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朝阳初升,罗悠宁按照约定赶到风波亭,谢奕早已坐在那里等她。
“你来了。”他身边只带一个谢良,闲适的如同出来郊游。
罗悠宁冷淡地答道:“是啊,来了。”随后在他对面坐下。
远处的密林中,卫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谨慎盯着谢奕的每一个举动。
谢奕拿起备好的酒,轻轻晃了晃,问道:“要尝尝吗?”
罗悠宁皱起眉:“不了,我有孕在身,不便饮酒。”
谢奕神色自然:“差点忘了,恭喜你。”
罗悠宁心中警惕,不由说道:“不必了,被你时刻记着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奕失笑:“小宁何必紧张,我只想见你。”
“我知道我再也到不了你身边了,所以只能想办法让你来见我。”
罗悠宁:“我以为你我不该再有相见的理由了,谢奕,你别再执迷不悟了。”
“我执迷不悟?”谢奕悠闲的神色为之一变,再开口时,语气透着偏执:“我如何执迷不悟?你告诉我,我只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两年前我已经对你说清楚了。”
女子的冷漠刺伤了他,谢奕放下酒壶,苍白的面色下浮现不正常的红色。
“我只问你,为什么那一年你突然就变了,从前你避而不谈或是骗我,今日就为了全城百姓的命,你与我说一句实话,镇国公府寿宴那一次,你究竟是突然记起前尘,还是因为别的缘由,我始终不懂,为什么自那时开始,你的眼里就突然有了卫枭,你从前应该是讨厌他的,我从真阳子那得到的药没那么容易失效。”
他那么自信,竟是因为真阳子的药,罗悠宁摇了摇头,“谢奕,你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谢奕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阵势,罗悠宁盯着他缓缓开口:“因为去寿宴的前一个月,我一直在做一个噩梦,后来我从真阳子那里知道,这是他的药失效的正常反应。”
“唯独一点,他回答不了,因为我梦见的人和事从未在过往的人生里出现过,他们更像是一种未来,一种警示,要我千万不要走错路。”
谢奕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时至今日,罗悠宁已经能够坦然面对,她对谢奕说出了那个梦。
“我梦见卫枭造反了,在梦里卫家出事我冷眼旁观,他造反登基的那一日,是我要嫁给你的前一天,卫枭带着铁骑杀到靖国公府,他杀了很多人,包括我,不同的是,在我死之前,他说他爱我。”
谢奕不明白,他甚至难以置信地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恨他?反而还爱上他?”
“因为梦终究是假的,但细究根源,我想弄明白他的爱因何而来,于是我为了家人的安危,为了弄懂这离奇的爱意,开始注意他,我越来越觉得,他的出现仿佛填补了我缺失的一角,后来,我得知真相,我们幼时竟是认识的。”
谢奕低低的笑起来,而后声音越来越大,笑的嘴角都溢出一丝鲜血。
罗悠宁似乎觉得还不够,她看着谢奕枯冷的眼睛,字字清晰道:“你所有的蓄意谋划,都无法成为我和他的阻碍,翻天跨海,我也终会站在卫枭身边。”
谢奕冷笑:“那是因为天命选择了他,而不是我,如果你醒悟的再晚一点,如果没有那个梦,我不见得会输给他。”
罗悠宁在这一刻藏起了所有的柔软,坚冰一样面对谢奕,自信说道:“你永远赢不了他,谢奕,无论有没有那个梦,也不管你依靠阴谋诡计曾占据了多少上风,你心中只有算计,一味弄权,甚至勾结外族,残害自己的百姓。”
“无论是做臣子还是做帝王,你都注定了失败。”
谢奕倏然笑了,他喉咙里的痒意压抑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的鲜血越来越多。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急切地灌进嘴里,仿佛想压一压咳嗽。
谢奕缓了片刻,终于能开口,他突然站起身,走到罗悠宁面前,单手撑住石桌看着她。
卫枭见此抬起手中的射月,只待谢奕稍有异动,改良后的□□快到即刻便可取他性命。
“你想做什么?”罗悠宁看似淡定,其实一只手悄悄背到身后,摸到了藏在袖子里的袖箭。
谢奕认真的看着她的脸,这一瞬间对他来说很漫长,因为他要将这张脸刻进脑海里,与幼时那张稚嫩的脸重合在一起,再将它们一起挖出来,留给自己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小宁。”谢奕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他凑到她耳边,低喃道:“金陵算我送你的……新婚贺礼。”
他说完毫无预兆地倒下去,因为这丝异动,卫枭的箭已经迅疾地穿透他的胸口。
“谢奕。”罗悠宁太过惊讶,看着倒在他脚边的谢奕,谢良远远地站在一旁,没有过来。
谢奕浑身是血,依旧感觉不到疼,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眼睛向上抬了抬,很多年前的场景与此刻极为相似。
区别的是,那年在庙里,她低头拉住自己,彼时,她温暖的手,一旦碰触就让他生出魔障。
抓不住的时候,谢奕曾想过毁掉,但……
算了吧,他浅淡的勾了勾嘴角,而后闭上眼。
罗悠宁看着那人闭上眼睛,有那么一瞬,她在想,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在庙里拉住谢奕。
结果毋庸置疑,无论重来多少次,以她的性格还会那样做。
谢良走过来,目光看向桌上的酒壶,叹了声气。
“毒没有下在城中的水井里,全在这壶酒中,公子说,你不懂他。”
谢奕狠起来,并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连自己也不在乎,白色长衫上染满了浓黑的血,金陵城里那个温和爱笑的病弱少年就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从头至尾,谢奕也从未变过。
卫枭不知何时走过来,轻轻把阿宁揽进怀里,“别看了。”
阿宁乖乖点头,收起一身冰冷,偎进他怀里。
谢良背起谢奕的尸体从此消失在天地之间,没人深究他是死了还是隐姓埋名。
回去的路上,阿宁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嗯,一如既往的爱撒娇,卫枭只好抱着她走。
罗悠宁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身在皇宫了,孕妇最大,何况还是要做皇后的孕妇,外面出了天大的事也没人敢来打扰她。
她还是从照月口中知道,梁帝中毒身亡,谢贵妃伤心过度,紧跟着在宫里自缢身亡。
“那二皇子怎么办?”
