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月儿错愕, 没想到韩江雪会问这个。没吃饱是真的, 带着血丝的牛肉, 月儿当真吃不下去。
但月儿又有愧于今晚切牛排的事情,给韩江雪丢了脸, 于是双颊一红, 摇了摇头:”天热,吃不下那么多东西。“
韩江雪点点头, 平日里月儿在家时候吃得就不多, 他还嘲笑她是吃猫食的。
“被他们闹的, 我倒是没怎么吃饱, 我们换一家店,再陪我吃一点吧。”
车子驶到了利顺德,同样是一家正宗的西餐厅。此时灯火通明, 人头攒动,西餐厅的一楼有一方不小的舞池, 男男女女已经相拥入怀, 纵情歌舞了。
月儿乍一进旋转门,便被绕得晕乎乎,舞池的音乐更是震耳欲聋。说实话,月儿善舞,但却并不喜欢这份喧哗,无需社交的时候,她并不喜欢凑热闹。
韩江雪伴在身侧,似乎也看出了月儿的抵触, 双手虚掩着笼在月儿的双耳处,想为她抵挡一番魔音乱耳。
月儿噗嗤一声笑了,赶忙拍开韩江雪的手:“你何处见过绅士是这般挽着女士的,也不怕人看笑话。”
“我护着我的女人,还被人看笑话,那才是男人最大的不绅士。”韩江雪温和一笑,不管月儿挣扎,仍旧为她捂着耳朵,“走,我们去楼上的包厢里吃。”
月儿被护在韩江雪温热的掌心之中,心底的暖意蔓延开,仿佛春日和煦的阳光笼着,惬意极了。她正迈步要上台阶,却感觉两耳侧的温暖似乎没有跟上她的脚步。
回头看去,韩江雪的脚步停了,眼神正落在舞池的中央,而月儿顺着韩江雪的目光看去,一位娇艳的舞女郎也正眉目含情,大方地朝韩江雪的方向抛了个媚眼。
月儿心下突然像被掏了个大窟窿一般不知所措,回头看向韩江雪,他亦对那舞女报以微笑,颔首致意。
前一刻还在与娇妻你侬我侬,转头便与舞女牵连。月儿纵使再不自信,也仍觉得韩江雪不是这般浮浪之人。
可无论怎么劝说自己,她仍觉得心头酸痛,冲得方才旖旎温存尽数烟消云散。
默默地失落了起来。
利顺德二楼的包厢并不完全封闭,更像是舞厅的包厢,可以看见楼下的舞池。
服务员还没来点餐的空当,韩江雪依旧倚着栏杆看向窗外楼下的舞池。
月儿感觉像是一团火在胸口烤着,灼热难熬。
韩江雪点了简单的便餐,不过都是洋人吃的玩意。月儿此刻与他独处,更不想因着切牛排而再露马脚了,于是便借口天热吃不下东西:“我看着你吃就是了。”
韩江雪看了一眼菜单,对服务员说:“那就给我夫人来一份冰淇淋吧。”
转头看向月儿:“这家冰淇淋挺好吃的,据说北京城里退了位的皇帝也时常带皇后来吃呢。”
月儿压根没听过什么冰淇淋,更想像不到是如何珍馐,能让皇帝时常来吃。
说到底,不过半是没长大的孩子,一有了新鲜物件,方才的烦恼便烟消云散了。月儿一双大眼睛扑闪着,里面写了几分小期待。
一个琉璃般剔透的藕荷色浅碗,上面精精巧巧的托着一枚圆球。因着温度的差异还冒着点丝丝缕缕的冷气,惹得琉璃碗侧壁附着一层冰霜。
月儿睁大眼睛看着这枚圆球,还没吃到嘴,便觉得周身清爽冰凉,熨贴得很。
月儿见韩江雪并没有看向她,便拿起小勺子试探性地在圆球上挖了一个洞,软软的,像是糯米比糯米还要软。
小心翼翼入口,冰凉的触感与甜香的味觉给了月儿的味蕾双重冲击。她被冰得双眼圆睁,可转瞬间滑入喉咙后,回味是一阵阵的香甜。
说不出的喜悦感弥漫着全身。许是打小便挨饿,月儿发现自己很容易沉浸在食物带来的愉悦感中,她开始放肆地在小圆球上挖了一大块送入口中。
她贪恋着这份冰得脑仁发麻的瞬间痛感,转瞬便是弥漫在口腔里的无尽香甜。
太好吃了,月儿好像在一瞬间体会到了做皇帝的快乐。事实上并不懂政治的月儿不知道,如今军阀割据,改朝换代,那下了野的皇帝皇后,当真没有她在帅府活得舒坦。
韩江雪若有所思,眼神专注在自己眼前的牛排上,余光里却能瞥见月儿喜不自胜的样子,美滋滋地沉浸在一块小小的冰淇淋的满足里。像西方人精致的瓷娃娃,天真烂漫。
“有那么好吃?”韩江雪感觉自己的食欲都被带动起来了,他抬头问,正撞上月儿眯着眼品尝的模样。
月儿被他骤然抬头吓得一个激灵,小勺子都掉在了桌上。也知道自己怪相出了丑,月儿满脸通红,避开韩江雪的眼神,逞强嗔道:“你好端端吓我干嘛?”
