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密道里,卫束扛着罗悠容飞快跑着,只是身上那女子却十分不配合,一会儿工夫,已经放弃用拳头,开始用脚踹他。

“祖宗,你消停些。”卫束还像小时候一样哄她。

罗悠容又踢了一脚,吼道:“卫束,你个莽夫,放我下来。”

卫束眉峰紧皱,生气说道:“不是我这个莽夫救你,你就死了,危险之时,赵宣正那小白脸在哪呢?”

赵宣正就是梁帝的名字,卫束此时直呼其名,显然已经恨极了他。

罗悠容被他问的一愣,忘了挣扎,让卫束这厮又跑了一段路,她回过神,焦急道:“不是,你这样带走我,我的计划就全完了!”

卫束这才停下来,把她放下,在昏暗的密道里听她细说。

“我准备送团儿出宫的,福海只准备了一具婴儿尸体,没有准备我的,等火灭了,陛下就会起疑,到时别说救长锋,连罗家都有灭门之危。”

罗悠容看不清卫束的表情,便当他理解自己了,“我先回去了,等卫枭醒了,你让他照顾好我妹妹。”

男人没有反应,罗悠容缓缓后退,然后转身,只是还未踏出一步就被卫束抓住手。

“你这是何苦呢?”罗悠容苦笑着问。

卫束沉了口气,道:“别急,我有办法,你那火能烧多久。”

罗悠容道:“如今是寒冬,宫里的水都空了,湖面也冻上了,福海用了烈酒助燃,没有两个时辰是灭不了火的。”

两个时辰,那不正是天亮之际,卫束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等我,我或许有办法找一具尸体来,万一不行,你也不要再回去,无论如何要留着性命。”

罗悠容点头,卫束将她抱起来一跃上了密道,两人出现在那所废弃宅院的卧房里,卫束不敢耽搁,立刻离开了。

等他走了,罗悠容在原地踌躇片刻,看着那密道入口迟迟下不了决定。

她心想,就等一会儿,卫束哪里来的办法找到尸体呢,她不能连累家人,再说净薇带着团儿也还没走远。

至少,生命最后一刻,能见到故人一面也是好的。

卫束用上了轻功,跑的满头是汗,他小时候是乞丐出身,知道有一个地方肯定不缺尸体,那便是城中的救济堂。

说是救济堂,其实也就是个破庙,连遮风挡雨都困难,也很少有吃的,经常有饿死的妇孺儿童,尤其是这两年,这种情况更多了。

卫束赶到最近的一个救济堂,在里面已经断了气的人堆里翻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与罗悠容身量相似的女子。他看了眼天色,这时候去下一处恐怕会来不及,不如回去先带走她,免得她做傻事。

他慌忙往外走,却忽然被绊了一下,脚下软软的,卫束低头一看,是一个刚刚死去的女子,年岁不大,方才他来的时候应该还是活着的。

卫束再三确认她确实是死了,低头双手合十拜了拜,道了一句:“多谢,逢年过节给你烧香。”

他找了块破布将那女子裹起来,抱着跑回废宅,进了那间卧房,一看里面没有人,顿时慌了。

“阿容!”他大喊一声,心里瞬间又空又冷。

“你为何不等我?”他又问了一声,像很多年前一样,蹲下将脸埋在手掌中间,这样就没人知道他在难过。

罗悠容靠在门边看着他,一脸无语,又有些好笑:“你那么慢,怎么好意思让别人等你,一次两次都是这样。”

卫束抬起头,忽然扑过来抱住她,声音哽咽:“口是心非,小骗子。”

罗悠容叹了口气,拍了拍他,道:“快点吧,已经耽误好久了。”

卫束打量了她一眼,说道:“脱衣服。”

事情紧急,罗悠容虽然有些不自在,但也没有想别的,背过身把外袍脱下,卫束和她一起给女子穿上,并再次道了声谢。

一切准备好之后,卫束留下罗悠容在这里,独自抱着那女子尸体下了密道,很快又回到了凤仪宫的寝宫下,密道出口十分烫手,火还没有灭,卫束用刚才弄来的湿被子把自己裹上,用木棍撑开床底的机关,然后趁着火没有烧下来,把尸体一把扔了上去,一点火星子到了他身上,也只烧破了身上的被子,除了手被烫了几个泡。

