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沐朝夕的家族沐家世代镇守云南, 白术晓得西南各族无论男女,甚至寡妇都能当头人或者土司,彝族最伟大的两个领袖人物都是女性,奢香夫人和明德夫人,带头修了九龙驿站, 还改良彝族文字, 融入中原文明,都是了不起的女人。
所以这个奢奇应该是土司的女性继承人,故熟悉西南各族的沐朝夕没有听说这个名字。因国子监不收女生, 就女扮男装来到京城, 学习中原文化。
牛二不会说谎。
如果开口,必定是真话。
如果不想说谎, 就干脆闭嘴。
奢奇是个姑娘,再联想牛二前天欲言又止、嘴巴像个蚌壳的模样,知子莫如母, 白术大概猜出了儿子的“病症”。
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不就是思/春嘛, 难怪会暴瘦。
舍下老母亲,和奢奇来香山赏枫叶,想必是现在心下痒痒,但患得患失不敢表白, 想和姑娘私下多接触, 在姑娘面前表现。
一定是这样的。
牛二涨红了脸,想要说什么, 就是说不出来。
白术不想儿子尴尬,说道:“我们上山早,此时已经玩了一圈要下山了,你们慢慢玩,我先回去了。”
“白司药慢走。”奢奇微笑道别。
白术要走,牛二去送了几步。
白术挑了挑眉毛,“上学就是好啊,多交几个朋友,你这个朋友不错,长得好看,性格大方,我喜欢。”
牛二:“嗯,我也……喜欢。”
自己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了,白术很是欣慰,拿起钱袋塞给儿子,“人家大老远来京城,你要做东,得请朋友吃点好的,一包糖炒栗子太寒酸了,等打猎回家,去饕餮楼请她山珍海味,随便点。”
牛二摇头,不接,“他不爱吃那些贵的,糖炒栗子、糖葫芦,街边的芥菜馄饨倒是很喜欢,用不着花这些钱。”
白术硬塞给儿子,“万一呢,你拿着。”傻日子,想娶媳妇,得舍得下本钱。
牛二不肯要,“干爹给的够多了。”
白术说道:“他是他,我是我,不一样。”
牛二只得接了。
白术赶紧撵人,“就送到这里,我有保镖跟着,你不用担心,赶紧去找你同学去玩。”
牛二瞥了一眼保持五步距离的沐朝夕,蹙眉道:“怎么又是他?”
这就是对待未来儿媳妇和继父的区别了,牛二本能的防备沐朝夕。
白术说道:“工作所需,他这个人还不错。”
沐朝夕:你总算说句公道话了。
牛二问:“干娘不是辞官不干了吗?怎么听说皇上把您召回宫待了几日?”
白术谎话张口就来,“宫里闹奸细,琼华岛都烧成一块炭了,太皇太后受了些惊吓,身子有些不舒服,我以前给她看病看惯了,皇上孝顺,就把我请回去给太皇太后调理了几日,只是临时的差事,没有回宫继续当差。”
牛二心有所触,说道:“干娘不喜欢宫里当差,我看得出来。等我在国子监读完书,领了差事,有了俸禄,我以后养着干娘,一定比皇上还孝顺长辈。”
白术心里暖烘烘的,踮起脚尖摸了摸儿子的头,“什么孝不孝的,我一生好强,自己养自己最开心了,你有这份心就行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比孝顺都重要。好了,我要走了。”
牛二看着白术单薄的背影,追了上去,说道:“干娘,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我没有子嗣,干娘将来晚年不能含饴弄孙,会不会……遗憾?”
白术被儿子问懵了,心想难道你和奢奇……那啥了,发现不孕不育还是咋地?
