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西终又重回了霍珩手中, 他小小软软的一团, 身子蜷缩于襁褓里,乖乖地瞪着圆溜溜的乌黑的眼睛,仿佛在笑。
霍珩还是前不久才得知花眠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 但只以为她们还在路上, 因陆规河说小世勋不耐舟车颠簸, 故而舍近求远选了一条坦途。没有想到她们母子竟来得这样快。
霍珩压根还不曾习惯自己突然之间多了个儿子, 被这突兀地出现且就歇在他的床中的小东西弄得措手不及, 吓了一跳, 偏生这个萧承志是个坏人胚子,话不早说,还卖关子拿乔, 差点儿让他把自己的小崽子扔出去了。
他伸出一只手, 粗粝的拇指指腹擦过婴孩小脸,小孩脸香软滑弹,霍珩爱不释手,顿时眉开眼笑。他的一双如铁的臂膀紧箍着怀中小孩儿,惶恐撒手便摔了他,却也让小世勋很不舒服,不过也许是累了, 也许是清楚这是父亲的怀抱,他乖得很,一点没哭闹。
霍珩于是更喜欢了。
他抬起头,抱着世勋, 神光飞扬的一双眼满是灿烂和得意,令方才还占上风的萧承志不得不服,摁着发胀的额头连连摆摇首,霍珩又突然望向屋外:“夫人呢?”
“夫人累了,还未起身。”
霍珩想眠眠一路疾行而来,是会劳累的,不愿扰了她的休息。
他将世勋抱着,命人唤来世勋的奶娘,“你们在寝屋和我的书房里各备上一架摇床,要半人大小,足可让小东西打滚的。”
一应婢妇府丁都垂目叉手而立,恭恭敬敬地将霍珩的话全听入了耳朵里,半点不敢有违,领命点头。仿佛都没想到,霍珩将军平日里自己似个孩子,当起父亲来竟也还有模有样。
屋后的一片榆柳多半已经枯黄,清晨的日头穿过柳梢茅檐之前,浅水池塘还结着一层薄薄的碎冰。这塞北之地,到了这个季节,已算是隆冬严寒,尤其夜里极冷。花眠到的前几日,已下过一场不算大的琼雪了。
花眠畏冷,尤其是近来几日,腿又隐隐作痛,故而醒得极晚,到完全睡意消散之时,墨梅入门待命,她问了世勋情况,墨梅掩唇一笑,只道霍将军对小世勋极好,一大早亲力亲为,给小世勋打了一架摇床。
还说霍珩平日里最是瞧不起他爹的木工之技,背地里却深谙此道,小床打得既结实又美观,让挨了几通训斥的木匠排排站着目瞪口呆。霍将军挽着窄袖蹲在天井里,不出半个时辰,将他们原来做得令人不满的木床拆了又组合竣工,新的木床结实宽大,霍将军那拳头砸在上头,也发不出他们的那种嘎吱的聒噪之声。
木匠们汗颜不敢言,瞠目看着霍将军做完了摇床后又开始对他们百般嫌弃挑剔,最后,他们领了一点钱各自散去了。
花眠失笑,依稀记得霍珩是有这种本领的,“他做的东西能比人家老师傅的还要好不成?不如让他自己蜷在里头睡一晚罢了,要是没事,我才敢让世勋也睡进去!”
墨梅亦是垂了螓首,暗中不住地笑。
花眠梳洗之后,穿戴齐整,便要去衙署的前堂去寻霍珩,没曾想到半路之中突然遇上一人,那一身汉人装束的蒙初公主,似朵燃烧正炽的烈焰玫瑰,蹬着双猩红累丝攒珠长履,飞快地穿过了园中松竹掩映之下的木廊,朝着霍珩的前院而去。
她是从偏门而入,被花眠撞见,却仿佛完全没有看见花眠,也完全不知此间女主人已于昨夜来了沙州,径自便去面见她的夫君了。
任何女子撞见都会不快的。
但花眠却仿佛没有丝毫怒意,只是微微牵了下唇,“她一直住在这里?”
身后一婢女跟上来,佝偻柳腰低声回禀:“回夫人的话,这蒙初公主从降了大魏之后,便不肯跟随其父扎罕王到草原上去牧马,也不肯去耕种,执意留在将军身边。将军碍于男女有别,不便留她,她却自己掏出钱在城里离此处不远的一家客栈住了下来,每日不到午时,就在霍将军这边请示。奴婢瞧将军对她无意,但她不知为何,仿佛听不出人的好赖话来。”
这个蒙初公主,平日里对汉人言语是精通的,但一到了别人说她不好,隐晦其辞时,她就仿佛完全听不懂了,也不搭理。
花眠此时已缓步上了台阶,沿着方才蒙初去时的一片廊腰走了几步,伸指掐住了一片松叶,回眸温温而笑道:“蒙初公主聪慧过人,生得也是如此明艳,何愁嫁不得好郎君?”
“正是!”那婢女嫉恶如仇,想着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将军若想纳妾她们做奴婢的管不着,只是在塞北黄沙一带长起来的,哪一个与西厥人不是有着血海深仇,偏这女人不行!就在两月以前,她还带着人与魏军厮杀,那柄就悬在她腰腹间的刀杀了多少魏人儿郎!
婢女切齿拊心,说来几欲磨牙,食其肉寝其皮:“不瞒夫人,这公主身边好几个副将都对她有意,旁人只要不瞎都是能看出来的,她老实嫁给她们西厥男人也就罢了,偏偏要来染指咱们的霍将军!从前奴婢还怕她得手,如今见了天仙似的夫人,是半点也不怕了!夫人就只管去,看她识不识得好歹!”
