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孩子们觉得爸爸和以前不一样了,就是赵珍珍看到丈夫心里也猛地沉了一下。
比起上次她来的时候,王文广的气色更差了。
整个人比之前又瘦了一圈,脸上的菜色已经非常明显了,两只眼睛也略略有些无神,身上还是穿着那套破旧的解放装,但这次不光是袖口碎了,领口也磨破了,而且前襟因为干活儿不小心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他借了针线自己缝上了,针脚又大又丑。
最最可笑的是头发,农场没有专门的理发室,犯人们都是自己剪头发或者相互剪头发,前两次都是和梁校长互相剪的,这次王文广嫌弃人家的手艺不好,是自己动的手。客观来说,的确比梁校长剪出来的狗啃效果要好多了。
但比起以前去理发店找专门的老师傅做出来的效果那是没法比,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王文广自嘲的冲建昌笑了笑,说道,“三宝,爸爸变丑了,你还喜欢爸爸吗?”
王建昌又仔细看了看他,犹豫了几秒钟,说道,“喜欢!”
王文广这次痛快的哈哈笑了两声,一把抱起来老三,在他的胖脸蛋上亲了一口。
王建昌很高兴,他其实特别想爸爸了,一起玩儿的小伙伴,叶程叶欢的爸爸,刘大牛刘二牛的爸爸都经常在家,虽然在他心目中,他们的爸爸都不如自己的爸爸厉害,但爸爸不在家,再厉害也没有用啊。
小家伙在爸爸的怀抱里仰起脸问道,“爸爸!你参加劳动结束了吗,马上就过年了,是不是这次就跟我们一起回家了?”
王文广心里叹了口气,他摸了摸三宝的脑袋,说道,“还不行,等过年开春了地里还会有很多活儿,爸爸还要继续参加劳动!”
王建昌不高兴的将大脑袋使劲撞了几下爸爸的胸口。
一旁的王建民忽然说道,“爸爸!你不是大学的校长吗,你要是一直在这里干农活儿,那学校出了事情谁管啊?”
王建国觉得哥哥说得很有道理,跟着说道,“是啊,农活谁都会干,但是校长不是谁都能当吧?爸爸这么聪明,还是应该回去当校长啊!”
他这么说是有切身体会的,他们附属小学现在也会组织劳动课,班里最笨的同学都能做的很好,但他们班的班长只有正副两个,不是谁都能当的,班长都这么不容易当,爸爸是校长,学校人那么多,就更不容易当了呀。”
王文广将三宝放下来,伸出手臂揽住建民和建国说道,“学校已经选出新的校长来管事儿了,没有爸爸在也没关系,不过,你俩希望我早点回家吗?”
小哥俩儿都赶紧点了点头。
王文广拍了拍他们的肩头,说道,“你俩是当哥哥的,要帮着妈妈照顾弟弟,而且要听妈妈的话,如果这样爸爸就会很快回去了!”
尽管王建民觉得爸爸说的话很没道理,因为这是毫无联系的两件事儿,但还是十分乖巧的点了点头。
王建国却不高兴的说道,“爸爸!我和哥哥在家经常带着三弟四弟玩儿,也很听妈妈的话,从不惹她生气,那是不是你现在就应该跟我们回去了呀?”
王文广一愣,没想到八岁的孩子思维已经这么清晰了,他笑着说道,“建民建国,爸爸跟你们道歉,刚才爸爸说得不够准确,集体劳动可不是爸爸一个人,这农场里有好几千人,大家一起进来的,肯定也要一起走啊,你们参加学校的春游,是不是不能一个人掉队啊?爸爸也一样,这农场里有上千亩的荒地,要是都开垦出来种上粮食,能供好多人吃饭呢,所以爸爸虽然是下地干活儿,但做的也是很有意义的事情!”
两个小家伙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
赵珍珍说道,“大宝二宝!你们不是还准备了东西吗,快拿出来给爸爸看看啊!”
