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珍珠

内九外七皇城四,丫头一梦入红楼

此时的京城已初初有“东富西贵、南贱北贫”的格局,达官贵人的府邸多在西城。

西城这一带外三海水面开阔、青柳垂岸,又与玉宇琼楼、湖光山色的皇家西苑所在的内三海联通,且有数座佛寺林立,风水之好,令人嗟叹。

朱绣走的腿都酸了,才过了西直门进入京都内城,许是周牙人今日赚足了便宜,兴致颇好,索性掀起一侧轿帘,一路上都在与朱绣闲话。

见两个小丫头四顾流连、眼都不够用的样子,周牙人颇看不上,“这不过是穷酸九流才住的地方。等去了我那儿你才开眼呢,若是得幸被选入府里,哎哟哟,你就知道神仙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儿了!”

听周牙人口沫四溅的炫耀了盏茶功夫,朱绣才知道原来柴大娘家的小院位于南城,而南城与北城皆属外城,因南城三教九流、手艺人还有妓院多,时人颇以为诟病,渐渐地就有了“南贱”的说法。

其实这南城却是热闹的很,虽不比东城高贾如云、牌匾相望,但亦是百货云集、喧嚣交易,居于东城西城的纨绔子弟常出入南城来寻欢作乐,捧戏子、包头牌的比比皆是。

“那府里什么样儿?”朱绣权串一回捧哏的,顺着周牙人的意,两眼亮晶晶的套话儿。

周牙人心下越觉这小丫头机灵会来事儿,黑珠子般的两眼清澈雪亮,不免叹息道:“你这小丫头,鬼灵精似的讨人喜欢,可惜了的,若长得再白嫩些,周大娘保管你能进正院当差!”

摇摇头,又道:“也说不准,太太不喜欢那些狐媚妖妖的,嫌不大成体统,倒爱粗粗笨笨的丫头多些。”说毕,又摇头,“仔细一瞅确实算的上个美人坯子,不合太太眼缘。”又指着笑眼儿道:“她倒是像能讨太太喜欢的模样。”

朱绣心内有些忐忑,这家的当家太太不喜长得好的,必然是她自己长得一般些、家里男人偏又好美色的缘故,若是去这样的宅第,日后还得想法子把自己往丑里扮相,免得招了人眼。

周牙人又笑道:“你只从现在起,求神仙奶奶让你越长越白净罢,咱们府里头,老太太是最稀罕长相齐整的丫头,若是入了老太太的眼,日后说不得你周大娘还求你提携呢。”

不过是打趣的顽话,朱绣听过就算,一面儿走一面儿变着法儿打听那豪门府邸的情形。

“咱们国公府的门槛儿高着呢,等闲的小官儿都扒不上咱们的门槛儿,拜贴都送不进老爷的书房去。”说话间已到了一条院落林立的后街,不似之前走过的那条街气派肃穆,这街上房舍挤挤挨挨,闹闹吵吵,不时有几个顽童从身边疯蹿出去。

小轿左拐右弯进了处偏僻小巷,周牙人从袖里摸出十来个大钱赏了轿夫,带着朱绣两人入了一处半掩着门的小院,笑说:“我这院子虽小些,可在这宁荣后街也算数得着的了,府里出去五服的族亲有些儿还不及我这儿呢。”

宁荣后街?朱绣只觉耳熟,还有那什么国公府?未等她发问,周牙人一个晴天霹雳就砸在朱绣头上:“小蹄子们!猫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烧,都只疯顽!等明天送你们进府,荣国府的丫头就这样儿?仔细回头都撵出来!…不替我挣脸面也罢,要是丢了我的脸,一个个仔细你们的皮!”

这位周大娘刚说什么!荣国府?!还有再之前的……珠大爷!

先前所有的话在朱绣脑子里这一刻终于串成了串儿。

卧槽!这不科学!若不是还有一丝丝的理智尚在,朱绣能立刻给周牙人表演惊恐暴漫脸。

还好身边有个笑眼儿小妹妹,一直如同鸡崽儿跟着鸡妈妈那样,时时刻刻用紧抓朱绣胳膊的手来提醒她,人间尚在,珍惜狗命。

一直到用了晚食,朱绣躺在炕上,仍旧做梦似的,还是没有‘姐这就穿到红楼梦里啦?’的真实感。

笑眼儿心惊胆战地看她一会儿眉开眼笑,一会儿摇头哀叹;转眼儿若有所思,一瞬间又信心凿凿。只觉得她疯魔了,又怕又担心,含着两泡眼泪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怎么啦?”问着问着眼泪便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宛如下一秒就得替朱绣发丧出殡的绝望。

“咳咳咳!”朱绣终于被凑到眼前头的那张涕泪滂沱的脸给吓醒了,几乎就被自己口水呛着。

“没…好不容易从柴大娘那里逃生出来,我高兴,”朱绣忙转移话题道,“对了,你叫什么?”

笑眼儿勉强收住眼泪,又想笑了:“我没名字,在家时都叫我妞子,我、我也高兴!真好!”

