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对于韩江雪已然标明的心志坚信不疑,她也相信,韩江雪不回家住,是军务繁忙。
心中有底,自然一切不愁。接下来的两天,月儿吃得香睡得稳,白日里去明家学法语,也渐渐摸到了一点门道。
她生性要强,回到家中也拿起韩江雪的法文词典,背音素,背单词,好生下苦功夫。要强的她时常要学到后半夜。
月儿心性坦荡,觉得小日子也悠然自在,可这世上总有人闲得没事,偏觉得旁人的岁月静好都是伪装,不掀起些风浪便显示不出她的身段来。
三少爷连着三宿没回家住,韩家上下的老婆舌都伸了出来。
有说三少不满意这桩政治婚姻的,有说三少奶奶大小姐脾气让三少厌烦的,甚至还有说三少那方面有问题不敢回家的……
流言增踵添华地传着,起初月儿也不想在意,直到大太太唤了她去问话,她才意识到危机的存在。
“说到底你也是他的正房夫人,这才新婚几日,便不回家了?”大太太吹去茶盏上的浮沫,悠悠然开口。
“江雪说军务繁忙,这几日便住在军营里了,母亲不必担心的。”
“担心?”大太太柳眉一挑,“我自然不担心,他去法兰西留洋一走就是三年,回家不还是得管我叫妈么?但你不一样,同床异梦,久了,他就不是你的了。”
大太太话说得直白,以身作例也没什么说服力。毕竟据传闻大帅连碰都没碰过大太太。
可这逆耳之语在月儿听来,确实是忠言。她的前十年,每天都在听珊姐灌输如何驾驭男人,如何吸引男人。倘若见不了面,谈何驾驭与吸引?
她不是不相信韩江雪的誓言,只是这世上靡不有初,誓言是真的,他日变心也可能是真的。
想到这,月儿心事重重地从大太太房间退了出来。她想不出来自己到底该不该寻韩江雪回家住,又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由头寻他回家住。
正为难之际,月儿低头前行,不料却感觉额头被什么软东西阻了去路,差点跌坐在地上。
抬头,才发觉撞上了韩梦娇的后背,把对方也撞了个趔趄。
韩梦娇回头正欲恼,发觉是自家的小嫂子,于是也便收敛了怒意,问道:“嫂子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定的?”
月儿心中有事,不想和这丫头多纠缠,于是便打哈哈:“许是昨晚没睡好,我……去补个觉。”
韩梦娇听了这话,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一把拽住月儿的腕子,硬生生地随月儿回了房间。
关上房门,小姑娘见四下无人,便神秘兮兮地低语问道:“嫂嫂,三个新婚燕尔就不回家住了,家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月儿轻点了这丫头的鼻尖,不带怒意地嗔道:“你一个小孩子,不关心自己的学业,也学那些长舌妇,说家长里短了?”
那小姑娘不依不饶:“嫂嫂才比我大多少,就说我是小孩子?我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鸳鸯蝴蝶派的小说里那些独守春闺的妇人还少么?嫂嫂,你这么年轻漂亮,断然不能学了她们啊。”
还鸳鸯蝴蝶派,月儿不禁嗤笑:“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办呀?”
这位女“军师”上下打量起月儿来,杏眼含情,肤白如脂,巴掌小脸,点绛朱唇,确实是难得的美人坯子,韩梦娇打心眼里是有些嫉妒的。
“嫂嫂,你好看是真好看,可就只能浮在好看上。看起来更像是个漂亮大方的女学究,一点都不媚气。”
这话一出,月儿更加觉得好笑了。她是烟柳地出来的,竟让人说像是女学究,不带媚气。她笑问:“那你说,怎样才算得上是媚气?”
“六姨太那样,才算得上是媚气。你呀,应当与她讨教讨教,如何牢牢握住男人的心。你看我爹,别说心了,魂儿都在她那了。”
月儿笑着推了韩梦娇一把:“你一个姑娘家,说话也没个把门的。有当女儿这么说自己爹的么?什么勾魂握心的,我看你是有人想了。说,你这春闺梦里人,是谁啊?”
韩梦娇自然连连否认,面上笑闹着,嘴上却嗔怪:“我为你想办法,你却揶揄我。做什么行业不得像优秀的看齐呀,在做夫人这方面,你就得向六姨太看齐。”
六姨太是南边戏班子过山海关入东北时候唱花旦的角儿,乍在锦东城街头唱过一晚,身段嗓子便把东北这群老爷们迷得个神魂颠倒。
角儿这个东西,是寻常人口挪肚攒地捧起来的,可最终受用的却终究还是当权者。
六姨太出现在东北的第十天,便成了韩家的六姨太,而从此,大帅也确实没再进过其他任何一位姨太太的屋。
韩梦娇话中确实带着戏谑,但也不得不承认,做女人,六姨太的手段确实是月儿不曾有的。
见月儿兀自思忖,韩梦娇也知道她动心了,于是自告奋勇“保媒拉纤”,决定带月儿去六姨太的房间讨教真经。
敲开房门时,六姨太正在给白皙的大腿擦着雪花膏,月儿见了那架在茶几上白花花的大腿,心中有些愕然。
这擦脸的雪花膏,竟这么奢侈地全抹在了腿上。足可以证明,女人对自己是要奢侈一点的。
六姨太白了她一眼,像看山中村妇一般:“亏了你还是富商千金呢,竟也学那小门小户的吝啬起来。慈禧太后当年还拿人奶沐浴呢,倘若我有她的条件,我定然天天都泡在奶里。”
不等月儿回话,一旁的狗腿子韩梦娇却先开口了:“六娘说得是,我这小嫂子确实该向你学习,你看她这一身的书卷气,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六娘,你得给她想想办法。”
书卷气?月儿心底彻底对韩梦娇拜服了,她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太强了。可当着六姨太的面,月儿也不好发作,只得忍着。
就这样,月儿迷迷糊糊地被二人忽悠到了书桌前的椅子上,直到六姨太已然自己私自用火盆烧热了炭火和炉钩,周身都是热气的时候,月儿才意识到,自己被韩梦娇这个坏丫头给骗了!