王建民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掏出一只旧闹钟递给他,说道,“爸爸,这是我修好的,现在走针可准时了呢!”王文广的确很需要一个闹钟,他愉快的接过来,笑着说道,“建民真聪明,连闹钟都会修了!”
王建民笑了笑,说道,“爸爸,你别忘了每天给它上发条!”
一旁的王建国也连忙掏出来两张有点皱巴的卷子,开心的说道,“爸爸你看!我这次考了双百分!”
王文广接过来看了看,笑着说道,“建国真厉害!再接再厉啊!”
王建国对爸爸的夸赞有点不满意,他歪着小脑袋说道,“爸爸,那我是不是也很聪明啊?”
王文广用力点了点头,说道,“那当然了,不聪敏可考不了一百分!”
王建国这下满意了,乐滋滋的指着建昌说道,“爸爸!三弟说要和你下棋呢,连棋盘都拿来了!”王建昌猛点点头,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掏出来棋盘,其实就是一张硬纸壳,然后再掏出一个小布袋子,里面是满满的棋子儿。
小家伙很认真的将棋盘放到桌子上,又把棋子一个个摆好。
一岁多的小娃娃的记忆还不太周全,从进屋后小建明一直被赵珍珍抱着,他扑闪着两只大眼睛到处看,尤其会盯着爸爸王文广看,后来不知道是想起什么了还是别的原因,挣脱了妈妈的怀抱,笑嘻嘻的走到爸爸的面前。
王文广一把将小儿子抱起来,说道,“几个月不见,我们建明长这么高了!”说着忍不住亲了亲四宝又白又嫩的小脸蛋。
大概是爸爸脸上的胡子茬扎得他有点痒,小建明嘎嘎的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
王文广手一抬猛然用力,一下子把小儿子举得老高,小家伙兴奋得嗷嗷直叫。
王建昌已经摆好了棋子,他也想让爸爸举高高,就用殷切的小眼神看着爸爸。
三宝这半年个子窜得很快,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出至少半个头,而且他长得很壮实,虽然不算太胖,但也有四十多斤了。
适当的体力劳动会提升人的体质,但农场的这种劳动强度和低营养的饭菜却只能是起到相反的作用,王文广最近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力下降了,以前编草席到下午三四点才会觉得很累,现在中午的时候就觉得很煎熬。
尽管如此他也不想让儿子失望。
王文广抱起小建昌,深呼吸两口做好了准备,手臂竭尽全力往上抬,竟然也把建昌举起来了!
只是他的脸瞬间憋得有些发红。
赵珍珍赶紧说道,“哎呦,建昌太沉了,文广你快放下他!”
王建昌被放下来后,王文广觉得两只胳膊又酸又麻。
赵珍珍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丈夫,娇嗔道,“不会是拉伤了吧?我给你揉揉!”
之前她的注意力都在几个孩子身上,生怕哪一个会突然哭闹起来,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丈夫手上长满了冻疮。
她小时候棉衣做的薄,又住在家里的柴房里,再加上冬天也要刚干活儿,手上年年长冻疮,又痛又痒特别难受,白天干活还好,反倒是到了晚上手脚都放到被窝里,遇到热乎气儿长冻疮的地方特别痒,简直有点钻心,让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不过,她是从小受罪受惯了的,王文广可不是,他哪里受过这个罪啊!
王文广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变了,拉住妻子的手,笑着说道,“没事儿了,农场放了十来天假了,我用獾油擦的效果很好,你看这不是好多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了,估计再用几天就好了!对了,今年雪下得这么大,咱们家的厨房没事儿吧?”
学校的院子一般就是两间半正屋,厢房都是各家根据情况加盖的,他们现在当做厨房的东厢房是一间简易房,特别是屋顶修得很薄。
赵珍珍摇摇头,说道,“没事儿,家里都挺好的!”
王建昌扯扯他的衣袖,“爸爸,咱们可以开始了吗?”