白术不晓得牛二为什么问这种奇葩问题,她展望了一下自己的晚年,“我对子嗣没有兴趣。要不然怎么会选择抱养你、而不是自己生呢,还是那句话,你的生活自己做主。”
因生母郑金莲悲惨的一生,白术和正德帝都是选择自绝子嗣之人。
牛二心想,你不自己生,难道不是因为干爹是个公公吗?牛二心中依然有顾虑,愁眉不展的回去了。
白术回头看着儿子萎靡不振的背影,蓦地脑中一道闪电,她明白了什么。
白术跑过去,把儿子拉到一旁,“你告诉我,你觉得奢奇是男是女?”
牛二愤愤道:“干娘,人不可貌相,国子监背后议论奢奇太娘的同学都被我揍过了。”
牛二有背景,又能打,国子监无人敢惹。有他罩着奢奇,也无人敢惹这个彝人土司之“子”。
白术看着傻愣愣的儿子,“这么说,你觉得奢奇是个男生了。”
牛二:“那当然了。女人能进国子监读书吗?我能如此……”纠结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个断袖吗?
喜欢同窗舍友,羞于启齿,不敢告诉父母,也不敢表白同窗,每天都过得那么辛苦,又那么幸福,简直要疯掉,一个月瘦了十来斤。
白术看着一根筋的蠢儿子,简直想当场暴揍他。
白术问:“你怀疑自己是个断袖,所以问出子嗣之类的话试探我。”
牛二平生第一次说谎:“我才没有!”
白术一把揪出牛二的衣领,把他的头拉下来,在耳边说道:“我以多年大夫的经验发誓,奢奇是个姑娘,女扮男装听过没?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戏本子看过没?她是个姑娘啊。”
白术如此举动,听不见谈话只觉得白术正在家暴牛二。
奢奇过来了,“白司药,有话慢慢说,不要动手嘛。邬景和为人正直善良,就是嘴笨,不太会说话,有时候好话也会说成歹话,他的心是好的。”
白术一听,心花怒放,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啊,还那么了解儿子,得好好把握住。
白术换了笑脸,“我和他闹着玩的,叮嘱他早些回去,秋天山里凉,晚上溪水都会结冰。好了,你们去玩,我先走了。”
白术为了不耽误儿子谈恋爱,风风火火的下山,到了山脚下,双腿酸疼的打颤,沐朝夕雇了一辆马车打道回府。
牛二还在震惊中。奢奇自然而然的牵着他的手,“时辰不早,我们赶紧上山吧。”
牛二就像触电似的垂下目光,不敢看她,却也没收回手,任由奢奇牵着。
车厢里,两人面对面,沐朝夕努力回想,“我也记不起彝族有叫奢奇的姑娘啊,不过,这个姑娘学成之后要回去继承土司之位,你真的舍得牛二去当压寨丈夫?”
白术还在兴奋当中,“我倒是希望他能够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当压寨丈夫,我看行。”
沐朝夕泼冷水,“那也得看麦厂花的意见。”
白术信心满满,“我同意,他不敢不同意。”
话音刚落,马车突然停下,白术身娇体软坐不稳,一头栽过去,眼瞅着要撞壁而亡,沐朝夕一把抱住她,搂在怀中,用坚实的脊背拦住了冲击。外头响起群马奔驰之声,这是骑兵的动静。
沐朝夕把白术往座位下面一塞,“躲在这里,不要出来。”
沐朝夕拔出绣春刀,挑开帘子看着外头,但见外头群马上骑兵一水的白皮靴,便知是东厂的人。
沐朝夕拿出牙牌,“我是锦衣卫佥事沐朝夕,发生什么事了?”
