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少年掌心流淌的血液滴在地上,随着他一步步后退,连成一条线,看着触目惊心。

卫鸿心痛的伸手去抓他:“枭儿,你听爹说。”

他抓了个空,卫枭已经转身来到门边,元嘉郡主抬头看他一眼,最终给他让了路。

砰地一声房门闭合又震开,卫枭孑然的背影渐渐走远,卫鸿抹了把脸,盯着门的眼神很茫然。

元嘉郡主走近,蹙眉问道:“卫鸿,这是怎么回事?卫枭怎会是先帝的儿子?”

上一次卫鸿差点说漏嘴,她就有所怀疑,只是不曾想,卫枭的身世竟然这般复杂。

卫鸿摇摇头,怔愣道:“别问了,关于这件事,我一个字都不想提。”

他以为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死了,当初先帝在莺歌假死后杀了一批人,知情者全在里面,后来没两个月先帝也死了,按理说,除了他,世上应该再无人知晓,可偏偏这么巧,卫枭竟然知道了。

他叹息一声,起身绕开元嘉郡主,打算去寻卫枭。

“卫鸿,你去哪?此事你不该对我交代?”

卫鸿心如死灰:“你要什么交代?”他回头,目光疲惫:“阿岚,他够苦了,如果可以,你把这事烂在肚子里,谁都别说。”

这些年,他鲜少这样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了,元嘉郡主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晋王府门口的长街上,罗悠宁跳下马车,让李叔等着,她走到门口遇上急匆匆过来的卫鸿,听他问门房;“世子出去了吗?”

门房:“回王爷,小的没见到世子。”

卫鸿显然松了一口气,这时注意到罗悠宁走过来,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喜意。

“丫头,你来的是时候,帮我劝劝卫枭。”

罗悠宁随着他进门,把方才在宫中见到疯婆子的事跟他说了,卫鸿眉头紧皱,道:“我真不知还有这么个人,幸亏这么多年她一直待在罪奴所,不然卫枭……”

他隐下半句话没说,罗悠宁知道,他怕的是卫枭招来杀身之祸,本来身为卫家人他就要格外小心,更遑论他还是先帝的儿子,梁帝多疑成性,知道了恐怕会下杀手。

罗悠宁道:“她今日挣断了绳子跑出来,本来疯疯傻傻的尖叫,后来是看见卫枭的脸才说出卫枭母亲的名字的,我嘱咐了李嬷嬷,让她看好那人,过两日再去。”

她有她的顾虑,隔两日去看还可以说成是可怜那疯婆子,若一日去两次,就太扎眼了。

“得想个法子,把她弄出宫。”卫鸿沉吟片刻,说道。

晋王府的下人纷纷出动,四处寻人,最后是一个小丫鬟说起,她见到卫枭往原来住的小院去了。

两人一起来到小院门口,卫鸿踌躇着不敢进去,罗悠宁道:“卫叔叔,您在这等吧,我进去看看他。”

卫鸿面色忧愁,点头道:“也好,看见我他更不开心。”

罗悠宁推开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这动静惊起了地上捉虫的麻雀,可槐树下水井旁平躺在地上的少年却毫无反应。

她顺手把门合上,走向少年,越是靠近,越是心惊。

卫枭睁眼看着天空,盯住一点,目光散乱,他右手旁是一大片的鲜血,罗悠宁蹙了蹙眉,心中疼痛。

进来前她听晋王说起,卫枭心神受损,竟然自伤来折磨自己,她看着他如今的样子,想到去年女儿节那一次,他手臂受伤,是不是也因为受了刺激。

小姑娘脚步很轻向他靠近,最后蹲在他身边,查看他手上的伤口。

她叹息道:“卫枭,你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他不回答,她也不恼,取了帕子出来给他包好伤口。

日暮西斜,夕阳的微光照在他脸上,驱不散满身的寒意和黑暗,卫枭赤红着双眼,眼底疲惫不堪,较劲一般睁眼看着天空,见到微弱的光一寸寸消失,他苦笑出声。

“你还来做什么?”

“我来陪着你。”她认真回答。

“你走吧,我已经是这世上最肮脏的存在,不值得。”

罗悠宁低首,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我都把从小带着的平安锁给你了,你转眼就撵我走,是要我哭给你看吗?”

“你又不说话了?赶我走,手里还攥着我的衣角,口是心非。”

话落,罗悠宁好笑的看着卫枭把手缩回去了。

“卫枭,你在我心里,是这世间最干净的存在。”她拉着他的手臂,轻轻一晃,“我的话,你信不信?”

半响,就在罗悠宁已经不指望他能回答之时,他低声说道:“我信。”

她转头惊讶的看着他,卫枭扯了扯嘴角,道:“我只是恨我自己,明知她厌恶我,我该滚远一点,自以为是的靠近,换来的是她无法忍受,然后……”

他说着,声音微微哽咽,眼里的光沉寂下去。

罗悠宁伸出双手去扶他,他没有抗拒,坐起来靠在身后的水井上。

她看着卫枭萧索的模样,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小院,一出院门,与等在门口来回踱步的卫鸿撞了个正着。

卫鸿急切问道:“怎么样?”