王文广下棋是童子功,跟有名的大师学过两年,少年时期曾经获得过不少比赛的大奖,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赢了王建昌,小家伙不服,但一连下了三盘后他都输得很惨。
看着老大不高兴的三宝,王文广却觉得有点可乐,他笑着说道,“建昌你回去一定要好好练习知道吗?争取下一次来看爸爸的时候,能赢了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王建昌总觉得赢爸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但还是抬起昂起小脑袋说道,“好!我下次一定要赢!”
很快探视的时间到了,但四个宝都不愿意走,王建昌甚至说道,“爸爸!你住在这农场里面的房子里吗?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啊?”
王文广摇了摇头。
孩子们见了都很失望,赵珍珍连忙解释道,“农场里人特别多,要是每个来探视的人都要进去看看,那样就太乱了!咱们先回去好不好?妈妈回去跟你们做好吃的,而且,明天咱们还来看爸爸!”
小建明第一个拍着手说好,“好啊,明天还来看爸爸,妈妈,四宝饿了,想吃鸡蛋糕!”
作为一个一岁半的小娃娃,他这句话说的条理清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建昌在他这么大的时候,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崩,而且通常一次说话不会超过三个字。
王文广看了很满意,忍不住一把又将他抱起来,说道,“四宝回去吃了饭乖乖睡一觉,等明天你来了,爸爸给你们编一个特别好看的小笼子好不好?”
王建昌眼睛一亮,问道,“爸爸!你会编蝈蝈的笼子吗?”
王文广点了点头。
王建国也赶紧问道,“爸爸!我也要!”
王文广好脾气的说道,“你们几个都有啊,一人一个!明天这个时候就编好了!”他的话是说给儿子们听的,眼睛却是看着妻子赵珍珍。
赵珍珍冲丈夫一笑,说道,“文广!之前买的小院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反正都放假了,我准备带着孩子多住两天,要是每天都来探视,你们农场应该允许的吧?”
因为马上过年了,最近农场的管理比之前宽松多了,王文广没听说过关于限制探视次数的规定,就笑着说道,“是允许的!”
末了又违心的说道,“那房子能住人吗?有没有点炉子?这大冷的天儿,千万别冻着孩子,要不,你还是带他们回平城吧,我这里真挺好的!”
赵珍珍紧盯着丈夫看了几眼,笑着说道,“怎么不能住人,堂叔都找人修过了,铺盖卷儿也有,一回去就点上炉子,你放心吧,孩子们不会冻着的!”
王文广站在农场的大门里头,看着妻子和儿子的身影完全消失了才往回走。
一路上他都紧紧绷着脸忍住笑,等推开自己的房间门,才终于忍不住咧嘴无声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了。
其实,赵珍珍买的房子不太适合现在居住,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正房的屋顶塌了,因为没打算立即搬过来住,虽然修葺了房顶,但做工实在是马马虎虎,还是用了原来的木梁,没坏掉的椽子也继续用上了,新料添得很有限,搭建好木梁和椽子,铺上草席再糊上拌了草的泥坯,屋顶大致就是这么修的,虽然省钱,但住起来肯定也不太舒服。
屋子的保温效果不是很好。
但赵珍珍也有办法,她观察一番之后,选择不住正屋,而是住到屯粮食的厢房,这一间厢房应该比正房盖得晚,而且用料非常实在,现在看起来墙体和屋顶还都很结实,而且他们住这一间还有个好处,因为家具物品的掩盖,更不容易发现隐藏的地库了。
她先去了二爷爷的院子,先煮了一锅面条,三个大的和自己吃,另外给小建明蒸了一碗鸡蛋糕,吃过饭后,几个孩子在前院玩儿,她和堂叔赵青山一起回到后院。
两人将厢房地面上作为掩盖的稻草全部都清理出来,水泥地面彻底擦干净,再把一张破旧的双人床放进去,床头和床体将地库的入口掩盖的非常完美,因为是老式的箱床,进出也很方便,只要往旁边一拉就可以了。
这床足有两米多宽,虽然睡四个孩子一个大人不太宽敞,但冬天么挤一挤也没关系的。
收拾完床,再把正房里的两张桌子,一个柜子和几张板凳都拿过来,这间小屋已经满满登登了。
赵青山去前面点炉子了,赵珍珍虽然很累,但顾不上歇一口气,她打开带来的行李卷儿,先将带来的被褥铺好,然后将其他的日常物品也都拿出来,刚刚收拾好,几个孩子已经跑过来了。
赵青山提着一只煤炉走在后面,将炉子放在了门边的位置,嘱咐她道,“珍珍,这屋子小,窗户也封上了,你注意一点啊,若是感觉有煤气味就打开门!我现在就去供销社几节烟囱!”
