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亲娘?

月儿已然停止运转的大脑又一次活动起来, 她仔细回忆起关于韩江雪的种种。对于他, 对于他的过往, 月儿多半都是在旁人口中听到的。

亦真亦假,亦幻亦梦。

他确实有一位名贯京城的红角儿娘亲, 是明家人告诉她的。明家人说这句话的时候, 还特地提醒了月儿,任何时候, 不要在韩江雪面前提及他的亲生母亲。

“他......确实没有提起过你。”

月儿这句话说得小心翼翼, 她并不知晓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左右看来, 不太可能是和睦的。

她也不想伤韩母的心。

然而一旁的韩母比月儿还要紧张, 她不住地整理着自己旗袍边缘,分散注意力。

“明小姐,让你看笑话了......”韩母捋了捋自己额间的碎发, “你......你就当不认识我就是了。”

月儿这么长时间以来洋装新潮,可内里的思想依旧保守。她天然地觉得韩江雪的亲娘, 她作为媳妇, 装作不认识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行?”月儿艰难开口,“毕竟我和江雪是晚辈。”

“别......别这么说。这些年,江雪一直不肯认我,是恨我当初把他送回韩家。”

月儿点头,生而没有娘亲的照拂,在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家族里,韩江雪的艰辛可想而知。如若是月儿,她也一定是对抛弃了她的娘亲心怀怨怼的。

“可是你知道么?如果我不把他送回韩家, 他该如何长大?”韩母说到这,哽咽了起来,她极力绷紧下颌,让自己的哭相不至于太难看。

然而情到深处难以压抑的痛苦,还是让韩母涕泪纵横。她双手掩面,终于,放开了声音。

“我真的……太难了……”

月儿流落娼门,自古娼优并序,月儿自知其中艰辛。她理解韩母,但同样,她亦是被家族抛弃的孩子,她对于母亲的怀抱有多渴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或许,你不理解江雪。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能够和母亲在一起,吃多少苦他们都是愿意的。”

韩母苦涩一笑,涕泪依旧:“明小姐,你出身名门,不知道下九流的辛酸。他若一直跟着我,或许我正当红时能让他吃饱穿暖,但又怎么能比得上大帅府能给予他的教育和地位呢?哪个学堂愿意收一个戏子的私生子,他又如何能出洋留学,如何做少帅呢?”

确实,韩母顾虑是真的,但韩江雪的恨也是真的。

“或许,当时你同他一起来到韩家,起码能让他享受为人子的一点童年之乐。”

妆泪阑干的韩母苦涩而无奈地摇头,眼角眉梢却仍有三分桀骜:“去韩家?去与韩静渠做妾?每日看着主母的脸色,生怕自己年老色衰被厌弃?明小姐,易地而处,你会去韩家么?”

韩母顿了顿,继续说道:“韩静渠当年是如何诓骗我的?我正当红时,他说他家中无有妻妾,一定八抬大轿抬我入门。后来呢?后来我怀了身孕,才知道他早已老婆孩子成群了。我质问他,他却和我说,以我出身,即便他家中没有妻妾,我也不可能成为正房的。”

韩母戚戚然看向窗外,留给月儿一个落寞的背影。

“明小姐,出身名门,有家人庇佑,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男人的欢爱只是一时的,他们最终看重的,还是出身。”

一句话说者无心,于听者而言却是怎样一番震撼。对于韩母的遭遇,方才的月儿还能持身为正,理性看待,可听了这句话,心却凉了半截。

欢爱本就不是长久的,那他对她的所有爱护与庇佑呢?是出于真爱,还是出于她是“明家大小姐?”

倘若这个虚假的外衣被骤然扒了下去,他的爱,还能依旧么?

车子一直行到了韩家门口,月儿都没有再说话。半是因为受了惊吓,脑子仍旧不灵活。半是因为她也想不明白,如果当时的自己易地而处,会怎么做?

她佩服韩母为了自尊仍旧靠着自己的一技之长立足天地。但她也心疼韩江雪因此年幼失怙,变成了那清冷寡欢的性情。

“娘,送到这就行了,你早些回吧。”

韩母乍一听闻,脸上的表情一滞,惊愕而颤抖:“你……再说一遍?你叫我什么?”

“我叫您一声娘。是因为我是江雪的妻子,这也只能代表我自己对您的尊重,于情于理,我应该这样做。我也会尽我所能解开江雪心头的疙瘩,让他乐意去接受您。但如果并不成功,请您不要怨恨他。这些年,他也不容易。”

强撑着优雅从容,月儿目送韩母的车子缓缓驶走,她才发现自己行尸走肉一般没了力气。

她被下人扶着进了客厅,跌坐在沙发上,脑子里乱成一团。

那个日本女人死前邪魅如同烈日牡丹的妖艳笑容时刻逡巡在她的脑海里,冷冰冰尸体僵硬地跌在血泊中的场景也时不时闪现出来。

月儿坐在明晃晃的华丽厅房中,周遭站满了佣人侍从,盛暑之中,她仍旧觉得周身寒凉。

不由地抱紧了肩膀。

她渴望一个温暖的拥抱,低语告诉她别怕。而这个拥抱,只能来自韩江雪。

韩江雪……他在哪?

