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刘姥姥

却说次日清早,薛姨妈和薛宝钗才要用饭,就见王夫人打发金钏儿来问:“姨太太今日可还要出去?我们太太说若您在家,她要过来同您说说话。”

薛姨妈忙问:“可是有什么事?”

金钏儿笑道:“昨儿舅太太使人来请太太过府去,兴许为这个。”

薛姨妈听了,心下有些不自在,原来二嫂子昨儿请姐姐家去说话了,她还不知道呢。薛姨妈原是家里幼女,王子腾之妻进门,和这个小姑子很是相处了几年,两人间就如同王夫人和贾敏一般,私底下有些嫌隙。

若不是因这个,纵然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可嫂子还在家呢。论远近亲疏,兄嫂家才是娘家,薛姨妈很该带着儿女住在王家才是。

薛宝钗从旁笑道:“今日不出去。原是些家里的故友旧交,知道我们来了,一年里打发人送来好几回东西来,实在推辞不过,才过去走动走动。如今好容易走完了,还出去作什么。”

说着,又叫莺儿赏金钏儿,又叫外头婆子好生送出去。

金钏儿不知底里,回来还跟妹妹道:“往日只知道薛姨太太家富贵,在金陵老家极有名望,今儿才知原来人家在都中也有这样多的老相识……可见真人不露相也是真人。”

薛宝钗目送着出去了,才问她母亲:“姨妈不大来这边,往常都是咱们去姨妈那里,可是舅舅家有什么事?”

薛姨妈思忖半晌,忽有些喜意:“不是我儿的事有消息了罢?若不为这个,我再想不出别个来。”也顾不上好生用饭,赶忙催促宝钗道:“若果真如此,你的造化就来了!”

又喝命莺儿:“快去服侍姑娘重新妆扮!把前儿才做的那件云锦的拿出来,再从我那里把镶红宝的那支凤簪拿过来……”

薛宝钗忙道:“莺儿且慢,你先出去。”待屋里只剩下她们娘俩个,才道:“若姨妈来说的是那事固然好,可妈昨儿才说大姐姐进宫去连个水花都没砸起来,怎么这会就忘了?大姐姐还在里头没出头,我这儿就打扮的那样儿,可叫姨妈怎么想呢?”况且姨妈又不喜人打扮的鲜艳招摇,在自家面前还说过几次风姐姐妆扮忒过的话。

薛姨妈抚掌笑道:“可是我欢喜的糊涂了,亏了我儿能定住。”说罢,只自己换了见客的衣裳,又在脸上敷粉好使得气色更好些。

一时梨香院里就忙碌起来,老婆子丫头要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等,还得预备外摆的茶果器皿。莺儿就忘了回史大姑娘来了的话。

薛宝钗令人置备下好茶果子,就进里间去了。先是拿了本书闲看,后又掷下书,仍旧叫莺儿把针线簸箩端来。

——

朱绣一大清早就起来了,先在老太太用早茶的时候回了要摘花的话,贾母笑道:“只摘去罢,叫着你林姑娘、云姑娘也都去,就说我的话,叫嬷嬷奶妈子不许拦着。姑娘们鲜活是好事儿,随你们闹去。”

旁边鸳鸯就道:“老太太愈发纵着她,若剪秃了,明儿没花带只叫朱绣丫头给您找去,况且两位姑娘才不去呢。云姑娘许是搬家闹得,口角起来燎泡,还有些起热,我才叫翠缕服侍她吃了一丸天王补心丹。林姑娘那里更是个爱花人。况且早起风硬,花园子底下泥也是湿的,除了她,谁愿意去呢。”

说的贾母就笑了,又问湘云,道:“往年云丫头最是个康健的,怎么养的这样弱了?”想了想,吩咐琥珀道:“既是吃了天王补心丹,也还罢了。你去看着些,若还不好,就叫外头请大夫来看。”

朱绣和琥珀一起出来,琥珀道:“少听鸳鸯胡诌,老太太这里日常带的只是花房里的养的,花园子里的经过风霜,那花朵上总有些瑕疵,老太太是看不上的。你有用,剪秃了又何妨,反不过几日就长出来新的来了。再者你不剪它,倒叫外头那些婆子偷摘出去卖了。”