罗悠宁道:“卫叔叔,有些事你该对卫枭说明白,你一直掩盖真相,他会把所有的错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加倍折磨自己。”

“你也看到了,这十几年他过得有多苦。”

一句话将卫鸿到了嘴边的辩解全部堵了回去,他叹了口气,神情萎靡。

“你说的是。”他终于下了决心。

罗悠宁想离开,毕竟有些事她不便过问,可卫鸿拦住她,道:“你也一起听听吧,不是外人。”

虽然在这般境况下,罗悠宁的脸还是不免的一红。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卫枭抬眼看了卫鸿一眼,又垂下眸子,睫毛的暗影遮住他的眼睛,眼里的情绪看不分明。

卫鸿坐在他右手边,罗悠宁顿了顿,也跟着坐在他左手边。

一阵沉默后,卫鸿开了口:“我认识你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我被北狄人偷袭,吃了败仗与部下分开,流转到荒漠,我受了伤又没有干粮和水,快要熬不住的时候遇见你娘,她救了我一命,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躲避追杀无意逃进沙漠的。”

卫鸿与莺歌就这样结识了,两人相伴着走出沙漠,莺歌无处可去,跟着卫鸿到了金陵,她一心想回姜国,但身无分文,只得先在金陵的艺坊做一个舞姬,等攒够钱再回姜国。

本以为不过耽误几个月,可阴差阳错的是,卫鸿被人陷害当街伤人,关进了大牢。莺歌早就在一次次相处中对卫鸿情根深种,她寻了个机会,借着献舞的名义去找了主审此案的人,那人起先不肯帮忙,后来得知莺歌是金陵城中最出名的舞姬,他提了一个要求。

“他让莺歌进宫为先帝跳一支舞,莺歌答应了。”卫鸿的声音里透着悲哀。

太极殿上,莺歌一舞俘获了先帝的心,那位主审官员被嘉奖升了一级,他回去便寻个由头把卫鸿放了,但怕他闹事,他没说莺歌献舞的事,这位主审官员暗中抹去了一切,卫鸿发现莺歌不见了,只以为她是回姜国了。

莺歌被先帝关在玉琼殿,她像是一只笼中雀,折断了翅膀,日夜不停的跳舞给先帝看,长此以往,先帝不满她的冷淡,开始要求她的爱,可莺歌的爱已经给了另一个人。

“那年先帝为我赐婚,康王府嫡女,他不放心我,我若是抗旨拒婚,就再也不能驻守黑水城,北狄来势汹汹,我……”

卫鸿说不下去了,罗悠宁看着他,唏嘘不已,对于晋王来说,大梁的安危始终高于一切,也包括他自己。

卫鸿与元嘉郡主成亲后,不过一个月就回了黑水城,两年后才回来,一次宫宴,他走错路,就那么巧的遇见了在玉琼殿中起舞的莺歌。

两个人隔门相望,卫鸿震惊又愧疚,他回去了解了一切,决定救莺歌出苦海,而那时莺歌已经有孕,她那日起舞本想一死了之,谁知遇见了卫鸿。

卫鸿本想策划一场出逃,他父亲曾参与大梁皇宫的修建,皇宫里有一条直通宫外的密道,连先帝都不知道。玉琼殿那场大火,像是老天在帮他们,莺歌顺利出了宫。

本是一件好事,可卫鸿这时对她坦白,他娶妻了,还有了两个女儿。莺歌如遭重击,她的人活着,心却死了。

卫枭始终安静的听着,一句话也不说,罗悠宁想起疯婆子的话,问道:“那婆子为什么说几日后去烧毁的玉琼殿见到了莺歌?”

卫鸿迷茫的摇头,一直沉默的卫枭却开了口:“因为她后悔了,生不如死。”

那时的莺歌大概恨不能回到重遇卫鸿的那一日,被囚禁在宫里等死,好过心死后煎熬痛苦一日日复加。

卫鸿再也忍不住,低泣出声,“先帝不到两个月就驾崩了,所有知道莺歌的人都陪葬了,我把莺歌接到了晋王府,她要求住在这里。”

不难猜测莺歌的心思,这处小院离正院最远,破旧的不像个王府,她在努力斩断自己对卫鸿的爱。

“她从不让我进来,每次我都是在院门口悄悄的看一眼。”

郡主容不下莺歌,每日闹个不停,卫鸿这一头没顾好,北狄又兴起风浪,他只得回了黑水城。

再回来便是八年后,伊人已逝,爱恨尽消。

“其实我走时在府里留了人,可莺歌除了生下卫枭那日从没动用过我的人,郡主并没残忍到要杀了莺歌母子,但她是主母,她的厌恶便决定了下人们的态度。”

卫鸿长叹道:“多说无益,我这一生错的离谱。”

他双手掩面许久不曾抬头,卫枭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卫鸿回握他的手,无法捉摸的命运让父子俩达成了和解。

罗悠宁回头看着槐树,她恍然间理解了,也许莺歌并没有疯,她从宫里出来了,心爱的人有了家室,纵然没有,以卫鸿那时的身份也不可能娶她了,她选择留在一个离他最近也最远的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折断的翅膀没有长出来,心血和生机却被熬干了,于是她给了自己解脱。

又过了两日,罗悠宁和卫枭再一次来到罪奴所,可这一次李嬷嬷的脸色却很难看。

“姑娘,那婆子前日晚上死了,宫里死人晦气,叫人给扔在城外乱葬岗了。”

罗悠宁蹙眉,死了,这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