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佣人们心揪着, 战战兢兢看向这位少奶奶, 发火是难免的了, 只求这位小主子不至于把家里所有的不幸都发泄在他们身上。

可等来等去,少夫人却笑了。

她一只手按着椅背, 缓缓落座于梳妆镜前, 眸光之中写着无线的哀怨与孤寂,可却扯开了苦涩的笑意。

笑得凄凄惨惨, 像一把钝刀, 厮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欲渡黄河冰塞川, 将登太行雪满山。每走一步都这么难, 这乍起乍落的希望与失望,太过磨人。

木旦甲看着月儿那近乎绝望的眼神,吓坏了。他此刻腿伤未愈, 无法蹲下来。只得尽可能俯下身子凑到月儿跟前,想要拥一拥她, 告诉她会有转圜余地的。

但理智又告诉他, 这太过逾矩。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月儿,你别吓我们,有什么事说出来一起扛。你找那张名片是为了找谁,是为了救韩江雪么?我们去他家找,总能找得到。”

月儿摇摇头:“我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可是我想试试。”

月儿颔首看着自己的鞋尖:“现在连试试的机会都没有了。”

木旦甲却不肯放弃:“你说说看,你要找的人是谁,你想怎么做?鼻子底下长着一张嘴, 找不到可以去打听,没准就寻到了呢?”

“一个记者,就……之前让我上报纸的那个记者。”

月儿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对不对,他一篇报道可以让月儿一夜之间变成了天津卫的名媛之星,兴许也可能靠一支笔杆子来撬动乾坤。

月儿在此之前不懂什么“无冕之王”,什么“舆论造势”,但也算是读过点史籍,也知道“大楚兴,陈胜王”的道理。

木旦甲一听这话,激动得直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结果一巴掌排在了伤口旁,疼得差点跌坐在地上,晕厥过去。

半晌,佣人扶起龇牙咧嘴,略显滑稽的木旦甲,可谁都不敢笑出来,也真的笑不出来。

“月儿你太聪明了,我们靠报社给总统府施压,肯定能让他松动的。”

二人主意达成一致,可月儿还是有些失落:“可如今我要去哪里找他呢?”

“去报社啊,你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死心眼。哪家报纸报道的你的事情,这记者就在那里啊。再者说了,即便他不在,找别人也是一样的。”

月儿听得迷迷糊糊,她不是死心眼,而是真的没见识,不了解。

不过听了木旦甲打包票一样的话,月儿也决定去试一试。如今走投无路,撞南墙也得撞出个洞来。

木旦甲一瘸一拐,却仍旧要陪着月儿。

很快,二人便到了报社。听闻月儿找章楠,接待的姑娘很是热情:“原来是找我们章主任的,您稍等,我去和他说一声。”

主任,原来还是个有官职的。

章楠听闻是月儿,喜出望外出门相迎,却见佳人憔悴至斯,连污迹斑斑的护士服都没换下来,已经哭肿了的双眼仍挂着泪痕。

职业敏感度让章楠第一时间猜到,韩江雪出事了。

“你想通过我们报社给总统府施压,让他们迫于舆论压力最终放人?”

月儿听不懂术语,但能明白这其中道理,点了点头。

章楠伏案思忖半晌,脸色颇有几分凝重:“少夫人,您应该知道,我们报社虽然开在租界内,但发行可是全国的。为了您和您丈夫,得罪了总统府,对我们可没有什么益处。报馆被封,报人入狱,记者被暗杀,这都是有先例的……”

月儿听出了其中的为难处,攥着衣角的手心汗涔涔的,她极尽克制,不去插话,等章楠把话说完。

章楠亦是少有郑重之色,眼神定定看着月儿:“少夫人想我们以笔触为刀剑,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啊,好处。月儿责怪自己慌乱间竟然就这么空手而来,于是赶忙赔罪:“实在抱歉,您放心,只要能救出少帅,我愿意倾尽所有。”

章楠看过诸多面孔的月儿,温柔的,机警的,淡漠的,清高的,不卑不亢的……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哀怨,近乎能低到尘埃里的模样。

章楠有心调笑,想问一句“倾尽所有”到底都包括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住了口,他不是登徒浪子,又无心趁人之危,无论是他所受的传统教育还是所学的西方思想,都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耍幽默,去调戏一个落难的女子。

只得扯开笑意,愈发让笑容大喇喇,倒看起来多了几份磊落。

“少夫人都在想什么呢?您太看不起一位记者的职业理想了,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我们是谁啊,我们是无冕之王!为了新闻理想,头可断血可流,怕他什么总统府?”

章楠这段话多少带着些幽默意味,不难看出,他有想逗笑月儿的成分。但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欺不了任何人。此时的月儿不懂,但当她更多了接触了报人,记者,新闻人的时候,月儿才逐渐明白那光芒是一腔热血烧就的,纯粹如三昧真火。

月儿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等章楠把话说完。

果然,他话锋一转,神色也严肃凛冽起来:“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做新闻,发报纸,我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我要确定整件事的真实性。这一点上,我需要您的配合。”

月儿来找章楠,不就是要与他通力合作么?她自然会全力配合。

“不过少夫人,我也不是一点要求都没有。”

月儿斩钉截铁:“您说什么,我做什么。”

“我毕竟靠这个吃饭,我想要独家新闻。”

月儿迷茫了,独家……新闻?这是她从未曾听过的词,一直以来,为了伪装颇有学识的大家闺秀,月儿对于不懂之事从不敢当面问清,但如今时局紧迫,她也不能再装糊涂了。

“什么是独家新闻?”