朱绣因笑道:“往常还说我像老妈子,你絮叨起来比我还像呢。快去看云姑娘去罢,这起热可不是闹着玩的,不用管我,我心里有数呢。”

说毕,就和九秋从小药房搬出来一摞晒药的圆簸箕来。

大花园里的菊花开的正好,朱绣细看时,果然有几株名贵的泥金九连环、太真含笑、汴梁绿翠上头都有被掐去的痕迹,那几株都靠里面,若是来往的丫头媳妇爱美摘花带,不至于冒着弄脏绣鞋的险进里头摘。

她和九秋刚过来这里,没铰几朵呢,就有两个有些眼生的婆子赶上来,远远就喊:“谁在那里?老太太的花园子也敢撒野!”

朱绣当下心里就有数了,九秋方才要骂人,朱绣只示意她先别说。

那两婆子赶上来,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看见那一摞簸箕,立刻急了眼,凶神恶煞的就骂:“哪儿来的轻狂小妇养的!乱折乱掐的不说,你们还偷上了!”

朱绣心下好笑,这花园子就跟她家的似的。其实朱绣这会儿摘的都是些丛生的白菊、黄菊,那些名贵的、大花盘子的菊花只能赏,并不适合来入药泡酒。这些白菊、黄菊花朵小些,平日也无人掐来簪头上。

“嘴里放干净些!你们是哪个?我们摘花碍着你们什么事儿,少这里充大吆三喝四的!”九秋忍不下,立刻喷回去。

这两个正是姑嫂二人,骂人的这个称何婆子,另一个是她小姑子方婆子。这两个本不是正经在府里当差的,何妈早年是被荣府采办的学过些小戏的女人,多少年都没差事了。因着何妈有个亲姊妹配给了夏家的,夏家比何家有些能为,她妹妹夏婆子便谋了大厨房的差事,也是借着夏婆子的势,她二人才能进府来。

这姑嫂两个早听说大花园里花儿极好,还有人偷摘来卖,便也动了心思。只允诺分给夏婆子四层,夏婆子便每日趁天早人少时带她们进来,这样断续半个月,果真赚了不少,胆子愈发大起来。

今早才折了几枝,就见有人来,她二人慌忙躲起来,见竟也是来摘花的,本想等等,却看见竟是抬着簸箕来的。这两人便琢磨着这和她们一样,都是来偷花的,往日见着各房的丫头折花带,也不过是拿手握一把,况且她们也从没见过这早就来摘的。

说到底,还不是生怕朱绣两个拿了那些家伙事,把她们看重的那几只贵重摘了。这才乍着胆子,虚张声势的叫骂,想着把两个不经事的丫头吓走。

先前朱绣两人不还嘴,何婆子还敢骂人。这见九秀声势强硬,已是气弱了,何婆子拉拉她小姑子的衣裳,就要走。

朱绣道:“站着,你们是哪个屋里哪处行当的,我怎么没见过。”

何婆子这才看清楚眼前这姑娘,穿的虽素净,可衣服料子卖了她家都买不起,那头上、手腕子上带的也是镶珠嵌玉的。当下便怕了,嗫嚅道:“上下几百口子,姑娘哪里能都认识呢,我们原是不识泰山,老眼昏花没看清……这就走这就走。”

就连九秋都疑惑了,“你们不认得朱绣姐姐?”

后面方婆子道:“这主子屋里的姑娘多了,咱们哪能都认得。”

这话不对,这府里头别的屋里的大丫头兴许有人不认得,可老太太屋里的,自来都高人半筹,就是没见过真人,也听说过名字。这俩婆子明明听到她说朱绣姐姐的名字了,还只不认识,可见是外头的人。

朱绣和九秋对看一眼,朱绣道:“只管报上名字。我是老太太屋里的,这各处的妈妈们我即便不认识,也都听说过。”

俩婆子慌了神,方才还扯着老太太做大旗,这回就犯人家手里了。也不要藏在树后头的花儿了,两个就要跑。

朱绣冷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二位想想,我只一喊,你们能跑出多远去?况且那闹大了,可是不好收场。你们只说,是哪家的,是谁把你们夹带进来的?”