嫣红娇嫩的唇角沾了些许化了的冰淇淋,紧张害羞的月儿浑然不知,被韩江雪看在眼里,可爱又好笑。
“这么好吃,也不给我分一点?你果然是小气的。”
月儿撇撇嘴:“勺子都被你吓掉了,如何分你?”
韩江雪薄唇勾起,笑中含着玩味的情愫,在月儿正佯装愠怒的空当,猛然起身,隔着双手支撑着身体,隔着餐桌向月儿欺身而来。
月儿瞳孔骤缩,仓惶间不知所措地僵着。直到下唇被含住,才回过神来。
韩江雪惯来喜欢看月儿无措的娇羞样子,轻轻舔舐了她唇角的冰淇淋,砸嘴回味了片刻,好整以暇地回落自己的椅子上。
“啧,不错,确实好吃。”长眉轻挑,眼底尽是戏谑。
月儿感觉一颗心在胸口要炸裂了一般的砰砰乱跳着,仿佛这条命都是条纤弱蛛丝在吊着,在扑腾两下,整个人都得葬送了去。
可低头颔首间,又有些贪恋方才的味道。
是冰淇淋的味道,还是那枚吻的味道?
月儿叫来了服务员换了勺子,将剩下的冰淇淋你一口我一口的轮番吃了。
韩江雪端坐桌前,怡然慵懒地享受着美人将美食送入口中的感觉。那一刻,韩江雪觉得自己这位“没什么见识,真假难辨”的小妻子到底是谁,已然不重要了。
最后一口连着汤水带着冰碴的冰淇淋被送进了韩江雪嘴里,月儿贪恋不舍地看着空碗,但还是决定把最后一口留给韩江雪。
她自诩能控制好一切表情,事实上每一点细枝末节都在韩江雪的眼中,刻在了心底。
勺子还没从嘴里拿出去,门外便吵嚷起来。
韩江雪与月儿偏头望去,副官在门口极力阻拦着女子往里闯。
女人身着紧身轻薄的新式旗袍,裙边开衩怕是已经快到了大腿根。明晃晃的白肉大长腿时隐时现。月儿虽不识得女人,但已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在“绝代芳华”,她见惯了这些风韵犹佳的女人。
女人像一块滚刀肉一般与副官痴缠着,左右知道在这西餐厅,男人总不好打女人的,于是一整个胸脯贴上去,让副官连连后退。
韩江雪在这个时候开口了:“这位小姐,找我有事?”
女人见正主发了话,一指推开副官的胸膛,仪态万千地进了包厢。大剌剌地坐在了韩江雪的椅子扶手上。
“小姐,我们认识?”
女人妩媚一笑,声音像蜜罐子里浸泡了久的糖瓜,要多甜腻有多甜腻。
“不认识,先生不刚刚也朝我送秋波了么?”
月儿怒火中烧:“这位小姐,身为女人,还是放自尊些比较好。你这么大言不惭地坐在我丈夫身边,是视我为无物么?”
女人被指责也毫无愠色,只反问:“他捂着你的耳朵,眼神却看向我。其实,你早就是无物了。”
月儿像一只被夺了猎物的小兽,双眼猩红,拍案而起。这是韩江雪从未见过的月儿模样,他虽有心事,也急于解决祸端,但仍旧享受着月儿为他出头的样子。
手指抵住双唇,掩住的是满意的微笑。
“先生,您太太真是太激动了,我不过见您是位绅士,想来定然是开明之人,请您跳支舞。看来来得不巧,您太太却是位不折不扣的......小家子女人。”
月儿生性敏感,她确实不是受过洋教育的开化女子。被女人骤然这么一说,突然不知所措起来。她不知道在摩登新人心里,丈夫是可以被分享的么?她一颗心巴掌大的地方,已然慢慢嵌满了韩江雪。
余不出任何地方给旁人,同样,也绝不许旁人觊觎分毫。
可这么护食一般地把男人拢在自己怀里,真的拢得住么?难道真的是自己没有容人之量么?