赵珍珍点了点头。
建民几个好奇地打量着有些简陋的小房间,王建国问道,“妈妈,我们今天就住在这里了吗?”
赵珍珍一边叠孩子的衣裳一边笑着点点头,问道,“是啊,建国喜欢吗?”
说实话,王建国不喜欢。
别说这个乡下的院子,就是现在平城的家王建国也不太喜欢,因为房间太小了!吃饭睡觉学习的房间统统都很小,远不如之前在专家楼里住得舒服,但这些话他是不能跟妈妈说的,犹豫了数秒,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表情不太自然,赵珍珍自然看了出来,不过并不说破,而是问其他三个儿子,“建民,建昌,建明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吗?”
王建明一个一岁多的小娃娃,觉得只要跟妈妈在一起就很好,大声地说道,“喜欢!”
王建民虽然只比王建国大半个小时,但这孩子的心志有时候不像小孩子,他说道,“妈妈,是不是在这里住着,就能天天见到爸爸了?
赵珍珍点了点头、
原本还有些犹豫的王建昌立马也说道,“妈妈,我很喜欢!”
王建国觉得能天天见到爸爸很不错,也笑嘻嘻的表态,“妈妈!我也喜欢!”
虽然孩子们都说喜欢,但赵珍珍心里并不太好受,她将叠好的衣服放到柜子里,拿出一袋肉脯说道,“来,咱们开始睡午觉了,谁先睡着了,等醒了就有肉脯吃!”
很快四个孩子都睡着了。
赵珍珍闭着眼躺在床的最外侧,虽然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前世王文广被下放后,她也曾经来探视过一次,那是在她被公婆赶出家门,一个人住在国棉厂的宿舍,不过上辈子的农场比现在严格多了,前来探视的家属不允许说话,她把带来的包裹匆匆递给他就得走了。
那个时候的王文广,形象比现在还要狼狈,不但又黑又瘦,脸上和头上都有伤,当时她走出农场的大门就蹲在路边大哭了一场。
她在包裹里写了一封厚厚的信,说了自己的现况和委屈,但那一刻她明白了,前夫自身难保,以后的路只能靠自己了!
但后来她选择的那条路,是条错路!
好在这一世很多事情都完全不一样了!
