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珍珍的话,何医生当然听懂了。
一个单身的男人的确要注意影响,尤其不能随便带着孩子去上一个同样单身的女人家里。
自从妻子亡故以后,有不少人给何医生介绍对象,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推脱了,但他的条件在实在是太好了,不但人长得帅,职业也体面,家里的物质条件更是殷实,尤其未来公婆是何爷爷和何奶奶。唯一的拖累,就是有何梅梅这个丫头,但这也没啥。
因为上述原因,虽然他明确表示不想找对象,还是有不少大姑娘小寡妇主动扑上来。
所以何医生平时是很注意这些的,从来不会跟一个单身女人走得太近,就是唯恐生出什么闲话!
何况,赵珍珍的情况还比较特殊!
他们樱桃公社本来就是一个很安静的小地方,但这种安静在两年前被打乱了,那个时候青禾农场刚刚建好,第一批劳改犯就涌进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农场里接受劳动改造的人越来越多,听说现在差不多有两万人了。
这么多人涌进来,先不说对公社造成的各种比较直接的影响,只是各种传闻就能让人津津有味的听上三天了!
现在政府到处都在揪混在人民群众内部的资产阶级破坏分子,农场的那些人,大多数都是犯了这个错误,他们的家属为了不受到影响,就会离婚划清界线,这种离婚虽然在法律上是认可的,但和一般的离婚终究是不一样。
一般的离婚是以感情破裂为基础的。
那天他见到了赵珍珍的前夫,虽然知道他是个劳改犯,而且穿着打扮也异常朴素,但即便如此,也难掩一身不凡的气质。
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普通人。
而且他从来没见过赵珍珍笑得那么甜。
这其中的事情不用细想其实也能猜得到。
但即便如此,他却总是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接近她。
何医生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恼和无力,没有办法,他又开始了经常上夜班的生活,而且下了夜班也不回家,就住在医院狭小的宿舍里。他这么做何奶奶和何爷爷都习惯了。
唯独不高兴的是何梅梅!
但她人小言轻,抗议了几次没有任何效果后,小丫头就琢磨开了,按照奶奶的说法,他的爸爸是个犟种,认准的事情八条马拉不回来,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但她还记得,爸爸最听妈妈的话。
可惜妈妈不在了。
何梅梅咬着铅笔将爸爸接触的人都想了一个遍,最后确定了一个人,那就是对门的赵阿姨。
虽然爸爸谈不上听赵阿姨的话,但她还记得,当初她刚转到农场小学的时候,因为成绩不太稳定,爸爸来赵阿姨家里讨论这个事情,说话的态度和一起异常的客气,赵阿姨不管说什么他都虚心答应。
赵阿姨是校长,爸爸在她面前的样子的确有点像老师和学生,那学生天生就怕老师的呀!
何梅梅一旦想好了行动力是很惊人的,她立即放下笔,将只差一点没做完的作业塞到书包里,将头上的辫子胡乱扯了几下,又从洗脸盆里沾了些水抹在脸上,临出门还照镜子看了看,配上丧气的表情,的确和刚哭过没什么区别。
赵珍珍被她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
“梅梅你这是怎么了?”
何梅梅本来是装哭,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赵珍珍突然就真的哇哇大哭起来!
赵珍珍正在做晚饭,已经炒好了一大盘白菜,她已经和好了面,正准备做油渍糕。
不单是王文广,四个宝也很久就想吃油渍糕了,但因为没有糯米粉根本做不了,前两天堂叔赵青山回来,捎回来了两斤糯米面,是在大学食堂工作的堂婶周丽萍,绕了两层关系才买到的。赵珍珍又买了点红小豆,加入糖水煮了一罐子蜜豆。
她赶紧洗干净手,像哄自己的孩子一样,走过去搂住了何梅梅,柔声说道,“梅梅受委屈了?来,跟阿姨到屋里来!”
