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夏。
平城大学家属院占地很大,绝大多数都是一排一排的平房,一般的教职工分到的就是两间半的小院子,房间狭小,通常摆下床和家具就不剩什么空间了,院子也小得很,种上两棵树,拉上几道绳子用来晾晒衣物被褥,再放上几只腌菜缸子也就占满了。
唯有东南方向的十几栋小楼宽敞的很,上下两层,一层都有一百多平了,楼下的客厅大得简直可以踢球了。
住在这里面的都是专家和教授,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平城大学化学系主任王文广家就住在这里,此刻他家灯火通明,一群大知识分子都在高谈阔论。
王文广别看才三十九岁,论资历是很牛的,他是二十六岁就留洋归来的博士,当时国内好几所大学争着聘他,还是王文广的父亲说落叶归根,才选择了平城大学。
这些年王文广发表了一篇篇很有分量的论文,一步步从大学教员逐步升到副教授,教授,系主任,每一步升得都很快,但也很稳妥,当然也积累了不少人脉,交到了不少朋友,今天在座的,大多数是平城大学的老师,也有少数是其他单位的。
客厅里的风扇呼呼的吹着,柚木地板上放着两盆冰,王家的保姆还端来一大盘刚切开的西瓜,这些人吃着西瓜,喝着茶水,说着自己自以为独特的见解,一个个惬意极了。
不知何时突然就扯到了政局。
一开始大家还不敢怎么说,后来化学系的一个老教授愤愤的说道,“现在上头那些人啊,官僚主义太厉害了!”
有他开头,大家七嘴八舌的都说了起来。
平城大学和其他国家机关一样,有两套领导班子,一个以校长为首,一个以校党委书记为首,通常在其他大学党委是起到辅助作用的,校长才是一所大学的灵魂人物。
但这一届校书记很年轻,很有干劲儿,当然,也很有后台,很多原本属于校长的工作都被他抢去了,要是干得好也行,偏偏他是个工农兵大学生,文化水平实际很有限,有些事情就做的有点让然看不惯。
别的不说,校书记刻意压低各系教师福利这一件事,就够引起众怒得了!
这位校书记姓萧,按照他的原话,说现在国家正处于困难时期,大家一个人每天节省二两粮食,一个月也好几斤了,人多那就更可观了!
大学教师的口粮加上补贴是一个月五十斤,这点粮食也就刚刚够吃的,很多家庭上有老下有小,还得花钱买高价粮吃呢,他这一建议,大家的口粮就更少了,这还不是让人最气愤的,学校里除了教师,还有不少教职工,像党委班子大小领导也有几十口,这些人的口粮是不扣的,你说恶心不恶心?
大家正说得热闹,王文广的妻子赵珍珍从二楼走下来了。
她是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妇人,即便是才产后不久,腰间也没有难看的赘肉,因为是在家里,天气又实在热极了,身上只穿了一件粉色碎花的睡裙,长度堪堪刚到膝盖。
赵珍珍冲丈夫妩媚一笑,还没开口说话呢,客厅突然就变得静悄悄了。
她快走几步来到丈夫的身旁,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文广,快十点了,你明天一早还有课了吧?”
王文广宠溺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娇妻,哈哈笑了两声,说道,“今天咱们就到这里吧,改日再聚啊!”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王文广对后娶的妻子百依百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都打着哈哈,迅速离座走人了。
王家的保姆赶紧收拾凌乱的客厅,王文广随着妻子来到二楼,卧室的大木床上,才两个月大的小婴儿已经睡着了。
王文广看了看小儿子那粉嫩的脸庞,心下微微一动,转身搂紧妻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赵珍珍粉面含羞,却也没反对丈夫的提议。
一番云雨过后,赵珍珍拉着昏昏欲睡的丈夫说道,“文广,有个事情我要跟你说一下!”
王文广睁开眼睛,用手抚了一下妻子额头的碎发,问道,“什么事儿?”
赵珍珍往丈夫怀里靠了靠,正色说道,“你们要谈学术上的事情倒没什么,像今天党委的那些事儿还是少说为妙。我们厂的销售科科长,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人听见了,隔天就被写了大字报,厂子里立刻就撤了他的职,也不让回老家去,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呢!现在是敏感时期,说不定下一步会更加危险,你就借口孩子小不能吵闹,以后周末的聚会就别搞了啊?”