赵珍珍睁开眼,看着身边四张熟睡的小脸,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赵珍珍就起来了。
樱桃公社是个小地方,平城的工作组发展的规模虽然很好,但最多普及到了惠阳县城,这小地方基本上没受什么影响,老百姓的日子照常过,年底了,当然是过年最大。
北方过年很有仪式感,年底每一天都有具体的安排,有句谚语云: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樱桃公社逢一六都有集市,今天恰好就是腊月二十六。
二爷爷和二奶奶年纪大了喜欢吃软烂之物,赵珍珍剁了白菜馅子,又把带来的鲜肉切下半斤也剁成馅子,加了葱姜和麻油搅拌在一起,又手脚麻利的和面擀剂子,很快就包好两盖帘皮薄馅大的馄饨。
吃过饭后,二爷爷从厢房里找出来一辆竹藤小车,这还是赵立志小时候用过的,除了轮子有点吱吱作响,这么多年过去了车子竟然还能用!,赵珍珍擦干净将小建明放在上面,轻轻一推车子就往前走了。
小建明做在上面很开心。
她推着小儿子,一只手牵着建昌,建民和建国手拉着手走在前面出了门。
大概是是因为最后一个年集了,集市上人特别多,买东西的人多,卖东西的人也很多。
城里到了年底肉制品的供应比平时要丰富得多,但买什么都要靠抢。这一点乡下要好得多,很多人家养了一年的年猪杀掉了,养鸡养鸭养羊的人家也是这样,因此,年集上的肉摊特别多。
赵珍珍买了五斤肉两只鸡和一只鸭子,还买了些过年招待客人用的瓜子点心。
回到家后她也没歇着,立即将一只鸡炖在了锅里。
虽然还没到中午的时间,但孩子们不禁饿,她将土豆炖鸡盛了满满一饭盒后,剩下的盛到盘子里,又熥了几个馍馍让孩子们吃了,再次来到青禾农场。
大概是昨晚睡了一个踏实的好觉,王文广看起来比昨天精神多了,他一进来就献宝似的拿出来四个编得很精巧的蝈蝈笼子。
王建昌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高兴的说道,“哎呀,爸爸你好厉害啊!”
这蝈蝈笼子编的比立志舅舅可好多了,小家伙越看越满意。
文广笑了笑,对妻子说道,“孩子们昨晚没闹人吧?”
赵珍珍摇摇头,说道,“没有!我们住在厢房里,那屋子很严实,还点了炉子,一点都不冷!”她一边说,一边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饭盒递给丈夫,低声说道,“你快吃!”
王文广掀开一看闪着油光的鸡块儿,虽然非常克制了,还是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农场偶尔也会改善生活,但最多也就是炖萝卜里面有点肉末或者加一个煮鸡蛋,赵珍珍上次来给他带了不少食品,除了常见的饼干点心这些东西,还有两瓶很难买到的肉罐头,虽然也很好吃,但和这种鲜肉做出来的菜肴还是不能比的!
赵珍珍将筷子递给他,他接过来就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来。
很快一饭盒的土豆炖鸡被吃得干干净净,就连一点肉汤也被王文广喝掉了。
赵珍珍将空饭盒装进挎包,又小声的问他,“明天你想吃什么,明天我还来!”
王文广只想吃肉,说实话被下放之前,他从来没意识到自己那么喜欢吃肉,一开始来到农场除了感觉特别累特别想家,再就是做梦都想吃肉,后来渐渐习惯食堂清汤寡水的饭菜,能多打一个玉米面馍馍就很高兴了,渐渐抛掉了不实际的想法。
但今天这土豆炖鸡勾起了他的馋虫,以前在家的时候,张妈和赵珍珍都很喜欢吃饺子,最多隔上一周就做一次,妻子的饺子做的尤其好吃,他感觉已经很久没迟到了,就笑着说道吗,“想吃你做的饺子了!”
赵珍珍点点头说道,“好啊!”