月儿想到这,便懊恼起来,她恨自己不是红拂女般的巾帼英雄,不能如影随形地成为韩江雪的臂膀。如今她自己躲回了安乐窝里,却丝毫不知韩江雪处境如何。

月儿越发坐不住了,她强撑着起了身,焦急地又回到了韩家大院的门口。

佣人几度阻拦,都被月儿拒绝了。

夏风燥热温吞,周遭蝉鸣嘈杂,月儿一概是感受不到的。油气路灯孤零零地点缀着已经入夜的无尽黑暗,本就昏黄无力,又时而闪烁不定,好似鬼影。

门口的长巷如同无底的深渊,隐匿在黑暗里,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朝向月儿。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任谁骤然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都会心悸许久。更何况是月儿这般少不经事的女孩子?

可即便脑子里的可怖场景无法挥退,月儿依旧咬着牙站在黑暗中,努力站直腰板,眺望着巷子口的方向,等待归人。

说来可笑,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在世界的两个不同角落,陪他感受着死亡与黑暗的恐惧。竟然能生出一股慷慨悲歌之情来。

月儿站了多久,她也不知道了。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担心与忧虑便一丝一毫地代替心中的恐惧。韩江雪还没有回来,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就在月儿一颗心掰成了八瓣,快要风魔的时候,巷子外传来了点点光晕。

由远及近,颤若微星,慢慢向月儿的方向驶来。是韩江雪的车。

月儿一晚上的所有担心与忧虑都落了地,心头的酸涩苦楚便有恃无恐地漫溢开来,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了。

坐在副驾驶上的韩江雪远远望见光晕中孱弱单薄的身影,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孤独无依地矗立在门口。

那是她的小娇妻。柔弱得如同一滩水的小娇妻,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满眼坚定地站在那里。

她……是在等他?

韩江雪甚至等不及车挺稳,便开了车门。司机骤然刹车,才让韩江雪不至于急切到跳车的地步。

月儿逆着光,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可她心中笃定,那是她的丈夫。

她终于放下心中所有的忐忑与顾忌,迎着车灯的方向,竭力奔跑。脚下的高跟鞋成了累赘,她便甩开那累赘。所有的骄矜成了负担,她便扔下那负担。

月儿终于抱住了真真切切的韩江雪,她踮着脚,感受着对方的温度。那种实在的厚实感让一晚上的恐惧都烟消云散。她泣不成声,唯有一丝眷恋吊着月儿的满腔孤勇。

韩江雪用一只手将月儿按在怀里,贪婪地享受着一份“非我不可”的依赖。他轻抚着月儿的头发,想要告诉她,不用怕,都处理好了。

可最终还没等韩江雪开口,月儿却带着哭腔,瓮声瓮气地抽噎:“你怕不怕?”

问……问我怕不怕?韩江雪讶异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怎么会怕呢?”韩江雪温暖一笑,“放心吧,我什么都不怕。”

月儿的小脑袋像拨浪鼓一般在韩江雪的怀中摇晃:“不可能,你怎么能不害怕呢?她……她那么吓人……我又什么忙都帮不上。”

韩江雪被月儿逗笑了:“你忘记了,我是学医的。解剖过很多尸体的,没什么好怕的。”

月儿并不懂西医,不知道医学生要解剖诸多尸体。听到这,她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原来他吃过这么多苦,都是她不曾知道的。

韩江雪几乎是靠一只手将月儿抱进卧房的。

月儿不肯让他一直抱着,他又不肯松手。相持不下,月儿私心里还贪恋他怀抱的温暖,索性便从了他的意。

只是微微不解:“你另一只手受伤了?”

“没有,只是另一只手沾染上了血渍,怕蹭到你身上。”

入夜,月儿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依着韩江雪炙热的胸膛,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韩江雪低头看着一双大眼睛仍旧扑闪的月儿,安抚道:“怎么?睡不着?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月儿点头,索性闭眼都是血淋淋的场景。

其实这故事月儿是听过的,是韩江雪书架上的童话故事。他声音低沉,娓娓道来,她呼气轻柔,慢慢聆听。

童话,是说给孩子听的吧?月儿想到这,突然忆起火车上的阵阵恶心。时至今日,月儿仍旧天真以为,自己怀了身孕。

想到这,月儿不禁在心底暗暗发问,孩子,你听见了么?爸爸在给你讲童话呢。

月儿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小腹,想要感受这个孩子的存在。可乍一触碰,不禁眉头微皱,自己的手,实在是太凉了。

这微末细节入了韩江雪的眼,停下了讲述的故事,问道:“肚子疼?”

说罢,伸手覆盖住月儿的小腹,一股强烈的温暖从小腹处蔓延开,流至四肢百骸。

终于,在他的呵护下,月儿闭上了眼睛。将一晚上经历的所有恐惧忧虑都抛开了,沉沉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