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隐匿,暴雨渐渐停了,雨后清甜的山风洗去了周围的陈腐和血腥气,卫枭背起罗悠宁走到姚氏身旁,姚氏刚才跌倒,此刻满身都是泥水,她神情激动,看着卫枭,不住对他道谢:“孩子,多谢你救了我们小宁。”
卫枭摇头,不敢居功,方才若不是他的阿宁傻傻地跑出来,他纵然最后能成功杀掉刘豹也会费尽周折,甚至身受重伤。
当着姚氏这个亲娘的面,还背着阿宁让他很不自在,但周围四处都是泥泞,没一个干净的地方,他又不好把她放下。
卫枭纠结之时,仇震已经被两个壮汉扶起来往这边走,他在卫枭身边站定,笑着说道:“小兄弟,刘豹死了,他的手下都是一些乌合之众,接下来的事就好解决了。”
几人一致决定跟着仇震先去处理刘豹的手下,然后再下山离开。黑鹰寨的大堂里,一群穿着破烂的男人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发霉的馒头,嚼一口再灌一大口水,就着刚挖出来的野菜根子,又涩又苦,每日就吃这些东西,却也不让他们吃饱。
中间摆着一个圆形的桌子,十几个男人围坐在那,桌上摆着酱牛肉和烧刀子,还有新鲜的蒸鱼,几只烧鸡,他们吃的满嘴冒油,喝完酒大着舌头说话。
“大当家怎么还不来,别是在那边就忍不住把事给办了吧。”
说话那人一脸猥琐,是刘豹的心腹,角落里瘦成麻杆的小男孩怨恨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啃着野菜根子,嘴角不自觉滴滴答答的淌着口水。
方才说话那个面相猥琐的人,前日因为他没买对酒,就对他拳打脚踢,如今他身上还有伤呢,男孩抬头又瞪了他一眼,盼着他什么时候倒霉。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说话的男人正喝着酒,背上忽然就插了一把小刀,男孩顺着刀飞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黑衣少年背上背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眼神阴沉冷漠,出刀的手刚刚放下。
他嘴里叼着野菜根子,畏惧地往后挪了挪。
酒桌上那些人被吓得醒了酒,十几个人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找兵器,可没等他们拿起兵器,仇震的人就已经拿着刀抵在了他们脖子上。
两个人把刘豹的尸体抬过来扔到这些人面前,他们发出恐惧的惊呼:“大当家,这是谁干的?”
仇震冷笑,没有回答,而是对那些蹲坐着啃馒头的人说道:“我知道这里大多数人都是被逼无奈才跟着刘豹作恶,也知道你们身上没有背着无辜的人命,现在刘豹死了,你们愿不愿意弃暗投明,从此不再做土匪。”
地上坐着的人很激动,有的甚至哭出了声,他们互相扶着起来跪在地上,对仇震磕头,仇震摆摆手,说道:“杀刘豹救你们于苦海的是他们。”他伸手一指卫枭和罗悠宁。
于是那些人便开始跪他们,口中说着感激的话,罗悠宁不好意思道:“大家起来吧,我们也没做什么,刘豹死了,以后大家离开黑鹰寨好好生活。”
又过了一会儿那些人的哭声和感激声才停下来,刘豹的手下各个神情萎靡被带了下去。外面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老弱妇孺,胆怯地不敢靠近,仇震带众人出去,然后与那些人一起跪在几人面前。
“仇二当家,你这是干嘛?”罗悠宁的话被人声淹没。
“各位,黑鹰寨从前不叫这个名字,我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碰上战乱又遇饥荒,我们实在过不下去了,就聚在这个地方种地打猎为生,可谁想到半年前刘豹带着人上山,把我们这地方占了,变成了土匪窝子,这些人都有家小,只能违心听从他的命令,帮着他劫道抓人。”
“看在这些妇人和小孩的面上,求你们向朝廷求情,放我们一条生路,从此黑鹰寨解散了,我们还像从前一样过日子。”
院中的人哭成一片,罗悠宁也觉得心里堵着,不经过今日这一遭,她永远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多人吃不饱饭,那地上滚落的发霉馒头和烂菜叶子刺的她眼睛生疼。
卫枭显然被仇震当成了这几人中的主心骨,眼巴巴的看着他,少年沉默片刻,偏头示意:“听她的。”
罗悠宁与仇震大眼瞪小眼,半响后说道:“哪有土匪?刚才不是都被带走了吗?眼前这些人都是帮助我们的义士,是不是?”