密道机关再次合上,这一片明日必定成为废墟,除非有人扒开重建,但机关隐藏的巧妙,没有地图也未必能够发现。

与此同时,已经烧了一个多时辰的大火,终于在福海带着大批宫中侍卫赶来灭火之后渐渐熄灭,福海率先跑向大皇子的偏殿,抱出了烧的蜷缩的小小一团,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小殿下殁了,小殿下,让奴才替你去死啊,皇子殿下。”他那一脸悲痛欲绝没人怀疑不是真的、

照月双目赤红跑到皇后寝宫,徒手在仍然发烫的废墟里挖掘,边哭边道:“姑娘,我来迟了,你等等我。”

福海听了罗悠容的命令把她关起来,她这个时候才脱身,另一边侍卫大喊:“找到了,是娘娘。”

照月猛然回头,盯着废墟里那一片凤袍的衣角,颤抖的说不出话,她使劲了全身的力气,站起身向一旁的柱子上撞去,福海扑过来拦的及时才没让她触柱而亡,只是额头碰破了一个口子。

“你忘了娘娘走之前说过的话了吗?”

照月心灰意冷,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仿佛已经随着寝宫里那具尸体一起烧成了灰。

“陛下驾到。”一阵混乱之后,梁帝终于赶来,他昨日启程去行宫,听了消息快马赶过来,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听了侍卫的禀报,梁帝眼前一黑,腿软的坐在地上。

“你说,皇后和大皇子都……殁了?”最后那两个字是咬着牙挤出来的,梁帝挥开侍卫:“不可能,朕离宫之前,他们还好好的。”

男人神色癫狂的甩开所有阻拦他的人,从太监手里一把抢过大皇子,如同往常一样颠了颠,“团儿,父皇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父皇。”

然而周围一片静寂,再也没有大皇子欢快的咿呀学语声,梁帝打开襁褓一看,只有一团漆黑烧焦的腐肉。

“啊。”他厉声嘶吼,可惜再大的伤痛也换不回孩子的命。

他像抓紧最后一刻救命稻草一样扑到地上的尸体前,揭开盖着的白布,一张烧的面目全非的脸露出来,身上的衣服是皇后常穿的那一件风炮。

“皇后。”梁帝怔怔地出神,“罗悠容!”他眼中泣血,“你为何这样对朕,为什么?”

女子永远也不会再回答他,不会用倔强的脸对着他,不会整日说那些他不爱听的话。

梁帝哀声痛哭,将母子两个一起圈进怀里,“朕错了,朕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他抓住女子的一只手放在胸口,那里疼的像被千万把刀子在割。

众人都不忍再看,唯有照月直直的盯着尸体的右手看,那上面应该有四姑娘送的一条手链,也许烧没了?照月不敢相信,她爬过去,凑近了仔细看,心里涌过一阵狂喜,不是,不是姑娘的手。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没分开过,罗悠容的手她怎会不认得。

照月怕梁帝起疑,立刻伏在地上无声的流泪,磕出来的鲜血流进焦黑的废墟里。

梁帝抱着两具尸体许久,终于声音嘶哑的开口:“究竟怎么回事?”

福海扑通一声跪下,痛心疾首,“陛下,娘娘她是被人害死的。”

梁帝眼神一厉:“你说。”

福海道:“奴才发现走水时,火势还不大,便想用宫里储存的水灭火,可是谁知道那些水都没了,逼不得已,奴才只有到外边找水,偏偏宫里人手太少,根本灭不了火,最后找来了禁军,才把火给灭了。”

梁帝一瞬间发现了关键:“为何会人手不足?”