两人不敢跑,何婆子只站着哀求:“姑娘行行好,我寡妇失业的,没个差使,才不认得姑娘。纵使不认得姑娘,也犯不着什么罪过,姑娘这样作兴,别人知道了还说姑娘拿大欺负老弱。”

九秋都气笑了。这话说的,好像是朱绣姐姐气量狭小,因她们二人不认识自己才歪派她们的错处。倒不提她二人偷进府里的罪过,反倒打一耙,赖在朱绣姐姐身上。

九秋人小跑的利落,展眼就从方才这两个婆子藏身的树后,把几朵菊花找出来仍在她们跟前,怒道:“这是什么!”

何婆子还要狡辩,朱绣道:“咱们是奉了老太太的话,来摘花的,你很不必说别个。我们要折的和这几朵全不是一回事。若只歪缠,我只去回了二奶奶就完了。”

何婆子、方婆子在外头也常听说琏二奶奶狠辣,这才说了自己的夫家名姓,又说是夏婆子带进来的。

朱绣当下就明白了,合着这二位就是日后承包了一块大观园的花木,为着谁先洗头、大闹怡红院,又为着几枝嫩柳、几朵花儿得罪莺儿的那俩婆子。贾宝玉以后的小丫头春燕的亲娘和姑妈。就是那位夏婆子,朱绣也熟悉的很,当日在大厨房时,赶着要认自己做干女儿,自个不愿意还惹了她的嫉恨。

“你去跟你平儿姐姐说一声罢。”当下,朱绣就道。这二人是难缠婆子里的标志性人才,只怕恶的、不管讲理。

这二人不知平儿是哪个,可见这位姑娘是个好性的,还要上来歪缠。九秋就道:“你们怎样,原和我们无干。只你们坏了规矩,我们看见了,不敢当没看见,照例跟管事的通报一声罢了。你们再没完,咱们就回了二奶奶去,看怎么说。”

那二人这才不敢了,只跟着九秋去了。

平儿如何发落朱绣也不关心,横竖这二人没有差事,想罚也难。朱绣只想着在平儿那里留个影儿,来日可别选进来了,这俩人,贪财心毒、调三斡四,平白生出多少是非去。

总算能安生的摘些菊花来,朱绣忙了半晌,摘了足有三簸箕。也没往上院去,那边人来人往的,朱绣自己抬一个,后头九秋和三个小丫头两人一抬,往眉寿苑这边来。

谁知迎头捧上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见朱绣这幅形容,忙道:“这是做什么去?”又看簸箕上,只是些不稀罕的黄菊、白菊,就笑道:“摘这个有什么用,你要这些,哪儿还用得着自己动手呢。”

朱绣就笑道:“泡一点菊花酒给老太太,只是老太太那里人多,不好晾晒,想过去借林姑娘的地方。”

周瑞家的更是捂着嘴直笑:“外头买的好菊花酒,才多少银钱一坛子,值得你费这个功夫。”言语里有些看不上的样子。

朱绣只笑笑,心道,买来的能和我泡的比。

九秋就见周瑞家的堵在前头光说话,也不伸手帮一把朱绣姐姐,她可一个人抬着一簸箕呢。

这簸箕虽不沉,却有些大,得两个胳膊抡圆了才能平衡,着实有些吃力。朱绣正想绕过周瑞家的去,却有一个打扮的极朴素的老婆婆从周瑞家的身后伸出手来,帮朱绣扶了一把簸箕。

朱绣一见,老婆婆后头还有个小童,含着手指头,怯生生的抓着大人的衣裳躲在后面,只伸出个小脑袋来瞧。这祖孙两个与穿金戴银的周瑞家的一比,寒酸的很,显得格格不入。

朱绣眼睛一亮,这该是刘姥姥和板儿罢?这位老人家可是个福星呢,心眼也真的是好,周瑞家的可一根手指头都没伸出来呢,忙真心实意道谢。

刘姥姥忙忙道:“不敢不敢。”她是个实在人,两手都上来要帮着朱绣抬。

朱绣见周瑞家的拧起眉头,忙赶着说:“周姐姐,这位婆婆是?若是有空闲,请她老人家帮我一下,可使得?”