何梅梅将头深深的埋到她的怀里。
赵阿姨的怀抱真的很温暖,而且她身上有一股子特别好闻的味道。
她记得,以前妈妈也喜欢用这种茉莉花香的肥皂洗衣服。
回到厢房,赵珍珍用毛巾给她擦了擦泪。
四个宝本来都在学习,建民看了一眼没说话,王建昌本来是很想问问的,漂亮的小姐姐为啥哭了,但他此刻正忙着画一幅画,是田老师交代的作业。
农场小学在杨校长的号召下,各个班级都力争上游,甚至他们美术特长班也不例外,每周两次的绘画作业完成后,按照水平不一样,有甲乙丙之分。田润生要求很严格,班里一共十九个学生,大部分都是乙等,甲等只有寥寥一两人,王建昌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上次因为着急和哥哥们去玩儿,草草就结束了绘画,结果得了个乙等。
三宝从小就喜欢赢,得了乙等在他看来就是输了,所以这次不敢大意,看了几眼之后,就低头继续上色了。
四宝在学校上午在幼儿园,下午跟着章文田学习,章教授讲课和别人不一样,小建明也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一个教一个学进度特别快。他学得知识点虽然很多,但需要做的作业不是太多,而且做作业的速度比一般的孩子快得多,通常都是第一个完成。
今天也不例外,四宝做完了作业,脱了小鞋子爬到床上,手里拿着魔方在玩儿,他一个人打乱了再复原,复原了再打乱,如此反复两三次,觉得玩得差不多了,赵珍珍和和何梅梅正好进来了。
小家伙立即丢了魔方,好奇地问道,“梅梅姐姐为什么哭了呀?是不是又考砸了?”
以前何医生带着何梅梅上门,开场白通常就是,“赵校长,梅梅这次又考砸了!”
四宝就记住了这句话。
王建国放下笔,很能理解何梅梅的感受,当一个一般的学生很轻松,偶尔表现好了就很满足,但要当一个一直优秀的学生,真的是需要很下一番功夫的。他现在虽然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名,但心里一点都不轻松,而且任何时候也不敢放松。
他揉了揉眼睛说道,“梅梅,你下次肯定能考好的!”
何梅梅此时已经擦干了眼泪,她紧紧靠着赵珍珍坐着,咬着嘴唇说道,“不是因为考试,我这次考试成绩挺好的!是因为我爸爸又不回家了!我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我本来就没有妈妈了,现在爸爸也不管我了!”
说到这里小姑娘悲从心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赵珍珍略略惊讶,何梅梅平时看着是个很活泼开朗的小姑娘,她妈妈虽然去世了,何医生平时工作也忙,但何爷爷和何奶奶都很宠她,甚至要排在两个孙子之前,尤其是何奶奶,怜惜她是没妈的孩子,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是先尽着她来,他们家条件本来就好,比起一般的女孩,何梅梅绝对算是过得很滋润了。
但她没想到这孩子心理原来这么的脆弱。
赵珍珍搂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道,“梅梅,你爸爸可不是不要你了,可能是他最近工作太忙了顾不上你,你要理解他!”
何梅梅显然很不认同这这种说法,她抬起头气呼呼的说道,“赵阿姨!不是这样的,前一阵子爸爸还总上白班呢,还一连休了好几天假呢,即便是上夜班,那下了班也应该回家睡觉啊!”
其实赵珍珍对别人的情况不太关注,包括何医生在内,此时经过何梅梅提醒,好像的确是这样,前一阵子何医生总上门,以至于她都觉得是负担了,但这些天,的确很少看到他了,门对门住着,几乎没打过照面。
何梅梅是何医生的女儿,她已经没有了妈妈,何医生作为父亲,的确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分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照顾女儿,但以他目前的表现来说,的确是不合格的。
但别人的家事,她作为外人是不好插手的。
赵珍珍沉默了数秒,说道,“梅梅快别伤心了,这件事你告诉你奶奶了没有?”
何梅梅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很善于观察大人的脸色,她自然捕捉到了赵阿姨脸上的犹豫,立刻噘着嘴说道,“赵阿姨!我奶奶才不管呢,听我大伯说,我爷爷奶奶小时候都是工作狂,他和爸爸都是太奶奶养大的!我要是找爸爸,她就批评我太黏人了!”
何奶奶的确是个很要强的人,能说出这种话毫不稀奇。
王建国此时插嘴道,“妈妈!要不你教育一下何叔叔吧,杨校长不是经常说吗,我们学生要想取得好成绩,除了自己努力,还需要家长密切配合!”因为农场小学的情况比较特殊,是不可能开家长会的,所以杨光胜多次在周一升国旗的时候强调这一点,希望学生能转告给家长,从而得到足够的重视。
赵珍珍点了点头,问道,“梅梅!等你爸爸下班回家了,阿姨会跟他谈话的!你不要伤心了,今天阿姨做油渍糕,等一会儿留下来吃饭吧!”
何梅梅破涕为笑,高兴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何梅梅没来得及吃饭,背上书包就出门了,她先去了爸爸的医院,此时何医生还没下夜班,暂时也没有需要处理的病号,和他一个班儿的小护士拿着专业书问这问那,两个人都有些疲倦,讨论的有一搭没一搭的。
何梅梅看到爸爸没事儿人一样坐在椅子上,那年轻护士看到她就笑了,“哎呦,梅梅怎么这么早来了?