回答她的是料理好一大堆杂事累的身心俱疲的长姐。
“什么二皇子,谢婉柔竟然弄了个假的来骗梁帝,也不知他生前知不知道。”
阿宁感叹:“还是不知道的好。”梁帝也挺可怜的,只不过他的可怜比起他的昏庸无能和自私狭隘,并不足以让人原谅。
“谢婉柔死之前总算还有点良心,求我放过瑁儿。”
瑁儿是二皇子的小名,如今身份已经证实了,不好再用赵姓。
“把他送出宫吗?他还有亲人吗?”
“才三岁大的孩子,不如托给一个好人家养吧。”
罗悠宁悠闲地坐在那里出主意,前皇后看着很是来气,遂不干了:“都是你的事,我可不管了,我带团儿回去补觉。”
罗悠宁猜她是有些触景伤情的,梁帝死了,想来她姐姐心里也不会好受,于是她就没拦着。
三日后,卫枭于太极殿称帝,封罗悠宁为皇后,改国号为晋。尊父亲卫鸿为晋武帝,追封嫡母元嘉郡主为慈裕皇太后,因为罗悠宁月份大了身子重,封后大典推迟举行。
张朝与张程兄弟于卫枭登基第二日以勾结外族,残害忠良的罪名被斩首抄家,二姐罗含芊的夫君因此受到牵连,也判了一个流放,她哭哭啼啼带着姨娘求到家里,罗桓不乐意管,由姚氏出面,做主让她与夫君和离,然后给了她一些银子和一处宅院,算是做父母的仁至义尽。
康王府原本已经没落,没曾想卫枭做了皇帝没有封自己的生母做皇太后,反倒追封了元嘉郡主,并将她与卫鸿合葬在一处,赵宣琼心中感激,立志不再游手好闲,要像赵拓一样去从军,守护国家。
卫蘅与卫嫣姐妹从没什么人在意的落魄县主直接封了公主,尤其是卫嫣还没嫁人,原先看不起她的世家纷纷讨好,逼得卫嫣整日躲在后宫里跟罗悠宁诉苦,那些平庸无能之辈,她才不想嫁。
镇国公沈家原先因为与谢家联姻,已是荣极,如今一朝跌进谷底,镇国公夫人屡次劝沈明珠离开谢家,她都不肯,打定主意要在谢家照顾已经糊涂的谢太师,都说谢奕死了,可她不信,在后院里弄了个佛堂,年纪轻轻就要带发修行,吃斋念佛。
沈家三姑娘沈月瑶已经十九岁了,婚事迟迟没有着落,罗长锋一转眼又成了国舅爷,与从前一般掌管禁军,可沈家如今却已经高攀不上了,沈月瑶曾写信给罗长锋,信中透露出还想着他的意思,罗长锋只回了一句话。
“我已有心仪之人,年后迎娶,多谢沈姑娘抬爱。”
这一年的年尾,罗悠宁总算是生了,她身体底子好,几乎没遭什么罪,晋国小太子确如道士真阳子所说,出生时就注定不凡,那一日忽降瑞雪,天际隐隐有龙吟之声。
夫妻俩给小太子取名卫昭,盼他心如日月,遇事自信果断。
过年那一日,卫枭提着一坛酒回到曾经的晋王府,小院里如往常一般萧索,卫枭坐在树下,拎起酒坛对着空气举杯,几年前,卫鸿就坐在那里。
他喝了一口酒,自顾自说道:“我把娘的遗骨送回姜国了,她这一生渴望自由,并不想一辈子束缚在异乡。”
卫枭带着笑意的嘴角微微收敛,他听不到那人的回答了。
小时候,卫枭常常随他夜宿在戈壁上,那里的月亮格外的圆,卫枭偶尔能一直盯着坐到天亮。
卫鸿有一次嫌他闷,问道:“你总看月亮干什么?看了又不开心。”
卫枭那时候极为执拗,失去阿宁更让他形如困兽,对谁都是防备偏激。
他故意让卫鸿不好过,他说:“月亮代表圆满,我永远也得不到。”
卫鸿怔了怔,过了许久才对他说:“什么是圆满?等你真正懂了那一日,你来告诉爹。”
纷纷涌来的回忆让卫枭皱起眉头,这时,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了他的眉心。
“你偷跑出来,昭儿要生气的。”她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也生气。”
卫枭放下酒坛,起身温柔地抱住她,他心中已有答案。
真正的圆满,是罗悠宁给予他每一个倾注着爱意的目光,是她温暖的而坚定的双手,是那些年他辗转反侧怨愤难平时最为渴求的一个家。
这世间总会有一人,不惜翻天复海历遍千劫也要走向你,爱你至深至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