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船快要靠岸了, 沐朝夕看着熟悉的港口, 顿时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离开南京的时候, 他发誓一定要混个人样来, 封妻荫子,衣锦还乡, 一定要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以为他为了富贵抛弃自家父母, 认第六代黔国公沐昆为爹、甚至污蔑他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等人对他刮目相看。
的确,他现在回乡, 确实能够让人刮目相看——五分羡慕三分好奇两分鄙视。
两分的鄙视就是娶了个二婚, 而是初婚还是个太监的老婆。
这些族人私底下议论时说得很难听,说沐朝夕是“穿太监不要的破鞋”。
不过大部分人都觉得这门婚姻很实惠, 本来嘛, 在锦衣卫里升官发财, 名誉什么的不重要。
桃叶渡码头上,沐家族人已经提前清场,把码头给承包了, 乌压压站了一堆人, 准备迎接沐朝夕和新婚妻子。
之前,已经派亲信坐快船回南京,通知族人他沐朝夕封皇上和太后之命,要回来祭祖了。
这个亲信不是别人, 正是北京锦衣卫最早对沐朝夕伸出援手、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候把马借给他的周百户——以前是周小旗, 自从沐朝夕飞黄腾达之后,就把京城唯一熟悉的同僚给提拔上来了, 升为百户。
周小旗没想到自己烧冷灶居然烧成功了,且沐朝夕心胸宽阔,根本不计较他畏惧东厂麦厂花而拒绝帮他那件事,只记住他的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短短三个月,周小旗就混成百户了。
其实沐朝夕就是看中了周百户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本领,拿出很能唬人。
果然,周百户先到南京打头阵,来热场子,造势头。到处宣扬沐朝夕如何得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赏识,举荐到御前,屡次立下大功,二十出头就封了指挥佥事的三品武官,前途无量云云。
还有沐佥事的新婚妻子白氏,宫廷六品司药,师从知名女医谈允贤,妙手仁心,深得皇上还有太后的信任。
周百户还频频暗示,沐朝夕升官那么快,有白术在宫廷搞关系的功劳。
白氏是再婚,前夫是大明人人闻风丧胆的东厂麦厂公,还有个儿子,目前国子监在读,小小年纪就封了千户。
总之,全家都是当官、吃皇粮的。
周百户这张能够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简直把沐朝夕吹上了神坛,有六品司药的老婆,四品千户的儿子,从此走向人生巅峰。
这下不仅仅是沐家族人,整个南京城都轰动了。
南京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纷纷往沐府送帖子以及补送结婚礼物——沐朝夕然从小在沐府长大,已经负气离开沐府,但是周百户来到南京第一个报信的就是沐府。
正德帝在南京的时候,是沐府接驾,菌子也是在这里吃的,所以沐朝夕必须厚着脸皮去沐府蹭房子住,假装忘记了以后绝对不踏入沐府半步的誓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沐府第七代黔国公沐绍勋佩镇南将军印绶,已经去了云南掌总兵官,留下妻子黔国公夫人樊氏在南京沐王府伺候婆婆黔国公太夫人,替丈夫尽孝道。
夫妻两地分居是沐府的“传统”。因为沐家是边关大将,妻小老母留在老家,以表忠心。
沐府里还有沐绍勋的弟弟沐邵贵和夫人周氏,以及几个尚未成年婚配的弟弟妹妹。
沐府当家人,也就是沐氏家族族长沐绍勋一直不喜欢沐朝夕,觉得他抢了父亲的关爱,还企图染指黔国公的爵位,但是沐绍勋远在云南当总兵,镇守边关,目前家里支撑门庭的男人是弟弟沐邵贵。
沐邵贵收到了南京各大人物的帖子和礼物,其中就有南京守备太监张允、孝陵神宫监谷大用,魏国公、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徐鹏举以及应天府尹等等。
南京,本名是应天府,大明曾经的都城。
永乐朝时,永乐大帝迁都北平,但是应天府依然保留了锦衣卫,国子监,六部等等全套中央领导班子,以及部分驻军,且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以及马皇后的孝陵也在这里,所以应天府俗称南京——意思是南方的京城。
永乐帝的徐皇后就是魏国公徐达长女,且三个儿子都是徐皇后所生,所以永乐帝对徐家十分信任,在迁都时候,将魏国公府留在南京,命徐家世代镇守在大明的大后方。
这份信任,就像沐家世代镇守云南一样,历经一百多年,依然如此,所以历代魏国公都执掌南京总兵,是中军都督府的大都督,南京军事最高将领。
应天府尹是南京父母官,是最高行政长官。
而南京守备太监张允,是天子眼线,负责监督南京所有大小官员,直达圣听。
孝陵神宫监谷大用,负责管理和保护大明开国帝后的陵墓。
历代的南京守备太监和神宫监都是上一代皇帝的心腹太监。
张允是正德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太监里最高的官职了。也是正德帝的“老伴”,当年诛杀刘瑾,张允立过大功,也是当年唯一敢和刘瑾正面杠的太监。
谷大用曾经是西厂的厂公——当年西厂的风头压过东厂,是大明最炙手可热的特务组织。
不过,无论张允和谷大用当年多么风光,随着正德帝去世,嘉靖帝登基,从潜邸带来的太监们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他们这些“老人”被打发到南京来养老。
所有高品级的太监都逃脱不了这个命运,就连因多次组织下西洋而声名显赫的郑和太监,也是在永乐帝去世之后,被继任的洪熙帝打发到南京当守备太监养老,远离权力中心。
当年正德朝的“老人”们,唯有麦厂花的干爹麦福麦公公不退反升,得到嘉靖帝的重用,这让张允和谷大用暗地里各种羡慕嫉妒恨,听说麦福的前儿媳白术居然改嫁给了沐朝夕,这两个老太监兴奋得坐不住,连忙递了帖子,想和白术叙旧。
白术当年是宫廷里最嚣张的人物,张允和谷大用都是旧相识了。
如此一来,南京的军界、政界、还有守备的太监们都关注沐朝夕和白术夫妻,沐府想要低调都不能。
沐邵贵犯了难,沐朝夕携夫人衣锦还乡祭祖宗,还有当今圣上以及蒋太后赐了祭品,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沐府作为族长和本宗,理应负责接待沐朝夕,好好配合祭祀。
首先就是住处的问题,沐朝夕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住在沐府,在沐府长大,理应安排他们夫妻在沐府暂住。
可是当年哥哥沐绍勋和沐朝夕的矛盾人尽皆知,把沐朝夕弄到家里,大哥会不高兴,而且沐朝夕的夫人白氏嫁过太监,听说是个火爆脾气的泼辣妇人,会不会影响家中女眷的名声?
