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这一番番折腾吵闹, 该杀的人杀了, 该救的人救了, 无心插柳成了名媛圈的焦点,夫妻间也彼此交心, 走得更近了。

这一遭天津行至此也算是功德圆满。

终于, 到了该干正经事儿的时候了。

各方代表陆续到了天津,总统府的会也紧罗密布筹备完了, 终于到了开会这一天。

月儿无需出席, 但她知道这定然是一场不见血的恶战。各方势力角逐, 明争暗斗间, 一个眼神,一个决定,一方退让, 身后都是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安排。

前一天晚上月儿便为韩江雪捏了把汗,鲜有的, 竟然失眠了。

韩江雪倒是安之若素, 月儿借着月光欣赏着枕边人的轮廓,看着他的安恬睡意,终于明白自己与他的区别了。

或许有一天,月儿足够努力到可以与韩江雪并行,但那份淡定与从容,一个是刻在骨子里的,一个是拼命伪装上的。

一夜近乎未眠的月儿早早便起了身,将韩江雪准备穿的军装熨了又熨, 平整利落,一如他的人,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

穿上军装的韩江雪,与往日是不尽相同的。月儿在侧,时而递过肩章,时而帮忙整理褶皱,但帮忙之余,更多的是欣赏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月儿从未看过穿着白大褂的样子的韩江雪,但她自己思忖猜测,定然不会比他穿军装更显得卓然不凡了。他天生是做军人的料子,即便中途游走这么多年,最终仍旧会回到原有的轨迹上去。

星眉剑目与轮廓分明的皮相,衬在笔挺的军装之中,愈发显得孔武。一双高筒马靴更显得双腿修长,宽肩窄腰的好线条,当时常年自律的结果。

月儿见他不紧不缓地穿好衣服,伸手向月儿讨要最后的斜肩腰带。

月儿没有递给他,而是手里拿着腰带,凑了过去。踮起脚为他挎好斜肩,然后慢条斯理地环过他的腰,系上腰带。

韩江雪明白小娇妻的用意,索性敞开双臂站直,享受着这份略带着眷恋不舍的“服务”。

“以前在欧洲的时候,无论做什么事,享受了服务,就要给一份小费。夫人今天这般殷勤,我是不是也该给一份小费?”

月儿扣好腰带扣,又帮他扯了扯衣服上的褶皱处:“少帅原来也享受过这么细致的服务?在哪里,说来听听。”

韩江雪举起双手作告饶状:“天地良心,没有过。夫人可别冤枉人。”

月儿抿嘴一笑,“既然没有过,今儿给的小费可得有点分量。”

韩江雪俯身挽住了月儿轻盈的腰肢,腻歪着把她拥进了怀里:“那夫人说说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星河璀璨恐怕没那个本事了,能力范围内的,倒是尽我所能。”

“星河璀璨……”月儿一下子变忆起了传说中的织女牛郎,每年便七夕日可以见上那么一面。不吉利。

“不好,要那劳什子作甚?”月儿也不知道今日里哪来的一份感慨与哀愁,只窝在韩江雪怀里起腻,“你好好回来,回来了,用后半辈子付这小费。”

韩江雪至此才明白今天小娇妻怎的如此多愁善感,原来还是担心会议一行的安全问题。

轻柔抚了她后背:“别怕,没事的。总统府又不是龙潭虎穴,各方势力互相制衡。他轻易不敢动东北的,没事。”

月儿哪懂得这些道理,她只担心眼前人:“那你就把兵都带去,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韩江雪嗤笑:“东北带来几车皮的兵都带去赴会?大总统就是原本对我没有恶意,估计这下子都得起了杀心。”

旋即话锋一转,继续安慰:“他忌惮的根本不是我带来的这点人手,而是我身后的三十万东北军。”

月儿大抵明白这个道理,他带来的几百人入了人家的地盘,还不够塞牙缝的,可仍旧有一点糊涂着:“那要是这样,你带这么多人来干嘛?”