她回头去看她娘,姚氏愣了愣,点头道:“确实如此。”她常年吃斋念佛的,最受不得这种看人受苦的场面,尤其是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小孩,她眼圈都红了。
谢奕看着她,也点了点头。罗悠宁回头对仇震说道:“你们帮朝廷灭了土匪,到时候朝廷会派人嘉奖你们的。”
仇震明白了,领着众人感恩道:“多谢诸位恩公。”
当然他主要谢的是卫枭和罗悠宁,仇震站起身,走到卫枭身旁,爽朗一笑,道:“兄弟,不知你姓什么?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了,有什么事,管他刀山火海,你吩咐一声,我仇震都不惧。”
卫枭没回答,罗悠宁倒是高兴地替他说:“他姓卫,晋王卫鸿你知道吧,那是他爹,我大梁的战神呢,我们卫枭将来也定然是个大英雄,你这大哥认得不亏。”
卫枭被她夸得耳朵通红,目光温柔,之前拿刀威胁仇震,一身戾气的少年仿佛就此换了个人。
仇震嘟囔道:“姓卫,晋王的儿子,咦,那你们不是兄妹?”
卫枭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仇震后知后觉:“难怪嘛,一说洞房就生气,原来是心上人。”
罗悠宁听见了,顿时脸色一红,催着卫枭快走:“天都快黑了,我们快下山吧。”
众人提出要下山,仇震受了伤,行动不便,就派了一个小孩给他们带路,那小孩正是方才第一个看见卫枭杀人的,此刻见他眼神中既有畏惧又好似还有些崇拜。
他们出了黑鹰寨,雨已经停了,山风刮得猛烈,几人刚才身上都淋了雨,更觉寒冷,卫枭察觉到背后的小姑娘身上一直在发抖,胳膊抱着他脖子又圈紧一些。他皱了皱眉,微微侧过头,哑声问道:“冷?”
罗悠宁先是摇头,可少年停下了,像是不打算再走了,她只得又点点头,说道:“有一点。”
卫枭将她放在路边,一只手撑住她,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解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觉得不够严实,又仔细把她裹好,然后重新蹲下,让她趴上来。
姚氏与周嬷嬷看见了,只当做不知,暗中却笑的开心。谢奕和谢良走在最后,两人都沉默着,谢奕眉心有一抹郁气,似在隐忍着什么。
卫枭的外袍虽然也是湿的,但却很挡风,罗悠宁依然浑身湿冷,但至少不用被山风吹个透心凉了。
两人跟着小孩走在最前面,卫枭看着单薄,背却很宽厚,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罗悠宁趴在他肩膀上,凛冽秋风中,她却安逸的快要睡着了,她下巴蹭了蹭他的肩,跟只猫儿似的,卫枭走路时呼吸微喘,她听着听着,心跳竟开始加快。
如今这人真是怎么看怎么欢喜,罗悠宁想着嘴唇凑到卫枭越来越红的耳尖上,双唇轻轻抿了一下。
卫枭霎时停住脚步,他心慌意乱的不知该如何反应,心里的喜意一直冒出来,压也压不住。他懵了片刻,警告一般捏了捏她的脚,声音压得很低,又哑的不像话:“你,乖一点。”
“哦。”罗悠宁刚才鬼使神差的,此刻也觉得自己太过出格,心虚地回头看一眼,幸好姚氏和周嬷嬷在低头说话,后面谢奕和谢良离得远,也不曾看见。
后面的路,她趴在他背上越发无聊,只能枕着他的肩膀,偏头去看少年的侧脸。
他鼻尖到眉心那条线好直啊,树枝上的雨落下来,滴在那上面瞬间滑下来,她看着也在想从那上面滑下来会是什么感觉呢?
他睫毛也好长,眨眼的时候更加明显了,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这才发觉,他睫毛遮挡的黑眸中竟然偶尔呈现一种浅灰色,卫枭五官深邃,确实有一些不像中原人的长相。
被他这么看着,少年从脸上到全身都在发烫,他身上只有一件中衣,冷风灌进来本来应该很冷,可此时竟开始冒汗。
卫枭最终忍无可忍,微微失态道:“闭眼,阿宁。”
他自己都不知道语气中竟带上了祈求,罗悠宁吐了吐舌头,她也不想啊,当真是美色误人呐。她听话的闭上眼,少年终于不再浑身紧绷,满身热汗了。
走到半路,前方传来了整齐行军的声音,罗悠宁这时来了精神,趴在卫枭背上,看着为首那人高喊道:“是禁军,我大哥来了。”
罗长锋本来满心焦急,暴雨拦路,他们废了好大的劲才上山来,带路的小乞丐也尽力了,只是卫枭来时走的那条隐秘小道已经被水淹得差不多了,他们只能走这条大路,照比小路远了几倍的路程。
“小宁。”罗长锋骑马到了近前,先看到了卫枭背着罗悠宁,他心中一紧,以为是妹妹受伤了,连忙下马跑过来。
“没事,我就是崴了脚。”罗悠宁说完后,他才松了口气,去扶着姚氏:“娘,没受伤吧?”