何梅梅不喜欢她脸上有些夸张的笑容,但在人前她一直是个很有礼貌懂事的孩子,就回答道,“叶阿姨,我想吃你们食堂的烧饼了!”
吃着酥香的烧饼,喝着热腾腾的玉米面粥,何梅梅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
何医生揉了揉眉心问道,“梅梅,你有什么事儿吗?爷爷奶奶在家都好吧?”
何梅梅咽下最后一口烧饼,撇了他一眼说道,“爷爷奶奶都很好,我不太好!”
何医生一愣,这丫头胖乎乎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很有光泽,从一进门就眼珠子乱转,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这一副生气勃勃的样子,哪里不好了?
何梅梅一口气将剩下的粥喝完,带着几分得意说道,“爸爸!赵阿姨要找你谈话,你最好今天回家!”
不等爸爸说话,小丫头站起来豪气的摆了摆手,背着书包就溜了。
隔了半个多月,女儿再次提起赵珍珍,何庆海心里还是有些慌乱和失落,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女儿已经跑得没影了。
何庆海摇了摇头,他这个女儿,看着很乖,实则很有些小脾气。
这天下午,赵珍珍带着四个孩子从学校回来,在胡同口就碰到了何医生。
何庆海浑身上下都收拾的很利索,头发是上午新剪的,身上的衣服更是板板正正,就连眼镜他都仔细擦了两遍,这么一收拾,很明显能看出来和平时不太一样,两人笑着打了招呼。
“赵校长下班了?”
赵珍珍点点头,问道,“何医生这是要出门?”
何庆海赶紧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没有,我去副食店打个酱油!”说着晃了晃藏在身后的玻璃瓶。
眼看彼此都要错身走过了,他忽然转头,说道,“赵校长,我听梅梅说你找我?”
赵珍珍皱了一下眉头,补充道,“是的,我想跟你谈谈你们家梅梅的事情!”
虽然和想象中的有差距,但他还是很高兴,激动的说道,“那,咱们现在就回去谈吗?”
王建民走在妈妈弟弟的后面,闻言回头很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之前大宝和弟弟们一样,对这个当医生的何叔叔印象很好,因为他不但会给三弟治病,还去了很多大城市,知道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但后来就不是这样了,弟弟们的感受一下他不知道,但王建民越来越讨厌这个何叔叔了!
讨厌他总喜欢对着妈妈笑,讨厌他总找理由打扰妈妈,特别是他发现,何叔叔总偷偷盯着妈妈看!
赵珍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已经有些后悔答应何梅梅了,“等吃过饭再说吧!”
何庆海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不敢直视一个孩子凶巴巴的目光,他偏偏头,冲赵珍珍用力点了头,心情很好的去打酱油了。
何梅梅放学后看到爸爸回来很高兴,放下书包也不写作业,而是跑到厨房催饭。
何爷爷嘴馋,早就念叨着药吃饺子了,不过素馅饺子吃着不过瘾,他一连排了四五天的队,终于买到了半斤鲜肉,何奶奶常年练太极,身板好得很,正举着菜刀当当的剁白菜。
何梅梅窜到她身边,甜甜的说道,“奶奶!一会儿我帮您包吧!”
“你这孩子吓我一跳!这点活儿奶奶自己做就行,你作业做完了?”
何梅梅理直气壮的说,“今天不做作业!”
在何奶奶提出疑问之前,她又赶紧补充道,“奶奶!我今天在学校就已经把作业做完了,所以不用做了!”
何奶奶点点头,最近孙女的表现不错,每次拿回家的考试卷子都是高分,人也比以前更懂事儿了。
何梅梅别看人小,干活儿很麻利,这一两年经常帮着干家务,饺子包得很溜儿,祖孙俩俩很快包完饺子,煮出来后,何梅梅迫不及待的盛了两大盘子,一盘端个馋嘴爱的爷爷,一盘端给爸爸,还不忘催促。”爸爸你快点吃!”
何庆海匆匆吃完饺子,还端着一碗赶到赵珍珍家里,她刚做好饭,王建民端着一瓷盆炖萝卜从厨房走出来,又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这完全不能影响他的好心情。
孩子们吃完饭都去写作业了,赵珍珍将厨房收拾好才返回正房。
何庆海等得有些着急了,立马就问道,“赵校长,我们梅梅都跟你什么了?”