韩江雪刮了她鼻子一下,转身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来。

“你问到点子上了,这些人是留给你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出现任何意外,你带着这封手书去军营。这都是父亲他这些年培养的死士,无论如何,送你出天津。”

月儿正欲开口,被韩江雪又一次打断了。

“我都说了,只是如果。只要不出大意外,兴许今晚我还能早点回来吃晚饭呢。你记得让李妈给我熬一碗绿豆汤,这天儿太热了,解解暑气。”

韩江雪轻描淡写,一如夫妻间傍晚后的闲叙家常,但月儿听着每一个字,都在心坎里钉上一枚钉子般。

看着韩江雪上了车,慢慢离开,月儿空落落的,总觉得心神不宁,却又不知到底适合原由。

只暗自期冀,是她想太多了吧。

月儿原本打算这几日告假,在家中歇一歇,免得与那些贵妇聊起政治,说错了话。

可在她在家里坐立难安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医院,忙活起来,便不胡思乱想了。

今日里医院确实很忙,月儿焦头烂额,也便脚打后脑勺地挨到了下午。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三点零五分,也不知道会开得怎么样。

月儿刚给一个截肢伤兵换了药,患者麻药劲一过,扑腾得厉害,药水脓血蹭了月儿一身,她安抚好他,准备去换一身干净衣服,恰在这时,槃生急匆匆跑了进来,拽着月儿便往外走。

男孩子营养一跟上,力道便大了许多。月儿感觉腕子都快被他拽脱臼了,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挣脱。

“发生什么事了?”

槃生欲再度钳制住月儿,月儿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到底怎么回事?”

“别问那么多了少夫人,北大营里的官兵都在待命,我们送您出天津。”

槃生话音尚未全落,月儿便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偏偏说好的不灵说坏的准灵,江雪果真出事了。

月儿强强镇定住,站稳脚步,不和槃生走:“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说明白,我不能走。”

槃生长叹一口气,也知道这位少夫人的执拗:“总统府扣押了少帅。”

“为什么!”月儿一腔怒火平地而起,“这不是鸿门宴么!”

槃生摇摇头:“具体会议上的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东北那面杀了李博昌,大总统震怒。”

李博昌?月儿惶惶之心中仅存的一点理智让她在记忆里搜刮出了“李博昌”这个人。

那位觊觎少帅夫人已久的莉莉小姐的父亲,大总统派到东北去得副督军。

用莉莉情急之下自己的话说,“我的父亲就是大总统派来监督韩家一举一动的。”

可是早不杀晚不杀,偏偏赶在儿子落在人家手里时候杀人。月儿实在想不明白大帅用意何在,难道韩江雪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么!

月儿整理了一下思绪:“总统府包围韩家了么?”

“还没。所以我着急,赶紧来找你,趁他还没行动,先把你送出城。”

月儿摇头:“先不急。总统府抓人总不至于紧紧是为了泄愤,他一定是以江雪为筹码,和东北谈判。李博昌的死,应该只是个由头。”

这一点上,槃生即便不懂,军营中的其他官兵也能猜出一二。可这与送月儿出城有什么关系呢?

“到现在还没有包围韩家,说明总统府没想把事情做绝。我不能走,我得留下想办法,救江雪。”

“夫人,你们感情好我能理解,大家都能理解,可是你一个女……我没有瞧不起女人的意思,可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槃生话不中听,但也在理。月儿如今手里就只有这么点兵,总不能带兵去劫狱啊。

“可是我如今离开了天津,又能去哪儿呢?东北若不弃江雪,我在哪都是安全的。东北若弃了江雪,我还有后路可退么?”

月儿说了这段话,反而平静了。此刻她的生死,韩江雪的生死,都攥在了东北韩家的手里。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别人摆布命运的时候。

月儿自以为奋进,自以为抗争,原来在权力面前,不过挥手即散的云烟。

可感慨归感慨,月儿还没傻到刀架在脖子上,还有心思顾影自怜。她如今两眼一抹黑,还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赶忙吩咐槃生:“你去想办法,打听一下少帅现在关在哪,到底怎么回事。该用钱便用钱,不必吝惜。”

说罢,便连脏了的衣服都来不及换,坐车回了韩家。

一进门便看见了一瘸一拐下来的木旦甲和旁边搀扶的宋小冬。

韩江雪出事,宋小冬的急切之心不比月儿更轻,月儿攥了攥宋小冬的手,以示安慰。

然而指尖冰凉,根本不能传递任何慰藉。

宋小冬倒是比月儿想象中要冷静,几经风雨,宋小冬倒是看惯了沉浮:“月儿,江雪的意思是如果出事,送你走。但你能留下来,我……”

月儿摇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您这些年也有些人脉,我知道您也坐不住,不如去帮帮槃生,打听打听到底来龙去脉如何。”

宋小冬像有了主心骨一般,点头应了一声,旋即跟着槃生出了门。

木旦甲也不甘落后:“月儿,你别担心,总统那老小子未必敢动真格的。估计就是为了谈判,东北肯让步,就没问题。”

这个道理月儿也懂,“可是就怕他们不肯让步。”

“韩江雪怎么说也是韩静渠亲儿子,总不能就这么弃了。当上了了天王老子,保不住儿子有什么用?你放宽心。”

月儿不欲多解释,木旦甲与韩江雪的处境并不相同。他是老土司唯一的儿子,跟何况老土司也不是韩静渠。

他不了解韩静渠。

月儿奔到电话前,问佣人:“这电话能打到东北么?”