她心里记着朱绣的恩,忙又道“谢姐姐救我…”

朱绣不等她说完,就赶忙打断了,笑问:“你多大了?原来家中有几个兄弟姊妹?想家不?…”等语。其中一些其实朱绣早就听到过,现在问起来不过是怕小姑娘忒羞窘。

原来这笑眼儿已八岁有余,比朱绣还大上一岁呢。

朱绣猜自己现在应是七岁,皆因她醒来时身上的衣服虽是人牙子给的,但有一个破烂些的小荷包是挂在她脖子上的,那荷包里面上绣有‘巳蛇、戊辰’字样,系绳虽然发黑发硬了,依稀也能看出这原是一条红系绳。

柴大娘给她新添的金孙儿脖子里就挂了一个红绳荷包,听柴大姐儿嚼舌根,那荷包里还放有一个如意状的小银锞子——时下的风气,富人家的孩子脖子里自然是戴着金银打的平安锁,穷人家一般就是给孩子系个红绳荷包应景。今年是戊子年,朱绣猜想原身应是七岁,也因为荷包上有字,她想着家中应有识字的读书人,胡诌身世的时候才那般说法。

两个小丫头逃出升天,后知后觉地兴奋、恐惧都涌上来,不免叽叽咕咕的说些话儿。谁知就惹着墙那头的人了,只听咣!的一声,不知什么砸到墙上,有人骂道:“三更半夜的叽咕甚,吵的人睡不好觉,也不怕烂了你们的舌头!”这原是一间房隔出的两个小间儿,小的可怜,这头睡着她俩,那边睡了周牙人之前买的四个,晚食的时候都见过的。

巡夜的人刚打过一更的梆子,此时也不过戌时半,正屋里周牙人的灯还未熄呢,怎么就三更半夜了。朱绣耳朵灵,方才明明听到那边也在咕咕哝哝的议论她们两个,这会倒打一耙,骂起她俩来了。

显见的是找茬了。

还没进去给人当奴才呢,就开始争个三六九等了?

“睡罢。明天周大娘见咱们精神好也喜欢。”朱绣故意大些声对笑眼儿说话,安抚的拍拍她的肩。

从来无视最气人。

那边咣咣咣砸了好几下墙,听这头就是不应,才骂骂咧咧的消停了。

次日鸡鸣天未大亮,周牙人就张罗着她们梳洗,又讲了两三遍事项,才放她们吃饭。

梳洗时朱绣心里头也犹豫要不要把脸上涂的石榴皮汁洗掉,吃过石榴的都知道这汁子沾皮肤上,用清水洗一次是万难洗掉的,但若真想弄掉也简单,蘸点醋或者盐就行。

来回衡量了两三回,朱绣还是未动手。一来顾忌着周牙人,周牙人若是知道这皮肤是染得,纵使嘴上不说,心里也该觉着这人精的过了;二来她虽爱读红楼,可书是书,写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事儿,又用的是坑人的春秋笔法,谁知道荣国府里现在是什么样?进是一定要进去的,但现在还是别惹人注意的好,先苟着,观望一阵子再做打算。

“珍珠,太太的陪房周嫂子前头见过你了,她说了,你是必进去的,你好生听话,就有你的好前程。”周牙人向一个长脸儿、温温和和的小丫头说道,一起拉帮结派的另外三个小丫头闻言脸上便现出嫉妒来。

“看什么看!你花妹妹有出息,入了管家娘子的眼,是你们这帮子小蹄子能比的?还不赶紧收拾了起身!一会要是露了丑,看我不扒了您们的皮!”

花珍珠!花袭人?

这是什么天赐良缘?朱绣赶忙下死眼把那还未长开的小丫头钉了两眼。

…………

一直等到近午时,六个小丫头才见一个婆子急匆匆跑过来:“周嫂子陪太太说话呢,没空过来。把这几个丫头片子搁这儿您回罢,反正总得过些时日才能听用,若好就留下,不好还给您送回去。”

周牙人忙携了那婆子的手,满面带笑:“唉哟,我的老姐妹,您不带我去见见真佛?太太没说亲眼看看这几个丫头?”

闻言,那婆子冷笑一声:“哟,您也算是周嫂子的近人,怎么如今也不知事起来?阖府几百下人,太太认得几个?更别提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蹄子了,哪儿有这闲心。行了,您快回吧。”

周牙人只不走,强拉她到一旁小声说:“还不是因着太太前儿给周嫂子露了些意思。有意在这些外头买来的丫头里边挑伺候宝二爷的,那宝二爷的事,就是天祖宗的事儿,周嫂子连连嘱咐我好好寻么,大前天还特特上我那里看过这几个,相中了一个,还给起了名字叫珍珠。”

那婆子眼珠子轱辘轱辘转,“还有这事儿?”又有些诧异,“不能罢?家生子用起来才放心啊,这些外头买的值什么?”

“咱们心里是这样想,保不齐太太有别的意头呢?嫂子你想,过些年宝二爷知事了,少不得放两个在房里,这些小丫头子的年纪可不正好,不是家生子,也好拿捏,也好打发,太太才放心呐。”

那婆子听得连连点头,斜眼去睨这几个未来许是能飞上枝头的小丫头,问:“周嫂子看上的哪个?”周牙人就把花珍珠指给她。

“怎么改的这个名儿?这名儿倒不像是太太常使的,老太太屋里倒是爱用这些玉啊鸟啊的名儿。”那婆子又问,这回周牙人只抿嘴笑,却不答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