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六月初,轰轰烈烈的行刺事件总算告一段落,梁帝最终接受了谢太师呈报的结果,乐坊刘姑姑是北狄派来的细作,暗中策划行刺,此事与北狄王族有关,梁帝不想贸然开战,只得忍了这口恶气,只是从遇刺那日起,他始终对掌管禁军的罗家和镇守在黑水城的卫家有着抵触和怀疑。

罗悠宁这几日一直在家里陪着姚氏,今日才有空进宫来,相较往日,凤仪宫如今格外冷清,殿内虽通风,可依然热,照月端来绿豆汤,神色忧虑:“娘娘,四姑娘,喝点绿豆汤解暑吧,冰库那边不知为何动作这么慢,今日的冰还没送来。”

罗悠容不在意的笑笑:“你还不知道那些人吗?拜高踩低已是常事,如今陛下不愿见我,他们也跟着没了好脸色。”

照月不平道:“可您是皇后啊,他们凭什么!”

罗悠容脸色黯了黯:“罢了,说这些干什么?小妹,你若是热,就先回去吧,阿姐这里不比家里自由。”

罗悠宁心中郁闷难免显了一些在脸上,她刚想说什么,门口却有冰库的小太监走近,不进殿内,就站在门口行礼道:“娘娘,今日奴才们凿冰费了些时候,因此来晚了,还请娘娘恕罪。”

这赔罪的话不痛不痒,大抵是知道她不会追究,罗悠容觉得倦了,摆手道:“知道了,退下吧。”

等小太监走了,照月更生气,道:“什么凿冰费事,就是先给别人送了,这帮不长眼的东西还记得自己在跟谁说话吗?”

听她骂完,皇后反倒笑了,温和道:“行了,这下骂几句解气了,冰也送了,就算啦,枕霞宫那边养伤呢,闹出动静来,陛下发怒,咱们有理也讲不清。”

“这个时候,能忍则忍,闹起来咱们就不光是受些小委屈了。”

罗悠宁心里堵了一下,她姐姐自从入宫以来,永远是这般隐忍识大体,从前那个高贵自傲的罗悠容不知何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不忍心再待下去,因为她知道阿姐并不想让她看到那份藏的很深的难堪,于是她一口喝干了绿豆汤,寻个借口就从凤仪宫出来了。

走出凤仪宫,罗悠宁心里那股憋闷稍微好了一些,看到门口等她的人,她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卫枭,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她走到少年身边,两人并肩行走在宫中甬路上。

卫枭尽力把她挡进阴影里,道:“入宫巡查,听卫义说你进宫了,我就来这里等着。”

卫义如今谋了个好差事,负责皇宫门口的守卫,今日恰赶上他在西门轮值,前后见过罗悠宁和卫枭,卫枭这才知道罗悠宁进宫了。

两人本应该从东门出去更快一些,但前段时日的行刺把梁帝吓怕了,皇宫四个方向的门每日是换着开的,所以他们只能绕远去西门。

越往西门走,遇到的宫女太监就越少,大梁皇宫里,靠近这一面的都是不吉利的地方,比如冷宫和罪奴所,他们刚路过冷宫,吹了一身阴凉的风,没走几步就到了罪奴所门前。

以往,罗悠宁从这走过去鲜少往里看,原本他们今日也该如此,可不知怎的,罪奴所里竟然喧闹起来,似乎有什么人在尖声叫嚷。

“哈哈哈……啊……走开,别抓我。”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罗悠宁和卫枭一起停下来,那声音越来越近,片刻功夫,一个疯疯癫癫的中年婆子跑出来,身上脏乎乎的,头发都粘在一起,脸看不清楚。

她一边尖叫一边横冲直撞向两个人跑来,卫枭上前一步把罗悠宁挡在身后,疯婆子跑过来,发现前面没路,抬起头看了一眼。

“啊……鬼。”她双手捂着脑袋,如同受到巨震,半响才恢复了一丝气力往回跑,边跑边喊:“莺歌来了,别找我,我不想死。”

卫枭瞳孔微颤,“莺歌”这个名字猝不及防的从一个疯婆子嘴里说出来,他感到匪夷所思。

“站住。”他出声阻拦,那婆子跑到罪奴所门口的时候,被两个粗壮的婆子一起抓住,押回罪奴所里,有个管事嬷嬷打扮的中年婆妇还在骂着:

“要死啊,怎么把她放出来,今日贵人都从西门走,万一遇上哪个冲撞了,你嫌命长啊。”

刚说完,她看见门口的情形,脸上顿时一慌。

“这位是罗四姑娘吧?”嬷嬷有些不敢认,毕竟她也就见过那么一两次,幸而罗悠宁长得与皇后有几分相像。

罗悠宁见卫枭一直盯着被押走的婆子看,心里对那婆子喊出卫枭生母的名字也有怀疑,便对嬷嬷说道:“嬷嬷,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嬷嬷一开始不情愿,可当罗悠宁往她手里塞了一锭金子后,她立刻就眉开眼笑了,罪奴所这地方没什么油水,寻常时候连打赏都见不着,能得点钱都是高兴的。

“嬷嬷,我们耽误不了多少时候,就跟刚才那个人说两句话。”

“嗐,跟她有什么好说的,都疯了好多年了。”说是这么说,嬷嬷还是把他们带进去找那个疯婆子了。

一进罪奴所,干活的罪奴们对嬷嬷很是恭敬,她路过时,都要问候一声李嬷嬷。

李嬷嬷把两人带到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那个疯婆子此时被绑在床角,蹲在地上数蚂蚁。

“麻烦李嬷嬷了,我们问她几句话就离开。”

李嬷嬷收了钱很好说话,笑呵呵的就出去了。罗悠宁扯了扯卫枭的袖子,道:“好啦,你要问什么便问吧。”

两人走到疯婆子面前,一同蹲下,卫枭看着她,冰冷的眼神中有些许急切。

“你认识莺歌?”