韩江雪在这个时候开口了:“我夫人江海之量,她不过是不喜欢今天舞池的喧闹罢了。既然小姐开了尊口,我也不好拒绝,如此便与小姐去舞一曲。夫人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还拍了拍月儿的手,示意她安心。可是她怎么可能安心?
月儿千算万算,算不出韩江雪竟然会答应。她瘫坐在椅子上,看着二人出门,鼻尖霎时间酸涩起来。
韩江雪虚挽着那女人,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呆愣不知所措的副官,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头对女人说:“稍等我片刻,我与他说句话。”
女人还算识趣,自己往前走了几步。韩江雪凑到副官耳边,耳语了一番,余光扫了一眼呆坐在椅子上,已经双眼泛红的月儿,转头便走了。
韩江雪与女人挽肩而舞。即便舞池喧嚣,人头攒动。但韩江雪笔挺英气的身姿总能引来男男女女的侧目。
月儿坐在楼上包厢上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她也由衷赞叹,倘若自己是身外人,不着一丝情感,她也会这般艳羡地看着望着一对璧人。
但此刻她不行。她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安慰自己,不过是一支舞而已。但最终,月儿发现,她做不到。
她已经很难理智地去对待自己这颗惶惶之心了。
月儿抹了一把眼泪,从手包里掏出妆镜来,将哭花了的妆容补好。依旧是白如凝脂,唯有眼角鼻尖,哭出了楚楚粉红。
她起身,既然摩登新人都这般玩得开,他与陌生人跳得舞,她有何跳不得?
月儿风姿万千地走到李副官身边,伸出玉手:“走,我们也跳舞去。欺负谁不会跳舞么?”
李副官看着伸过来的纤纤玉指,身上一阵阵恶寒。虽然跟随少帅时间并不长,但早有听闻少帅脾性。就是借给他十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和少帅夫人一起跳舞啊。
“夫······夫人,这不妥吧。”
月儿斜眸睨去,冷笑:“你也知道不妥?看来大家都知道不妥,可少帅偏偏这么做了。”
说罢,自己大踏步出去:“你不敢跳算了,我就不信,我下楼,找不到与我跳舞的。”
副官一听,赶忙上前阻拦:“夫人,少帅吩咐过让您在这等他······”
“你的意思,少帅下令把我困在这里了?”
副官挠头,心里暗骂你们两口子吵架,与我何干。可军令不可违,他只能挡住了月儿下楼的去路。
月儿闷哼一声:“李副官,你这阻拦女人的本事,刚才怎么不拿出来呢?拦得住我,便拦不住她?”
李副官百口莫辩,情急之下喊了出来:“夫人!少帅刚才不是让我拦着您!他说的是务必要保护好您!”
时空在这一刻静止了,月儿看着李副官额头渗出的细密薄汗,滞住了脚步。
保护......
“保护!”
月儿与李副官同时惊呼,月儿再没了往日骄矜,冲向了栏杆处向下望去。
舞池中仍旧熙熙攘攘,却再也看不见韩江雪的身影!
李副官也慌了,二人赶忙同时下楼去寻找,可层层人群簇拥,却不见韩江雪的踪迹。
月儿慌乱不安地四目张望,不时有男人见伊人落单,前来搭讪。起初还有些耐性与之斡旋,后来慢慢便急燥不堪。
几欲与人发生口角。
被李副官拦了下来。
恰在此时,月儿看见攒动人影后,舞池侧面的玻璃门,是艳丽如琉璃般的彩色玻璃门。
月儿抬腿便往那个方向冲去,李副官频频阻拦:“太危险了,夫人,还是我进去看吧。”
此时的月儿满心都是韩江雪,哪顾得上危险。甩开李副官的手,挤过人群,开门进了去。
门后面,是幽深灰暗的走廊,转角众多,四通八达。
月儿犹如跌入迷宫一般,可依旧借着墙壁上昏黄的灯光向前走去。拐角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月儿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将枪举起的李副官,二人共同顺着声音的方向前行。
眼前的光线骤然暗淡,一声闷响传来,随后便是短暂的呜咽声。
月儿与李副官赶紧跑过去,电光火石之间,正撞见一抹鲜红喷薄而出,霎时愣在了原地。
韩江雪的衣袖处尽是血渍,抬头看见呆若木鸡的月儿,亦是错愕。
“我不是让你保护好她么?”韩江雪嘶哑低吼,难以抑制的怒火似要将李副官生吞活剥了。
“我也拦不住夫人……”
二人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逡巡回荡,月儿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似的。
她竭力抑制住自己想要尖叫的欲望,她最后的一丝理智告诉她,她不能给韩江雪添乱。
然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抖如筛糠,双瞳无法从地上那具尸体上移开。
血色如同妖艳的牡丹赫然绽放,前一瞬那女人还那么美,现在已经倒在血泊当中了。
还是韩江雪杀了她。
韩江雪走上前,将自己已然被污血染脏的右手背在身后,同时伸出左臂,牢牢地将月儿环在了怀里。
月儿周身依旧僵硬,即便跌入温暖如斯的怀抱之中,仍旧无法舒缓她的恐惧。
韩江雪用一只胳膊强行将月儿的脸扭过来,让她已经布满泪痕的笑脸彻底陷入他的怀里。
月儿从不曾知道韩江雪有如此大的力气,大到让她在怀中快要喘不过气来。但他又是如此的温柔,轻轻抚着她后脑的手,温柔得如同羽翼扫过。
“别怕,她只是睡着了......”