要知道,韩家洋楼已经通上了“自来气”,私自生火,太过危险了。这也就是六姨太有这般天大的胆子,换了旁人,被扒皮抽筋都有可能。
韩梦娇自那日见了六姨太烫的新式卷发之后,便一直心动不已。奈何大太太和三姨太根本不许她烫发,于是她便打起了月儿的主意。
月儿猛然间想起韩梦娇当日那断然不政治婚姻,也不讨好男人的论断,与今天为她出谋划策,根本就是矛盾的。
韩梦娇就是想骗月儿来做这烫头发的试验品!
月儿一想到这,立马打起了退堂鼓。大太太既然反对韩梦娇烫头发,肯定也看不惯她烫头发的。这么平白成了试验品,再惹来祸端,可不划算。
可坐在椅子上,月儿才知道了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六姨太断然不同意她此刻离开的。
“怕什么,大太太倘若敢说一个不字,我便叫大帅出面为你撑腰。”
就这样,月儿稀里糊涂地烫了个头发,她满心忐忑地捂着双眼,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最终竟拿出了必死地决心才挪开了双手,看向了镜中人。
不过是换了个发型,月儿骨子里的清媚便被恰到好处地激发了出来。环绕而下的流线松软地垂在两肩,像极了女儿凹凸有致的玲珑身形。一缕弯发俏皮又灵动地掩在鬓旁,既遮盖了月儿与生俱来的婴儿肥,又凸显了她那精致的五官。
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一旁插手而立的六姨太仔细端详了一番,也不禁咋舌赞叹:“美人坯子就是美人坯子,老祖宗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淡妆浓抹总相宜。”
长久以来,月儿对于美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确切的说,有一点美而不自知的。能被珊姐看重,哪个不是美人坯子,有着婴儿肥的她确实是姑娘中扎眼的,却从来都不是最绝色的。
月儿纵然得了这心仪且适合的新发型,可骨子里却有些自卑的她打从六姨太房间出来,便一路似做贼,赶忙钻进了轿车当中。
掩耳盗铃似的,生怕大太太看见,却早晚都得被看见。
去明家学法语的路上,月儿专门让司机绕了个道,去敬芳斋买了些肉脯与点心。
她一路拎着油纸包好的吃食在书房与刘美玲见了面,在对方诧异万分的眼神中,有些不自在了。
她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发尾,仿佛她按了一按,那卷曲便不那么明显了似的。
“是不是……看起来有点怪?”
刘美玲都看呆了,半晌才摇头:“真好看,你的发质也太好了,我要有这么多的头发该多好。”
说罢慢慢蹭步上前,用手摩挲着月儿的头发,却不敢着力,仿若那头发薄如蝉翼似的,一捧就坏了。
“你若喜欢,赶明我去央求六姨太,帮你也烫个头发。”
可比月儿还要自卑的刘美玲只得收敛起满眼的艳羡,别过头,不再看向月儿。
“我……就算了。我这点头发稀疏得要命,人也长得不好看。再加上我娘病重,家里本就贫寒,若我真烫了个头发,恐别人多心,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去了。”
月儿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千金,她明白刘美玲的顾虑所在,于是便收起这话题,举了举手中的点心:“喏,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刘美玲看向两包点心的眼神,一如刚才看向月儿的发髻,怯生生的,渴望却又不敢奢求。
月儿轻拈一块桂花酥送进了刘美玲的口中:“你看你瘦的,我常年吃不饱饭,也没瘦成你这般模样。”
点心酥软甘甜,肉铺咸香可口,两个小姑娘你一块我一块地笑着分而食之,这种口腹之欲上的欢愉让月儿再一次感叹如今的生活即便有诸多险阻,起码也是舒坦的。
直到剩下了最后两块点心,刘美玲想动却又不舍得动的为难情状尽收月儿眼底。她有些不解:“你把这两块都吃了吧,明儿来的路上,我再给你买别的口味的。”
“你不吃了?”刘美玲试探地问。
月儿拍了拍微微鼓起的小腹:“我平日里吃得少,胃都比旁人小了,吃不下了,你吃吧。”
刘美玲听罢,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将剩下两块点心包好,面露赧然地说:“我想把这两块带回去,给我娘和我弟弟尝尝,他们应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月儿点头,心尖柔软处,酸疼酸疼的。她轻柔抚了抚刘美玲的额头:“好,明儿我再多带来些,你给她们拿回去。”
刘美玲赶忙摇手:“不……不必了……我这样,是不是显得特别没出息?”
“怎么会呢?你有家人可以惦念,在这世上就不是孤单无依的。你是有心的,也是幸运的。”
想到这,月儿心头不免酸涩。她却不一样了,那个锦衣玉食的生身之家早就抛弃了她,她还有谁是可以在心头无限惦念的呢?
或许,是韩江雪吧,毕竟他是她的丈夫,她此时此刻的唯一。
可是他在哪,在干什么,心中又是否有那么一瞬如她惦念他一般思量着她?
一切,月儿都未曾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