沐朝夕吃着锦衣卫的俸禄,却天天在东厂里混,东厂有头有脸的人都认识他,连忙说道:“沐佥事,香山有人闹事,有人乘着永福长公主欣赏枫叶,想对长公主不利,公主身边的暗卫发出信号,我们赶过去支援。”
永福长公主是蒋太后唯一女儿,嘉靖帝唯一的亲妹妹,为了防着张太后把永福长公主赐婚给张家人,找了张真人说不宜早婚,还一直以为大明祈福为理由养在道门清净之地。
永福长公主的安全一直由东厂麦厂花负责,嘉靖帝虽信任奶兄陆炳的忠诚,但一直不相信锦衣卫的能力。
做事还得靠东厂。
既然是东厂的事情,沐朝夕不方便参与,于是对车夫说:“把道路让出来,等行军通过我们再走。”
“等等。”白术从马车里出来,“我要上去看看,牛二还在山上。”
沐朝夕不想惹麻烦,“你儿子是国子监一霸,谁能打得过他啊,何况对方是针对永福长公主,他去山上赏枫叶,八竿子打不着。”
白术到底是个母亲,不放心,“我要亲眼看他和同窗安全下山。”
东厂的人一来,香山肯定要封山,驱散游客的,谁都玩不成。
白术坚持要回去,沐朝夕只得驾着马车往山上赶。
两人返回山半腰歇脚处,一路上果然有东厂的人驱赶游客下山,还设有栅栏,每人搜查,核对身份才放行。
沐朝夕凭着牙牌驱车进入,白术问守栅栏的东厂番役,“你们见过邬景和吗?”
邬景和是麦厂花的干儿子,东厂的“衙内”,无人不知。
一见麦厂花前妻,番役毕恭毕敬,“标下尚未见过大公子,白司药,香山今日很乱,有敌国奸细闹事,要注意安全——麦厂花就在那边帐篷里议事。”
帝国奸细是个大锅,所有不易公开的行动都往里头扔,总不能说永福长公主出事了吧。
白术心知肚明,点点头,去找前夫,告诉他留意牛二的行踪。
一踏入帐篷,白术就闻到一股血腥味。
难道长公主出事呢?
白术听到哭声,寻声而去,却见奢奇坐在马扎子上哭泣,衣襟沾满了鲜血。
“奢奇?”白术心跳的厉害,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儿子呢?”
奢奇呜咽道:“白司药,对不起,邬景和他——”
白术一把拧住奢奇的衣领,“我儿子怎么了?”
一伙人当即围了过去,沐朝夕一把亮出绣春刀,守在白术前面,吼道:“都退下!”
众人大惊失色:“大胆!敢对长公主无礼!”
“长公主?”白术放开奢奇衣领,“你是永福长公主?你不是在道观为大明祈福吗?怎地去了国子监?”
永福长公主擦干眼泪,说道:“我念够了经文,想……读点圣贤书。”才十五六岁的公主,是不甘心守着青灯和泥胎雕塑的,她向往红尘。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嘉靖帝只有一个亲妹妹,只得同意妹妹的请求。就让妹妹顶了云贵彝族土司的名额,去国子监读书。反正天高皇帝远,北京的人对西南情况并不了解,不容易穿帮。
前夫麦厂花负责保护永福长公主,那么牛二去国子监绝非巧合或者讨了恩典,得到名额去读书,还是永福长公主的舍友。
“他叫奢奇,十七岁,比我大两岁……我们一见如故,关系很好,他虽是土官后代,但是学识很好,有时候我功课完不成,他还会帮我捉刀,撰写诗文,以应付夫子。”
“干娘,人不可貌相,国子监背后议论奢奇太娘的同学都被我揍过了……”
这一切都是前夫的安排,牛二去国子监读书,其实是去给永福长公主当保镖。
牛二个性单纯,不会识破长公主女儿身,还很能打,加上有麦家父子当靠山。有他在,国子监纵使有人质疑永福长公主性别,也会被单纯护短的牛二给打服气。
牛二是个天然的屏障。他以为认识了一个好朋友,殊不知都是算计。
白术气得双拳紧握,一代又一代,不是亲生的,也都逃不过算计么?
“白术。”麦厂花走过来了,他的衣襟上也有血渍,“牛二受伤了,大夫正在救治,有一伙歹徒想要掳走长公主,牛二他——”
白术打断麦厂花的话,冷冷道:“带我去看他,我也是大夫,我会救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