花眠瞧这小婢女气得脸颊鼓鼓的,义愤填膺之态,格外娇憨动人,不禁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是怕夫人觉得自己这话过了,僭越了,失了体统,忙低下了头慌乱答道:“奴婢失言,夫人勿怪!”
“无妨,说说。”
婢女颔首,小心说道:“奴婢姜葵。葵花之葵。”
“好名字,以后你跟着我了。”姜葵微愣,叉着手不知是进是退,花眠对身后墨梅莞尔说道,“你们这些人,倒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婆母那两朵梅花,我这儿前不久走了个兰,如今得个葵,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墨梅也只笑着不说话,花眠便带着这一大一小两个美婢堂而皇之地入了前院。
霍珩将儿子的摇床打好了,将儿子的小襁褓放在里头,世勋打了个哈欠,困惑地盯着脑袋上的一张大脸看了许久,终于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他吃了奶会极为宁静乖巧,听话得半点不像霍珩,据母亲说,他小时候便是个恶霸财主性子,凶悍得令十个奶娘都不敢伺候他一个。霍珩从前听了难为情,现在对着自己生的小东西,反倒是觉得怪异。
不似自己,似谁呢?眠眠幼小之时,是这么一个安静甜美的乖乖女么。
他困惑地蹲在婴儿的床边,摇着他的小床,嘴里不知道咕哝着什么,反正不可能是什么歌谣,一面咕哝着,一面目光直直地盯着这小东西。
小东西的五官如今尚未长开,也半点看不出似谁,但只要看着他,霍珩便能很肯定,这是自己的种,不是别人的。
他出神之际,不妨身后的门被敲了几记。
蒙初早已到了,但今日与往日不同,霍将军并没有全副心思都沉浸在公务之中,而是破天荒地蹲在地上,摇着一张小床,床里睡着一个婴儿,手边一个拨浪鼓。蒙初的笑容僵在嘴角,心也于瞬间沉了下来。
“霍将军,这小孩儿是哪抱来的?”她见敲门似乎已无法引起霍珩的注意,索性便走了过去,笑吟吟地问道。
霍珩不悦地蹙了眉,“我夫人抱来的。”
正要问一句“你待如何”,说曹操,曹操便到了,花眠领着两人气势汹汹地迈入门槛,霍珩的手掌扶着摇篮,刹那之间,仿佛气为之夺,说不出话来了。
离开西京以前,花眠因为怀着身孕,数月不曾染过粉黛,如今一旦稍事妆容修缮,便立时神采飞扬,如清涟濯面,白皙而自然,又如露湿牡丹,桃羞而李让。单是一袭普通的月白锦衣站在那儿,都恍如神女。
他是如此想的,蒙初自然也是。
她早在霍珩的母亲口中听说过花眠的美,以为言过其实,但今日一见,却真正是为花眠之美而摄住,同为女子她懂得欣赏,花眠不但皮相是美的,骨相是精致的,更兼之身上举手投足间有种富养的矜贵从容的气度,这是他们汉人崇尚的风仪之美,无怪这些魏人如此推崇花眠的美貌。蒙初虽笑意不退,心中却不可避免地起了妒忌。
人外有人,山外有人,纵然她已有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头,在魏人的顶尖美女之前,依旧如同蒹葭倚玉树,孰妍孰媸,眼不瞎的能分辨。
而霍珩,她轻咬住了贝齿,霍珩他是眼光最好的那个。
“蒙初公主,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花眠淡淡笑说。
她仿佛未曾将自己放在眼中,完全不把自己视作敌手一般,蜻蜓点水的一声问候便掠过去了。但等蒙初终于于腹中存好腹稿,也正要风度翩翩地回敬过去时,花眠却动了,她轻飘飘地越过了自己,走到了摇床边蹲身下来,柔荑就覆在霍珩的指骨之上。
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花眠,思了大半年的女子,如一场梦似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而这一次伸手便能碰到了。
花眠看了眼熟睡的儿子,支起笑靥,问候霍珩:“郎君,你傻了么,我带着儿子来看你了。他名叫世勋,陛下御赐之名,你可喜欢?”
“喜、喜欢。”
霍珩仿佛结巴了似的。
那是蒙初从未见过的霍珩,她见过他举重若轻地挥洒淋漓,于狼烟烽火之中铁蹄踏碎湖影,见过他不动声色斩杀敌军大将,视敌军猛将如同荞麦,也见过他孩子一般,跟手下的袍泽说话逗笑,更是见过他面对自己时,那冷漠而严肃的面孔。但她从没见过,在夫人面前紧张得手脚都担忧放错,一说话就结巴的霍珩将军。
他的夫人这般美貌,世所罕有,他们的结合,甚至都说不出是谁的福气。蒙初的手藏在挽袖之中缓慢地收紧,常年持刀的手虽瘦弱却有力,掐得骨节都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姜葵扯着嘴角别过了头去,仿佛不屑于一顾。
此之一生,蒙初是骄傲的大漠明月,不曾败北,但如今,她却接二连三,败在这对夫妻的手中,她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何为嫉妒的滋味,何为不甘而恼恨的滋味。
她轻扬起眼睑,对琴瑟和鸣的二人忍住了敌意,淡淡说道:“蒙初有军务在身,不打扰贤伉俪重聚了,这便告辞。”
说罢,她转身迈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