佣人挠挠头:“是通了线路的,管家偶尔会打过去。不过时而能接通时而接不通,要看命了。”

万分之一的希望月儿也不可能放弃,经过接线员几度调试,挨过了那漫长如东北寒冬一般的等待,终于,月儿接通了帅府的电话。

大帅早就不在家了,最终月儿找到了大夫人。

大夫人也是急的。

“都怪韩江海那个杀千刀的,精虫上脑的德行,平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非礼李博昌的女儿,李博昌也是个不压事儿的主,找大帅来闹,韩江海就一枪把他给毙了。”

“莉莉如今怎么样?”月儿虽然一万个不喜欢莉莉,但还没想过她会被如此下作手段玷污。

“什么事都没有,那个有贼胆没贼心眼的畜生,喝醉了刚要硬上,就被李博昌撞见了。”

月儿倒是松了口气,不过转念便想到,这一切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想到这,月儿猛然间忆起那日本女杀手,那杀手死了到今天,也有些时日了。趟若是总统府派来的,早就有下一步暗杀行动了。

想到这,月儿不禁恶从心起,难免生出些阴谋论来。

韩江海,才是真的想让韩江雪死的人。一计不成,如今便决定借刀杀人。

大夫人仍旧在电话那端骂骂咧咧,月儿烦不胜烦,最终开口:“母亲,您坐在这骂没有用,要么帮我劝大帅,无论如何保住江雪。要么您就把这腔怒火直接撒到始作俑者身上,做足了姿态让他一命抵一命,冤有头债有主,总统府就不可能不放人了。”

电话那端没有了声音,月儿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大夫人一样都做不到,也不敢做。

毕竟非是亲生,她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为了韩江雪,开罪这么多人,惹大帅厌烦。

月儿见她不说话,便让韩梦娇来接电话,这姑娘年岁虽小,但魄力勇气是旁人不能及的。

从韩梦娇口中,月儿得知总统府开的价格可是不菲。如此一来,帅府近乎被掏空,还要让韩静渠主动削减兵力。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韩静渠所不能忍的。

舐犊情深是真的,但爱手中的权力,更是真的。

月儿不禁一阵心寒,只得嘱咐韩梦娇无论如何还是要劝一劝大帅,哪怕讨价还价也好。

不过她私心里也明白,没什么用的。

撂下电话,月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回想着结婚以来幸福的点点滴滴。

他的笑容,他的侧颜,他的霸道,他的体贴,都化进了这温吞闷热的空气当中,逡巡在月儿的周身。

可她感觉这么冷,这么无助。

她怀恋韩江雪的怀抱,又恨自己无能,只能做个贪恋怀抱的人。

月儿突然发现,在极大压力之下,人反而是没有眼泪的。原来总暗暗嘲笑自己是个无能的小哭包,凡是不顺心,都要哭上一哭的。

如今没了那个包容你脾气,为你擦眼泪的人,哭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腰板挺直了,她怕自己只要这一口气撑不住,便真的倒下了。

伸长颈子的那么一瞬,月儿余光里突然瞥见了被佣人收拾好但还没有扔的那份报纸。

对折着,露出半截月儿的照片。

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月儿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兴奋过,仿佛溺水之人挣扎间看到了不远处的木板。

月儿近乎周身都在颤抖,她拼命地在房间里翻找着,“叮咣”的翻找声引来了木旦甲和一众佣人。

他们赶忙奔进来,生怕少夫人想不开,寻了什么短见。

木旦甲见月儿凌乱着头发,如同疯癫了一般在房间内翻个不停,上前去,一把遏住月儿的手腕:“月儿,你冷静一点!”

月儿无心理他:“我冷静得狠,我在找东西。”

佣人赶紧上前:“夫人,您找什么,我帮您。”

“一张名片,我前几日随手扔在梳妆镜附近了,找不到了。很重要,你知道在哪儿么?”

听说了很重要,那佣人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

半晌,才怯怯挤出了一句话,让月儿彻底失望了。

“我以为……没有用,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