。买了衣服需要买帽子鞋子……以此类推,互相之间不就带动了生意么?”
月儿听到这,醍醐灌顶一般。这不正是刚刚创业,需要尽可能节省人力财力,又想要拉动客源的最好方法么?
于是她继续问道:“那费用如何呢?需要额外支付服务费么?”
“可以选择两种方式,一种是集中收银,由我们百货公司来统一帮所有商户收钱,然后从收益额中扣除一定比例来作为服务费。另外一种就是店铺自己收银,然后按月支付一定数额的服务费。”袁倚农顿了一下,“具体哪一种方法,我也还没想好,等招商结束以后,我决定再和各商户共同探讨吧。”
月儿至此彻底明白了这种于她而言很新鲜的商业模式。
至于要不要和袁倚农合作,月儿在心底做了好一番考量。最终,她选择更理性地去看待这件事情,就像庄一梦所言,抛除成见,才能走得更远。
于是将自己的商业设想一一告知了袁倚农。二人一拍即合,袁倚农愿意为月儿提供位置最好的店面,同样也给了这位看着就讨人喜欢的小妹妹一个十分合理的价格。
月儿心底暗暗盘算韩江海赔偿来的资金,刨除租金,她仍能富余出不少来作为启动资金,想到这,月儿便喜难自抑。
袁倚农这时候又开口了:“月儿妹妹,你和少帅去天津待了这么长时间,又逢上了这么一番变故,可把刘美玲急坏了。每次遇见她都絮叨着也不知月儿什么样了。她可是毫升惦记你呢。”
一说到这,月儿才想起来自己临从天津回来的时候,给刘美玲买了不少的特产小吃呢,只是一直忙着,没来得及去探望她。
如此辞别了袁倚农,定下了她悬在心中的头等大事之后,月儿去刘美玲的学校找她,到了学校被告知她已经有几日没来上学了。
月儿不解之时,正碰见下了课的邱瑾,远远看见月儿,很是热情。
月儿趁着此刻没有旁人的空当,向邱瑾仔仔细细地解释了一番当日他被抓入狱又释放的情景,并非自己与少帅说情,所以不必将这份感谢时时挂在嘴边的。
邱瑾听了却不以为然:“我要谢的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救命之恩,也要感谢你即便丈夫受困,仍能沉着冷静,救他的同时,不畏强权,没有答应总统府的不合理要求。”
“要知道,总统府要的这个数目,足够给所有的东北百姓扒下一层皮来了。”
月儿心中暗暗腹诽,即便她不能力挽狂澜,韩静渠也不可能出钱救儿子的。不过此刻不是她抱怨家事的时候,只能颔首一笑:“您过奖了。”
“刘美玲的母亲又病重了,她只能回家去照顾母亲,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学了。”
月儿听闻,赶忙急切问道:“病情如何?她家住在哪里,我想去探望一番。”
邱瑾却摇了摇头:“我也这么问过她,她却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地址。”
月儿心中实在是担忧,想着刘美玲是明家的表亲,恐怕也只有明家人知道刘美玲住在哪里了。
索性学校离明家很近,月儿一来可以去询问一番,二来她此刻毕竟扮演着明家独女的角色,总也不回娘家,难免惹人口舌。
月儿的车缓缓停在明公馆的门口,仍旧是平日来时的王大爷开的门。
只是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是,在王大爷看到月儿的一刹那,瞳孔骤缩,惊恐万分的表情丝毫掩饰不住,愣了半晌才慌慌乱乱地对月儿说:“少夫人您等一会,我……我先进去通报一声。”
明家上下的奴仆基本都是家生子,对于代嫁一事,明家已经严格培训了全部佣人,他们也都默认了“月儿”这个人,就是明家大小姐。
每次来,王大爷都是直接唤“小姐”的,从没交过“少夫人”,也从没需要通报等待过。
月儿面对王大爷怪异地举动,心生猜忌,于是没等他通报回来,便抬腿进了明家大院。
旁边的佣人想拦又不敢真拦,只一边跟着小跑一遍从旁劝着:“少夫人,您慢点,等王大爷通报完了再进去也不迟。”
月儿今天为了走路方便,特地简装穿了鞋跟很低的鞋子,走起路来似能生风,旁人看来,则是气势汹汹。
月儿并不停下脚步,却转过脸冷眼看向那佣人:“我是明家大小姐,回自己家也需要通报么?”
言罢,很快便追上了腿脚并不十分便利的王大爷,从后面正拽住了他的后脖领,用力一抓,差点给王大爷带一个趔趄。
恰被紧随其后的槃生托住,没有跌在地上。
槃生扶稳这老爷子,呼吸丝毫不乱,拍了拍老头的后背:“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走路慢着点,当心摔跤。”
月儿进入明公馆厅堂内的时候,一切太过于突然,导致沙发上坐着的人皆是吓得一哆嗦,明家主母倒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赶忙起身,脚步轻轻挪动了一挪,恰好挡住了旁边的女子。
明夫人明显刚哭过,眼睛红肿着,仍挂有泪痕。她对着月儿怒目而视,大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你还有没有教养!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宅子,都不知道让人打个招呼么?”
月儿看着她过于急切想要掩饰什么的样子,心下的疑虑更深了。月儿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小幅度挪动了脚步,恰好能躲开明夫人身体的遮挡,看见她身后的人。
明夫人异常敏感,赶忙调整了身体方向,又一次挡住了月儿的视线。
月儿悠悠开口:“教养这东西,不都是父母给的么?您说我没教养,不是在说您这个母亲没教好么?”
“谁是你的母亲?”
月儿天真烂漫一笑:“您呀,难道不是么?”
月儿尤为见不得明家人这般自视甚高的样子,明明有求于月儿,靠着月儿来维系自己与韩家的关系,偏偏又作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是何等的无知且自大啊。
月儿想到这,又补了一句:“难道您不是我的母亲,我不是明家独女,还另有他人么?”
月儿几乎能从明夫人的眸子当中看到了过分的惊恐,并且明夫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想要将身后的人挡得更严实了。
月儿从诸多异象之中一步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最终,月儿决定开口求证真相。
“难道……您还是她的母亲?”
再坐的所有人解释一阵心惊胆寒,明夫人因着过分激动,跌坐在了沙发之上。这一次,彻彻底底露出了她极力想要挡住的人。
那是一张已经哭得梨花带雨但仍能看出优雅气质的脸,保养得极好,但仍能看出略带疲惫之色。
这张脸近乎是从明夫人脸上扒下来的画皮,只是紧致年轻一些。
月儿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仍旧心底一阵恶寒。
没错,这一定是明家真实的大小姐,真正的明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