月儿埋头呜咽:“你为什么杀了她?”
韩江雪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头看向李副官:“你不认识她?”
李副官不知所措:“不认识。”
韩江雪蔑然哂笑,心情并不好:“看来东北军的情报系统确实需要更新了,连欧洲人都已经知道的樱川雪晴你们都不认识。”
月儿听不懂这串奇怪的名字,李副官却是心下一悸,著名的日本女刺客。
月儿声音仍旧颤抖着:“日本人……日本人为什么要杀你?你又为什么要杀日本人?”
韩江雪依旧没有时间解释这么多,只是拍了拍她的后脑。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轻盈的脚步声传来。
韩江雪立即抱着月儿退到了墙角处,伸手掏出了枪。
月儿双腿发软,踩着一双高跟鞋犹如踩在棉花上一般。但她还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让痛感刺激起麻木的神经。她需要坚强,需要冷静,不能给韩江雪拖后腿。
想到这,她突然忆起自己也有一把枪,在手袋里。
稳住手抖,伸向了手袋中。
然而她吱吱扭扭的动作在韩江雪的怀抱里,让他以为月儿仍是万般恐惧的。于是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低声耳语:“别怕,有我呢。”
来人脚步慌乱,似乎也在寻觅着什么。就在那身影晃过三人栖身的角落时,韩江雪与李副官的枪同时朝向了那人。
旋即又落下了。
空气又变得万分安静,紧张的月儿也从韩江雪的怀里钻出来,回头看去。是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眼角眉梢写满了担心。
“你怎么来了?”
韩江雪语调比地上僵硬的死尸还要冰冷,每一个字都能透出他的厌恶。
“我跟着你们过来的......哎呀先别说这个了,你怎么杀了人了......这尸体怎么运出去?”
二人一问一答,给月儿留出时间仔细打量了妇人。眉目确实有那么一丝熟悉......在哪见过?
——月儿诧异,这不是刚才宴会上唱戏的伶人么?
不过卸去浓妆,雍容不再,苍老倒是爬上了面容。
“这个不用你管,我能杀人,自然能把她运出去。”
“江雪,这是酒店通仓房运货的通道,难保一会就有人来,我对这地方熟,我可以帮你们。”
韩江雪别开脸:“别叫得这么亲密,咱们没熟到那个份上。”
说到这,韩江雪一滞,看了一眼怀里的月儿,转头对妇人说:“你要真想帮忙,把她送回韩府去。”
女人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月儿,热切点头,仿佛能够帮上忙,是她毕生的荣幸一般。
月儿却不肯:“你去哪我就去哪,我可以帮你的,我......我不拖你后腿的。我真的......”
韩江雪只有眼神与月儿相触的时候,眼底的寒冷才能骤然瓦解。他又一次轻吻月儿的额头:“别怕,我没事。很快我们就会处理好,一会就回家看你。”
月儿再度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坚强很快便难以为继了。她被从韩江雪的怀中移交给那妇人,妇人紧紧搀扶,月儿才不至于跌倒。
她心下黯然,明白自己跟着韩江雪,确实是累赘。
妇人搀扶着月儿出门,一如奴仆搀扶娇气的小主子,并不惹人眼目。
待上了汽车,月儿发觉自己的双手仍旧麻木不受控制。她心烦意乱,心中千丝万缕缕也缕不顺当。
到天津还不足一日,她便经历了这一桩桩一件件。
女人伸出她那温柔的手,拍了拍月儿的肩膀:“别怕,相信他,他能处理好的。”
月儿泪眼婆娑,借着车窗透进来的光晕,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女人。
女人对于月儿的眼神丝毫不感觉到奇怪,她低敛眉目,神色黯然。
“你不用问了,我看出来了,他没告诉你我是谁。”
月儿恹恹,并没有力气搭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讲述。
半晌,女人开口:“我是韩江雪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