王文广长了一个搞科研的脑子,对政治不太感兴趣,觉得赵珍珍什么都好,就是她这人吧,分明是漂亮的小媳妇,却总是一脑子的政治斗争。
当然,这也和赵珍珍的工作有关系。
当初赵珍珍跟着堂叔一家进城,先是给堂叔家当了一年保姆,每天看孩子洗衣服打扫卫生,等到第二年国棉厂招临时工,虽然她只有小学文化,堂叔还是托人托关系把她塞了进去。
一开始就在车间里弯腰干活,因为是学徒工,师傅的训斥也是少不了的,一天下来比当保姆还累,赵珍珍觉得这样不行,就找了婶子的红宝书来背,她下了苦功将整本书都背下来了,第二个月恰逢厂里工会搞宣传,一个车间要出两个人去帮忙。
一般这种事儿大家都避之不及,因为去工会要影响本职工作的,像赵珍珍这样的学徒工没有奖金,正式工有奖金,奖金的数量跟工作量是有关系的。
赵珍珍无视师傅的臭脸,主动请缨要去帮忙。
她手脚勤快,人长得漂亮,嘴巴还特别甜,关键是,不经意露了一手背红宝书的本领,工会主席就舍不得放她走了,竟然就跟车间要了她。
时间飞快,一晃也十来年过去了,当年的少女已经成为了二十七岁成熟的少妇,而且还是四个男孩子的妈妈。
最大的孩子六岁是双胞胎,老三四岁,老四就是此刻睡得正香的王建明,才两个月大。
王文广含糊答应了一声,重新又合上了双眼。
重活一回,赵珍珍变得十分有耐心,明知丈夫没听进去她的话,倒也不着急,没再继续劝说,起身冲了个热水澡也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在楼下厨房忙活开了,王文广是南方人,早上喜欢吃甜豆花和油滋糕,这两样儿吃食看着简单,其实挺费工夫的,赵珍珍忙活了将近两个钟头才做好了,另外还煎了一盘子鸡蛋,拌了几根青瓜。
饭菜都摆上了桌,王文广才不紧不慢的从楼上下来了,保姆张妈正端了一罐子刚做好的蜜豆过来,立即赔了笑脸说道,“王主任,今儿是珍珍做的早饭,您瞧这豆花做得多嫩啊!”
王文广满意的笑了笑,对妻子说道,“辛苦了啊,快坐下来一起吃吧!”
赵珍珍是北方人,和王文广的婚姻如今是第七年了,但还是吃不到一起去,她手里捏着一把切好的香菜末从厨房跑过来,冲丈夫笑了笑,转头吩咐,“张妈,你上楼去看看老大老二和老三醒了没有?若是没醒就叫他们起来!今天星期一不好迟到的。”
张妈应了一声,解下围裙去了。
餐桌上只剩下夫妻俩,王文广看看穿着板正的确良衣裤的妻子,觉得又不一样了,那么朴素的青蓝色衣服竟给人一种娇俏的感觉,他忍不住捏了捏妻子的脸蛋,小声说道,“今天下班早回来啊,我从食堂带烧黄鱼给你吃!”
平城大学食堂最有名的菜就是烧黄鱼,一份就要两块钱,贵得要死但每天很早就卖光了。
赵珍珍点点头,给丈夫夹了一块青瓜,说道,“好啊,昨天建民和建国还说想爷爷奶奶了,你干脆多打一份烧黄鱼,咱们一起过去看看吧!”
王文广闻言一愣,觉得很是意外,赶紧重重点了点头。
王文广自小聪颖过人,父母对他的期许很大,他也不负众望,二十二岁去留学,二十五岁就娶了同是留学生的妻子,但谁也没想到徐颖颖会在欧洲出车祸意外身亡,这事儿对王文广的打击很大,回国后说什么也不肯再娶了。
直到三十二岁上碰到了才二十岁的赵珍珍。
当时他已经是远近闻名的教授,赵珍珍却不过是国棉厂工会的一个小职工,这之间差的太远,王家公婆极力反对这门婚事。
但王文广很坚定的要娶她,俩人偷偷去扯了结婚证,在各自单位发了几包喜糖就算是结婚了。
即便现在赵珍珍已经为赵家生了四个孙子,王文广的亲妈曹医生还是看不上她。
结婚头两年,赵珍珍还会特意讨好公婆,后来发现做得不过是无用功,干脆也不去了,他们看不上她,说实话,她也看不上那俩老顽固!
以往不是王文广好话说尽,她连逢年过节都要找借口不去的。
王文广一整天心情都很好,食堂是四点半开饭,他第一个冲进去买了两份烧黄鱼,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赵珍珍如今是厂子里的工会副主席,平常没什么宣传任务,工作很清闲,她四点就提前下班了,将老大建民和老二建国从平城大学的附属小学接回来,又去了机关幼儿园把老三建昌领回来,路过副食店还没忘割了一刀肉,买了两斤鸡蛋。
走到平城大学家属院门口的时候,有两个郊区的农民挑着担子卖新鲜的黄桃,老三闹着要吃,桃子八分钱一斤,她很大方的买了五斤。
赵珍珍一回来,保姆张妈就舒了一口气。
她今年已近五十岁了,原来是王家公婆的保姆,因为建国和建民是双胞胎,赵珍珍一个人的确忙不过来,曹丽娟添了两个亲孙子心里再高兴,也不可能帮着儿媳妇带孩子,她派了张妈来帮忙,这一帮就是六七年。
张妈原本在曹医生那里就是洗洗刷刷做做饭,这点活儿一点也不累人,但到了赵珍珍家,不但要做这些活儿,还要照顾三个孩子的衣食起居,这又添了个小四,白天更是要照顾他,累人的很。
这不抱了半下午的奶娃娃,手臂都酸得不行了。
她也曾经跟赵珍珍撂过脸子,说实话她虽然是保姆,但不像赵珍珍是个乡下丫头,也是正经的城里人呢,不过是丈夫儿子不争气,都要指望她一个月五十块的薪水过日子。
虽然如今住家保姆的工资很高,但能用得起住家保姆的人家并不多,虽然做的很累,但张妈也不肯辞工的。
何况,去年赵珍珍还帮忙把她小儿子送去国棉厂当了保安。
张妈连最后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不仅如此,为了尽快让小儿子转正,甚至还有点巴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