姚氏今日惊吓了许久,这时见到儿子才有了重回人间的真实感,眼圈立刻就红了,但顾及这么多人在场,她强忍着没哭出来。
谢府跟来的一些护卫到后面去查看谢奕的情况,他从小体弱,刚刚受了风寒还未好,今日又折腾一遭,回去说不准又是大病一场。
罗悠宁把黑鹰寨的事跟罗长锋说了,罗长锋也决定不再追究仇震那些人。他派了一队禁军上山去把刘豹的尸体和他的那些手下押回去,然后拍着卫枭的肩膀:“小子,好样的,今日算我欠你一次。”
能让罗长锋主动说欠人情的人这世上可不多,且他语气诚挚,既说了欠,日后一定会还。
“我已经让人去寻马车了。”罗长锋不好意思道,“把她交给我,我来背吧。”
卫枭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不想把小姑娘交出去,罗长锋伸手扑了个空,不由奇怪,卫枭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麻烦,等马车来。”
罗悠宁捂着嘴偷笑,罗长锋回过味来也笑了,他们这边笑作一团,倒显得谢奕这里特别冷清,他裹着厚重的斗篷只露出一张脸,白的面无人色,目光散乱的落在众人身上,像是在看谁,也好像谁都没看。
不一会儿,禁军把两架马车赶过来,卫枭纵然再不愿放手,也不想他的小姑娘在这山风里冻着,他背着罗悠宁将她送上马车,转身时头皮忽然一疼。
“别闹。”他看着扯着他一缕头发的小姑娘,无奈道。
“哦,要不我改日登门道谢吧。”罗悠宁松开手,一脸遗憾。
登门?晋王府的门?“不用。”卫枭在晋王府中地位尴尬,不想让她去了受到轻视,他的小姑娘,不该对任何人低头。
“伤好之前,你哪也别去。”少年依然不放心,语气有些强硬。
罗悠宁噘嘴;“知道啦,你说话跟我爹似的,我走啦。”说完就一把撂下帘子。
姚氏像是特地给他们留了时间说话,这时才走过来,对卫枭笑着点点头,与周嬷嬷一同上了马车,从头至尾,她也没问候谢奕一句,他过来告辞,姚氏也只是冷淡地应了一声。
谢府和靖国公府的马车都走了,罗长锋让卫枭陪他上山查看一圈,确定黑鹰寨里都是寻常百姓,然后才带着禁军回城,卫枭到黑鹰寨侧门处,牵了自己的马,最后离开。
靖国公在门口急得来回踱步,看着马车回来才放松些许,姚氏和周嬷嬷扶着罗悠宁下车,在门口迎来了靖国公的数落。
“叫你别去上香,非去,你看看差点有去无回,以后那些佛啊道啊的,你可少信一些吧。”
姚氏不理他,只让人来把罗悠宁抬回去,靖国公这才注意到女儿受伤了,也没空跟妻子吵架了。
“闺女,脚还能走吗?”
罗悠宁可怜巴巴摇头,靖国公不让那些下人靠近,自己蹲在女儿面前,“爹背你,他们粗手粗脚的。”
靖国公府温情脉脉,晋王府却一片冷清,卫枭如同以往一般,回到冷寂凄清的小院里,像极了草原上的独狼。
他受了伤,胸口一直隐隐作痛,可嘴角却罕见地挂了一丝笑,已经入秋,卫枭照旧用冷水洗漱,他躺在床上,咳了两声,脑子里全是小姑娘趴在他肩膀上水眸一眨不眨看他的样子,她那么乖,那么美。
卫枭做梦了,梦的源头是他朝思暮想的小姑娘,她笑着抱住他,整个人陷进他怀里,又软又缠人。
醒来后,卫枭望着棉被遮盖的地方,脸色十分难看,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无耻,竟做了这种梦,羞耻心让他以最快的速度下床换裤子。出门后发现天还没亮,他从井里打了水,表情沉郁地搓洗裤子。
卫鸿在院内等了一些时候了,昨夜听说卫枭勇斗贼匪,还受了伤,他回来时见他已经睡下,不好打扰,索性在儿子门口站了一夜。
谁料一大早的,这小子火急火燎跑出来洗裤子,更诡异的是,他就站在门边,卫枭愣是没看见。
不应该啊,卫鸿笑的贼兮兮的,同为男子,他自然是了解的。
“咳咳。”他发出一声咳嗽,蹲在水井旁的少年惊得一跃而起,抬腿朝他踹过来。
卫鸿赶紧躲开,“别别,是我,你爹。”他一脸欣慰:“儿啊,你长大了,爹心里高兴啊。”
少年闻言黑了脸,一盆水朝他泼过去,逃也似的回房了。
卫鸿这次没躲过,被淋了一身,只得赶在早朝前回去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