疯婆子本来很平静的跟蚂蚁玩,一听见这个名字,瞬间睁大眼睛,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有些病态,她双手再次捂着脑袋,惊恐的看着卫枭的脸。

“别来找我,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滚,走开,你滚。”

她满嘴疯话,前言不搭后语,实在叫人听不分明,卫枭一把揪住她的领口把人提起来,森然的问:“你究竟认不认识莺歌?”

罗悠宁伸手去拦他,可不知怎的卫枭这一发怒倒起了效果,疯婆子呜咽一声开始抽泣:“莺歌来了,莺歌来了,别害我,我不是故意的。”

卫枭手一松,她跌落在地上,罗悠宁趁势继续问道:“莺歌为什么来找你,你对她做过什么?”

“火,好大的火,我放火,她烧死了。”

罗悠宁不解地看了卫枭一眼,莺歌分明是在晋王府自缢身亡的,怎么会被火烧死。

她冷静片刻又问道:“那你说说,你为什么放火烧死她?”

疯婆子满脸浑浊的眼泪,身子微微抽搐,“我,我恨她,她怀孕了,皇上要给她名分。”

“都是舞姬,凭什么,莺歌死了,她死了就都是我的,我比她漂亮,我比她漂亮,皇上喜欢我。”

罗悠宁倒吸一口气,连忙侧头去看卫枭,少年神色紧绷,艰难的维持着冷静,可心中翻山倒海的巨震已经克制不住。

他扯起疯婆子,抓着她肩膀的手不断缩紧,疯婆子痛嚎一声,眼泪更多。

“告诉我,你在哪里放的火?”卫枭阴冷的声音如同恶鬼。

疯婆子迷茫了一阵,然后大喊:“玉琼殿,是玉琼殿。”

他神情痛苦,几乎从只言片语里洞悉了全部事实。

卫枭最后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疯婆子被他狠攥着肩膀,痛意让她有了一刻的清醒,竟然听明白了他的问话。

“好几天,都烧没了,我回去看,我没想杀她,我想毁了她的容貌。我在废墟里,我看见她了,她一身的白,肚子还大着,就那么渗人的朝我笑,我吓晕了,再醒来人就没了。”

这一段似乎是她最不想回忆的事,疯婆子艰难的说完,神智又不清醒了,嘴里直嚷嚷:“鬼,有鬼。”

卫枭双眼发红,起身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没站稳,他撑住门框,好半响不知在想什么。

“卫枭……”

小姑娘的声音将他唤醒,他面色巨变,转身冲了出去。

罗悠宁连忙追上去,到了罪奴所门口的时候,卫枭已经不见踪影,她把荷包里剩的钱都给了李嬷嬷。

“嬷嬷,里面那人你看好,我过两日还来。”

交代完李嬷嬷,她便往西门去了,卫枭心神重创,一定会回晋王府找晋王问个明白,她赶到西门,出了宫门上车后,嘱咐李叔去晋王府。

卫枭骑马一路疾奔,到了晋王府,把缰绳甩给门房,径直去了正院。

正厅里,卫鸿和元嘉郡主难得和睦的商讨着长女卫蘅的婚事,正说着话,卫枭如一道烈风般走进来,站在卫鸿面前,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

卫鸿愣了愣,问道:“枭儿,你怎么了?”

短刀出鞘的声音响起,卫枭那把刀插在卫鸿手边,不是为了威胁他,而是将手贴在刀刃上,缓缓划过,用疼痛来提醒自己清醒。

“卫枭。”卫鸿惊呼出声,他双眉紧锁,显然真的生气了。

“你又闹什么?”

元嘉郡主似乎猜到了什么,把正厅里的下人都赶出去,亲自关好门。

她正犹豫是不是要出去,卫枭的一句话彻底让她惊在原地。

“你对我说实话,我生父是谁?”

元嘉郡主惊讶回头,看见卫鸿面上那丝躲闪瞬间便明白了,他梗着脖子,犹在狡辩。

“放屁,老子就是你生父,亲爹,亲的。”强调的太多,反倒显得底气不足。

卫枭冷笑,眸中的痛意更甚,他浑不在乎,手上的伤口越来越深,血流下桌面,滴在了卫鸿的外袍上。

他本来硬扛着,可卫枭的血让他失去了抵抗的力气。

“儿子,何必呢,你嫌我烦,不认我当爹也成,别折磨自己。”

卫枭倏然用手握紧刀面,血流的更快。

卫鸿慌了神色去掰他的手,少年执拗道:“卫鸿,别骗我。”

这一场不公平的对峙,卫鸿输了,他叹了口气,道:“你亲爹是先帝,他强迫了你娘,才有了你。”

卫枭惨然一笑,难怪,幼时那么短的相处,她娘有时恨极了他,恨到想一刀杀了他,原来他的存在,就是梗在她心里那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