赵珍珍回答道,“是这样的,梅梅昨天跑过来就哭了,说你一连好几天没回家了,担心你不要她了!”
何庆海觉得女儿有些胡说八道,笑着说道,“这孩子被她爷爷奶奶惯坏了,净说些不着边儿的话,我就她这一个女儿,我不要她要谁啊?”
赵珍珍并没笑,而是正色说道,“何医生,我听何奶奶说过,因为梅梅妈妈去世,你怕触物生情不敢回家,但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的感受?两年前她才七岁,突然没有了妈妈,你这个爸爸又不回家,幸亏梅梅性格比较外向,但即便如此,孩子心理上也不可能没有一点阴影!大概她本来已经习惯了你的冷落,但你前一段时间工作不忙,对她那么很关心,对她的学业尤其用心,你要当一个好爸爸,就当然如此。但你最近又忽然不理孩子了,这是为什么?你是没看到,昨天梅梅哭得可伤心了!”
何庆海有些惭愧的低下头。
赵珍珍看他听进去了,又说道,“你觉得这样做,这样对待梅梅,对得起梅梅妈妈吗?”
提及亡妻,何庆海更觉得没脸了。
沉默了良久,何医生表态,“赵校长你说的很对,以后我一定多抽出时间来陪着梅梅!”
赵珍珍点点头,说道,“这么做就对了,爷爷奶奶做的再多,孩子的父母也是不可替代的!而且他们老一辈的做法和想法,已经不太适合现在的孩子了!”
“哥,你怎么还没做完作业?”
王建国写完最后一道题目,将本子塞到书包,有些好奇的问道。
王建民的心思的确不在作业上,他手里握着笔,书本也摊开着,但一个字也没写,只顾竖着耳朵听外间两个大人的谈话。
他不悦的看了弟弟一眼,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讲话。
王建国比哥哥早完成了作业,心情异常好,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出去了。
“妈妈!你今天还学习吗?我都做完作业了!”
赵珍珍冲儿子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四宝迈着小短腿也来了,听到哥哥的话,他不甘示弱的说道,“二哥,我也写完了!你要玩魔方吗,咱俩比赛怎么样?”
王建国有点犹豫,他小时候没玩过魔方,现在也不是很赶兴趣,而且最主要的是,要是输给了小弟弟,那可真有点丢人了!
四宝走上前拽住他的衣角,说道,“二宝,快走吧!”
王建国挠挠头,跟着他走了。
外屋里很快没有了弟弟们的声音,王建民觉得必须自己出手了,他手里拿着练习册也从里屋出来了,目不斜视的走到赵珍珍面前,说道,“妈,这道题目我不会做!”
赵珍珍仔细审了一遍题目,觉得并不算难,按说大儿子应该会做,但她守着外人没有说出这个疑问,而是耐心的讲解起来。
这个时候何庆海再不告辞的话,那就是太不识趣了。
年后,王文广将新项目的计划书上交后,忐忑不安的等了一个多月,才等到上头的批阅文件,让他们更高兴的是,上头不但同意了这个项目,而且还建议他们成立单独的实验室,为此专门拨了一笔款子,作为第一笔启动资金。
他和梁校长兴奋的商量了好几个晚上,首先是实验室的选址问题,因为难免会有污水排放,现在的科技部面积太小,而且离农场小学太近根本不适合,两个人又围着农场附近查看了两天,最终相中了农场对面的一块儿荒地。
这荒地仍然算是农场的范围,他们打了个简单的申请,王场长第二天就同意了,并且还主动表示,他们农场现在的一部分人,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盖房子的技巧,这实验室可以由他们来盖,只收取材料费,人工建造费一文不收!
秉着少花钱多办事儿的原则,且实地考察了他们农场自己建造的房子之后,王文广和梁校长同意了。
然而真到开始动工了,两个人都不放心,亲自来到现场监督。
当然了,比起市里的修路大工程,他们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张处长说到做到,不但将整个平城的民间财务分配情况查了一个遍,还成功的募捐到了一大笔钱作为修路的启动资金,四月份,一切准备妥当,修路工程正式开始了。
王文广和梁校长仔细查看了一圈儿,刚坐下要歇口气,忽然一个老头儿拿着铁锹走过来了,他似乎是怕工长呵斥,一过来就急吼吼的说道,“王校长,梁校长,你们新的项目肯定缺人吧,让我也加入吧,我在专业知识方面是没问题的!”
两个人定睛一看,老头儿也不算老,只不过是头发花白了而已,再看觉得五官也面熟,老头儿看到他们迟迟认不出来自己,自嘲般的笑了两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