“很简单,就是你的所有信息都要提供给我,也不能再去接受其他记着的采访。而我,也会竭尽全力,报道这件事情。”

月儿至此终于明白了,这是双向的合作关系,她不求别的,只求他一句“竭力”。

“好,一言为定。”

“还有……我需要一点附加条件。”

月儿紧张地盯着他,身子向后挪了挪,心中难免打鼓。

“别害怕,夫人,我没那么下作。我想的是,您身边这位先生,想必就是云南土司府方面来的代表吧?云南对于我们中原人而言,太过神秘了。不知道等风波过后,我能不能去您的土司府做一个系列报道呢?让我们也了解一番西南风情。”

木旦甲诧异于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但既然认出来了,又无甚恶意,再遮遮掩掩显得不磊落了。

“好,我答应你。你就是打算这辈子都住在土司府,老子都供得起!”

三人一拍即合,便打算各自分工,忙活起来。月儿借来了报社里的电话,几经辗转,终于接通了东北军营,找到了韩静渠。

月儿声泪俱下,磨破了嘴皮子,终于在韩静渠口中套出了总统府向东北军开出的条件。数额之巨大,足以搞垮整个东北。

章楠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矛盾点,“这是为了削弱军阀势力?这足够让整个东北瘫痪!军阀手里没了钱,难道会坐吃等死?还不是去搜刮民脂民膏!”

月儿也赞同他的看法,接下来,就只能靠章楠的笔杆子了。

在这里也帮不上其他忙的月儿就只能先行离开了,一起身,胸襟上的污渍赫然露了出来,章楠福至心灵,拽过自己的相机,又一次给猝不及防的月儿照了一张照片。

月儿惊慌失措,但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只是赧然:“出来得太过匆忙了,都没来得及换一身衣服。”

章楠不以为然:“就是这身衣服才好,妻子不辞辛劳脏累做慈善,丈夫却身陷囹圄,天理何在?”

月儿点了点头,紧迫至斯,她又如何顾得上美丑呢?

只暗暗呢喃:“只是别让江雪看见这照片得好。他若知道我在外面这般不体面,不知该多心焦。”

按照章楠的嘱咐,接下来的时间月儿没有一直在家中等消息,她回了医院。

在这里,身份骤然转变,让月儿也感受到了大家对她态度的微妙变化。但她没有一颗玻璃心,她在这里是为了能接触到上流社会的女人们,同她们或傲慢,或同情的言语里,第一时间得到韩江雪的信息。

带来的东北军官兵排好了班,时刻以安全却又不打搅病人的距离保护着少帅夫人。槃生索性就加入到了义工队伍里去,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章楠出手干净利落,通宵未眠赶出了稿子。

这新闻如同一枚定时炸/弹,在第二天早上如期引爆。其中详细罗列了总统府开出的无理要求,又陈述了一番少帅夫人的凄惨境遇。照片上月儿那梨花带雨的眼眸和污渍斑斑的护士服,与之前见报的亦或是飒爽英姿救人,亦或是风姿绰约伴少帅,都是不同的。

此时,民众能看到的,只是个可怜女人。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可怜女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于东北同胞境遇的愤怒,对于少帅夫人的同情,如同散播种子的春风刮遍了大江南北。

大报社小报馆们纷纷来到月儿的医院门口想要进行采访,可月儿都一一回绝了。

一来是答应了章楠做独家报道,二来她也确实只信得过他。

可即便如此,报人善于增踵添华的本性仍然让各路消息不胫而走。流言之中甚至都有东北军少帅已然被总统府秘密枪决的传闻。

流到月儿耳中,近乎如一把剔骨刀,疼得她肝肠寸断。

可她依旧强撑着,一遍又一遍告慰自己,总统府没有那么蠢,不会轻易动江雪一根寒毛的。

可那份由爱生出的难以理智的忧怖,仍旧让一颗心如同悬丝坠器,时时不能托底。

章楠趁热打铁,又放出了《少帅与夫人慈善之日常》《东北往事》《少帅夫人访谈录》等一系列的报道,在月儿劝说下,罗伯特院长也答应拿出了韩江雪捐助慈善医院的凭证。

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在添着干柴燃气熊熊烈火,正如章楠所言,情绪如同瘟疫一般可以瞬间蔓延开来。

他劝慰月儿:“耐心等待,不出几日,总统府便坐立难安了。”

月儿就这样不眠不休地等待着,每一次电话声想起,每一次有官兵来寻她,每一个叩门声,都足以让月儿的心揪紧。

一遍遍希望,一遍遍失落,又强忍着再次燃起希望……

终于,在韩江雪被扣押的第六天,月儿仍旧在医院中给患者注射着肌肉针。

最有一点药推进去,月儿没有抬头,便感受到了周遭氛围的变化。月儿知道,她等到了。

她强忍住自己所有的期冀与急切,不紧不慢地拔针,消毒,收好器具。

再起身时,身侧的其他患者都闭上了嘴。安静地看向月儿,和她身边那雍容不凡,气质卓然的中年女人。

女人伸出手:“您好,韩夫人。我是民国大总统秦宗正的夫人,李世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