福海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一日娘娘被送回来,您身边的王公公过来传旨,说未经您的允许,娘娘不能出寝宫一步。宫人们见娘娘失势也就偷起懒,晚上都不来值夜。”

梁帝又问:“平白无故,怎么会起火。”

侍卫统领答道:“臣搜寻过后,没发现任何疑点,可能是火势太大,又烧了太久,将一切都毁掉了。”

福海悬起来的一颗心此刻终于放下,但他脸上并未有任何轻松,而是沉痛道:“陛下,娘娘她心里苦啊。”

梁帝重新将视线放在他身上,福海声泪俱下:“本来最开始火势不大时,娘娘应该是有机会逃的,她必定念着您那句不得出寝宫一步,才没有逃啊。”

照月也哭着说道:“娘娘这几日一直在诵经念佛,为陛下祈福,也为自己赎罪,她知道您去了行宫,还说等您回来要教会大皇子叫父皇,让您开心啊,陛下。”

梁帝痛悔难当,不忍心再听下去,他想起自己那一日的无情,害了他的妻子和儿子惨死,他不敢想罗悠容会有多恨他,只把照月那些话一遍遍在心里重复。

她是在乎朕的,她一直等着朕,如果朕不去行宫,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行宫,梁帝忽然想起,是谢婉柔说行宫有新开的梅花,他才去散心的,他恍惚了一瞬,问福海:“这些日子,可有人来过?”

福海敛起眸中的精光,低头回答:“谢贵妃昨日傍晚时来过,与娘娘在寝宫里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

梁帝看出福海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道:“还有什么?”

福海犹豫说:“贵妃娘娘走在道上险些滑了一跤,曾抱怨宫中放这么多水缸做什么?”

梁帝脸上几度变色,眼神冷的吓人,却又有几分挣扎。

他说:“不用再查了。”

梁帝暂且回去休息,凤仪宫人都走光了,福海领着小太监收拾残局,皇后和大皇子的遗体已经被暂时放在了凤仪宫正殿。

照月过来拉着他到一旁,避开周围的宫人,轻声问:“今日这些话都是娘娘教你说的?”

福海点点头:“娘娘说了,她与陛下夫妻多年,这么说一定管用,而且陛下马上就会放了罗将军。”

“照月姑娘那句话才是说到陛下心里去了。这人呐,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可惜太晚了,有你那句话陛下现如今是好过了,可以后每每想起,恐怕会愧疚一辈子。”

“皇后娘娘以命为局,不知道算不算是赢了。”福海的声音有些伤感。

听着福海感叹,照月有心问他尸体是怎么回事,可眼下不是个合适的地方,她便先将疑惑压下去。

天一亮,金陵城中便响起了钟声,罗悠宁从睡梦中惊醒,披上衣服来到院子里,问道:“好端端的,怎会有钟声。”

念春和意秋都说不知道,罗悠宁走到正院,看见罗桓和姚氏也被吵醒了,罗桓神情木楞,道出两个字:“国丧。”

就在这时,管家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鞋都跑掉了一只,他艰难出声:“老爷,夫人,宫里来了消息,说,说……”

“说什么?”罗桓看着管家,已经从他的神情里读懂了一切,可他不愿相信。

“皇后娘娘薨逝了。”管家一句话落,只见罗桓一口血喷出来,仰头栽倒在地上,罗悠宁本能的上前扶住父亲,甚至听不到耳边姚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想哭,她觉得浑身都痛,那痛楚就是她哭不出的眼泪。

她表情平静的把父亲背到床上放好,嘱咐丫鬟去请孙神医,拜托韩姨娘和三姐照顾母亲,然后独自回到蘅芷院,不知以什么样的心情换了一身素服,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不能倒下,这茫茫天地孤独的只剩她。

谭湘来时,屋里的炭火已经熄了,罗悠宁坐在床上,静的让人害怕。

“阿宁。”

这一声仿佛打开了一个阀门,罗悠宁听到皇宫里的哭丧声,听到前不久午门前的厮杀声,眼前是那些相继倒下的身影,铺天盖地的画面与声音一起向她压下来。

她双手捂着头,那刺痛让她一起身就支撑不住的倒下去,闭上眼睛前,她在想,这金陵城的冬天,比夜色更黑更冷。

唯有熬过去,熬成一身钢筋铁骨,再也不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