周瑞家的抬头四望,想找出一个人来,只这处偏僻些,实在没旁人,就道:“好姑娘,这是一位老亲戚,要给二奶奶去问安的,二奶奶只这会有功夫,耽误不得。”

朱绣就笑道:“原来是亲戚,怪不得周嫂子亲自领着呢。那正好,请婆婆去我娘那里喝杯茶水,歇歇脚,再去见二奶奶岂不更好?”说着就对刘姥姥道:“您是府里的客人,原是不该劳烦你老人家,只是我这儿实在有些吃力,求婆婆疼我,帮我一程。一会儿我亲自服侍您老去见二奶奶,再不会耽误的。”

周瑞家的本就给朱绣三分面子,听她说这番软语,觉得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这样礼待刘姥姥,更觉得显弄了自己的体面。况且都知她和琏二奶奶要好,她跟着,琏二奶奶抽空也会见,也不再拦阻,反倒跟刘姥姥道:“刘姥姥,这是老太太跟前的朱绣姑娘,老太太疼她跟小姐们也不差了。她娘是宫里出来的嬷嬷,可是了不得。”

刘姥姥稀里糊涂的,怎么又是老夫人的丫头,又是宫里嬷嬷的女儿,听不大明白,但也知道这不是个普通丫头。

周瑞家的很不愿意多走路,况且她知道王夫人的心事,对眉寿苑一直淡淡的,当下就跟朱绣道:“既然有你陪着,那我就不过去了,我往那边倒厅去,一会只管那里去找我。”

说罢就丢下刘姥姥和板儿走了。九秋暗自撇撇嘴,这位周嫂子还真个指使起来了。

见刘姥姥有些无措,朱绣笑道:“无碍的,姥姥咱们这边走,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因老太太想念,来住些时日。我娘是林姑娘的教引嬷嬷,姥姥跟着我歇歇脚,填一填肚子……”

刘姥姥见她,虽叫自己帮着抬一抬,可她却负着大半的重量,自己挺多就是扶一扶罢了。且言语间温柔可亲,并无一丝看不起的样子,心下也安泰起来。

板儿小人家家的,在家里也常帮着爹娘做些扫地、递东西的活儿,看他姥娘帮着抬,自己也跑到后头簸箕底下,双手抬起来,要帮九秋顶着。喜得九秋了不得,到眉寿苑里搁下簸箕,就从自己荷包里掏出奶子糖给他吃。

早有门上去报给朱嬷嬷。黛玉今日又被贾母使人请去了,陈嬷嬷也跟去,如今不在这里。朱嬷嬷忙出来迎,又让进自己屋子请吃茶。

刘姥姥虽是乡妇,但年纪大了,有些见识,世情也极通。朱嬷嬷与她说了几句话,觉着她质朴又机变,况且一日日的在荣府后宅里,对外头的新鲜事儿很是爱听。

朱绣见她姆妈意犹未尽的,忙道:“姥姥一会还要去二奶奶那里。赶了这久的路,恐怕早饿了,姆妈要说话,也得等姥姥填报肚子再说呀。”

这会儿大厨房里早已准备午饭了,朱绣使人带着钱去,很是拎了两提盒来。

刘姥姥见这母女两个都和善,况且也不嫌弃她们,愿意和她们一桌吃饭。她和板儿早饿了,菜又丰盛,边说边吃很快就放松下来。

一会,吃罢饭,刘姥姥就要告辞。朱绣便陪着出来,朱嬷嬷打发九秋拿过来一个包袱,朱绣把包袱递给刘姥姥道:“姥姥别嫌弃,原是给板儿的一些小东西,快别推辞。我送姥姥过去,二奶奶正有空呢。”

说罢,送刘姥姥至熙凤院中的倒厅。熙凤那边才吃完饭,已听平儿说了缘故,听见这里动静,立刻叫请进来。

朱绣扶着刘姥姥在炕沿上坐下,这才辞了凤姐出去。

刘姥姥肚中有饭,且已不那么紧张,此番应对便更从容些,凤姐封了三十两银子送出府去。

朱绣听平儿说,倒比书里还多得一半,只道是意外之喜。

且说刘姥姥家去,打开朱嬷嬷母女给的包袱,细棉布里竟然包着两个五两的银锭子和几册三百千的启蒙书。不禁又惊又喜,想人家母女一句未提自家打秋风的苦楚,却想的这样周到。她女儿展开那细棉布,足够两个孩子各做一身衣裳了。

朱绣今见着刘姥姥,不过是因书中之念,扶助一把,并不指望着人家回报。

这会儿她忙着收拾阴干的海棠果子,尚且没功夫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