然而第二天的饺子,王文广没有吃上。
因为这天下午农场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农场自从出现刘主任和监管人员互殴之后,李场长在这一方面已经做得很注意了,不但给下放的犯人上思想课,还经常三令五申,约束手下不得随便动武,然而即便这样,也还是出了事儿。
吴清芳的儿子还不满一岁,之前去地里干活儿的时候都是吴清芳或者丈夫将小娃娃背在身上的,但后来天气变冷,小孩子禁不住冻,吴清芳又得了肺炎,拖拖拉拉一直不好,出工的天数大大减少,这让他们组的监管人员很不满,后来更是动了歪心思。
吴清芳虽然病歪歪的,但这完全无损于她的美貌,以前在大学那种地方她就很出众,到了农场之后更像是仙女一般的人物了,有些坏男人早就惦记上了。
有一次吴清芳的丈夫下工回来发现房间里有陌生男子的声音,他推开门一看,一个姓高的监管小头目正笑嘻嘻的说着什么,妻子被气得满脸通红,紧紧抱着儿子一言不发。
吴老师的对象林老师长得人高马大,是学校教职工篮球队的主力,他以前练过拳击,一拳能打掉人半条命,不过从不会无故欺负人,但此刻一看这种情况,他捧在手心上的妻子竟然受这种气,怎么可能还保持理智?他一把将小头目拽起来狠狠砸了两拳。
林老师还要再砸,吴清芳怕出事儿,赶紧制止了丈夫。
就这两拳也差点要了小头目的命。
林老师当时心里气愤,下手就特别狠厉,一拳砸在头上,导致了严重的脑震荡,另一拳砸在肩膀上,骨折了。
幸亏这些天在农场吃不好睡不好,他手上的力道不如以前了,否则两拳下去高大发就不是脑震荡和骨折的问题了。
林老师自然被当场抓起来了,高大发的手下还从吴清芳的房间里翻出来一只铁炉和一摞蜂窝煤,还有没来及吃掉的半只鸡。
吴清芳身体太弱没有奶水,几个月大的孩子又吃不了别的东西,这都是林老师想办法托人高价从外面买回来的。
为此农场不得不添了一条新的规定,为了避免发生火灾,不允许犯人在房间里私自生煤炉。
李场长觉得,一味的放假也不行,虽然过年没有两天了,再开工干活是不太合适了,但组织大家进行政治学习是必须的!他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第二天吃过早饭就组织了一堂思想课,主讲人就是他本人。
李场长本身是政工科干部,讲起课来滔滔不绝,而且这次的林老师打人特别恶劣,现在高大发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呢,大夫都说了即便是醒了,也可能和正常人不一样了!
他是真没想到,原来知识分子打起人来这么狠!
为了杜绝这一类事件再次发生,李场长的话越讲越多,不知不觉很快就到了中午。
反正不用劳动,不听课也没事儿干,大家对此倒也不着急,唯有王文广急得不行,他担心赵珍珍和孩子们在探视室等得太久。
事实上他多虑了,早在半个小时之前赵珍珍已经带着孩子离开了。
确切的说,赵珍珍根本没能进来。
还是李场长下的命令,今日前来探视的家属一律不得入内。
赵珍珍一开始还有点不相信,忍不住套问了好几句,年轻的保卫嘴巴不严,告诉她农场出了一件大事儿今天是不可能探视了,让她明天再来。
第二天,也就是腊月二十八的中午,王文广终于吃上了热乎乎的饺子,赵珍珍等他吃完将饭盒放起来问道,“文广啊,昨天你们这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短短几个月的劳动改造生活,已经让王文广认识到明哲保身的重要性,所以虽然吴校长一家在农场过得不好,他之前也并没有告诉妻子。但现在不一样了,以前吴校长一家好歹有林老师护着,现在林老师被抓起来了,他们一家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看着着实可怜。
赵珍珍听完吴家的情况皱了皱眉头,说道,“文广,不管怎么说咱们两家是邻居,吴校长向来对你不错,吴老师也帮过我,现在这种情况咱们虽然帮不上忙,不过吴老师这么样可不行,孩子会被饿出问题的!”
王文广点了点头,吴家的儿子又瘦又小,还整日啼哭,长此以往的确不行。
眼看着除夕就要到了,赵珍珍很想让王文广和孩子们一起吃一顿团圆饭,虽然她觉得不太可能,这一世农场管的再宽松,恐怕也不会私自放犯人出来,但不管如何,她还是想试一试。
二十九日快中午的时候,她没带孩子来到农场,看着丈夫吃完一盒红烧肉,又从挎包里拿出煮好的二十个鸡蛋,让他悄悄捎给吴清芳。
但她从农场的大门出来后,在路边等了一会儿,看着丈夫走进去了,又原路折了回来。
年底了来农场探视的家属很多,但只有赵珍珍是天天都来的,而且还给门口的保卫送过一点吃食,所以混得也算有点熟了,小年轻很奇怪,问道,“这位大嫂回去吧,一天只能探视一次!”