沐绍勋和大嫂、当家主母、黔国公夫人樊氏商量一番,决定将家中另一处豪宅收拾出来,安顿新婚夫妇,热情接待,礼数周全,但不和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大官船从城外龙江驿进入秦淮河,沿着河道进城,众人得到消息,纷纷赶去桃叶渡迎接。
桃叶渡除了沐邵贵代表的沐氏族人,还有父母官应天府尹、守备太监张允、孝陵神宫监谷大用,以及魏国公徐鹏举派来的幕僚——徐鹏举自持身份,没有亲自来迎,但是邀请沐朝夕夫妻去魏国公府的瞻园做客的帖子已经交给幕僚了,将由幕僚转交给沐朝夕。
十一月初一,天上飘起了细雪,南京城湿冷难忍,桃叶渡码头更是冷上加冷。
但是没有人离开,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老实说,沐朝夕没有想到桃叶渡会是这个弘大的阵势,乌压压一群人,还清场迎接,简直要赶上当年正德帝南巡时候的排场了。
而白术还在床上。
“白……”沐朝夕本要叫白司药,硬生生顿住了,改口道:“娘子,快起来,要靠岸了。”
南方的冬天太冷了,江上更冷,船舱跟冰窟一样,白术裹在被子里,卧床看医书,翻了几页手冷,就把沐朝夕叫来——专门给她翻书,美其名曰让外头误会他们是恩爱夫妻。
沐朝夕愤愤道:“我看你就是以权谋私。”
话虽如此,沐朝夕还是照做。
白术穿上狐裘,戴着貂鼠皮做的昭君套,夫妻两个手挽手的走出船舱,对着桃叶渡迎接的众人挥手点头示意。
为了迎接这对新人,桃叶渡放起了鞭炮。
两人下了船,白术假装被鞭炮声惊到,往沐朝夕身上一靠。
当了一个月夫妻,沐朝夕立刻默契的伸手,替妻子捂住了耳朵。
两人相视一笑,双目满是爱意。
这恩爱秀得众人都酸倒牙齿。
沐府当家人沐邵贵站在最前面,他只有十九岁,比沐朝夕还小三岁,但是沐朝夕先行了一礼,叫道:“二叔。”
沐邵贵受了家礼,笑道:“贤侄和贤侄媳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我已经为你们安排了住处,先回去歇息,晚上家里摆了酒席,给你们接风洗尘。”
这一上来就划清了界限,你们住你们的,沐府是我家,你们去我家做客可以,蹭住不行。
沐朝夕保持笑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跟着沐邵贵去见其他官员,寒暄聊天。
白术身为女眷,不好和外男相见,不过,张允和谷大用这两个老太监是可以聊一聊的。
张允几乎热泪盈眶,“白司药,没想到我们有生之年,还能再相见,本以为去年就是永别。”
谷大用也一副激动的模样,“白司药越来越年轻了,我们两个老家伙老了哦。”
的确,离开权力中心,张允和谷大用老的很快。
去年白术和麦厂花和离出宫之时,也是张允谷大用被嘉靖帝打发到南京的日子。
这才过了一年,白术有了“爱情”的滋润,更加年轻了,脸上有少女般的娇羞(其实是腮红的效果),张允和谷大用则像放蔫的两个苹果,果肉干瘪、果皮褶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就要腰身都不似以前挺拔了。
当年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大明大小官员闻风丧胆的西厂厂公,就这样被历史的年轮抛弃了,在南京的角落里慢慢风干腐烂。
他们甘心吗?
亲眼见到两个老太监的落寞,白术很是震撼,她突然意识一个问题:嘉靖帝将他们抛弃,给自家人腾地方。他们想要重返权力中心,就必须要有从龙之功,拥护新帝登基。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两个老太监对宫廷、对京城太熟悉了,要好好调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