瞅着四下里无人,赵珍珍从挎包里拿出一袋奶糖递给他,笑着问道,“你们李场长在不在啊?”
小年轻点了点头,还好心的给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办公室。
李场长此刻将屋门紧闭,正在里面一个人偷吃。
说实话在来农场之前,他是有点不乐意的,不过经过了几个月的适应,李场长觉得自己现在的岗位很好,农场和别的单位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业务联系,因此关上门就是一个小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他最大。
农场初建配置都不齐全,包括管理人员的配备上也是如此,虽然还有一位副场长,但已经年过六十,打算明年就退休了,因此诸事不管,农场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李场长自己说了算。
他尝到了这种专权的快乐和爽快。
要说唯一的不足,那就是农场的很多方针政策要紧跟市政府的风向,前些天上头传达了农场上下不准大吃大喝,犯人的饭菜标准也必须下调之后,李场长作为农场的最高领领导人要以身作则,早饭和午饭都是在食堂吃。
但到了晚上,他作为一个吃货,会偷偷吩咐厨房做上一点好吃的,偷偷拿到自己房间里来吃。
今天晚上他的加菜就是一盘炖肉,一盘土炒土豆丝。
赵珍珍敲了两遍门,李场长匆忙将没吃完的饭菜藏到柜子里,然后有些不悦的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你是谁?有什么事情?”
赵珍珍盯着他看了一眼,笑着自我介绍,说道,“你好!我是平城大学工作组的副组长赵珍珍。”
李场长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点太冲了,也笑了笑,说道,“赵同志你好,你来农场有什么事情?”
赵珍珍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道,“李场长,我就是樱桃公社的人,听家里人说,你们农场的条件真的是太艰苦了!像你这样的大干部,也和犯人一样吃食堂,这可真是太委屈了!”
李场长觉得她说的简直就是自己的心声,脸上立马浮现出作为一个吃货的委屈表情。
赵珍珍又说道,“我这次来老家过年之前,恰好碰到了张处长,他还提到了你,让我无论如何来一趟!”
她这话纯粹是胡说,但其实很多人不知道,张处长和这一位李场长是表兄弟,不过在仕途上,一直是张处长暗中提携表哥。
前世这一位李场长后来一飞冲天,很得卢志伟重用,但此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贪吃。
李场长的态度立马又不一样了,笑着问道,“我表弟最近很忙吧?”
赵珍珍点了点头,说道,“明天就是除夕了,家里炸了鱼虾,还卤了些羊肉,我给李场长送来一些吧!”
李场长一听差点口水都流下来了,他笑着说道,“那就多谢赵同志了,你要有事儿让我办也说一声儿啊!”
他后半句就是习惯性的客气话,但没想到赵珍珍真的点了点头,说道,“是有一件事儿要领导帮忙!不瞒你说,我前夫也在这个农场,孩子们要爸爸天天在家里哭,这不除夕吗,能不能让他跟孩子吃一顿团圆饭?”
李场长顿时觉得有点牙疼,他问道,“孩子的爸爸叫什么名字?”
“王文广。”
李场长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张处长曾给过他一个名单,上面的人都是要重点保护的,不过这个王文广人很规矩,从来没出过什么事儿,倒是那个吴启元一家的事情很多,一开始女儿病了,农场破例允许她出外就医,林老师从外头买东西给吴家女儿补身体,还偷偷生炉子,这些事儿其实他早就知道,不过采取的是争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道林老师突然就能做出这么激烈的事儿呢。
幸亏高大发是个老光棍,没有家属打上农场。
虽然王文广很守规矩,但放出去外出吃饭似乎也有很大的风险。
赵珍珍似乎看透了他的顾虑,说道,“李场长要是不放心,就请保卫科的人跟着!”
李场长皱着眉头沉默了几分钟才点了点头。
除夕这天,在朦胧的夜色下,王文广仿佛做梦一样,跟着赵珍珍走出了农场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