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珩对此似乎没甚么触动。
“想开了也好。”他道。
之前他孩子气地挽留父亲, 迫切地期盼着他们重修旧好。但现在不会了。他回来长安得知的第一个消息, 便是霍维棠不会出席他的冠礼了。
这个父亲,在他幼时起,便对他有求必应, 霍维棠性情温和, 几乎从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即便是不合理的过分的, 只要他撒泼耍横, 霍维棠是无一不应。但也正是因此, 霍珩渐渐地意识到,这个父亲对他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如今他这一走,也不知道几时回来, 溺爱也罢, 漠然也罢,都无所谓了。
本来就是霍维棠的错,他和那个徐氏沆瀣一气,气得母亲搬出来多年不与他来往了,他哑巴一个,半句话都不会多说。在这件事上,霍珩本就偏心母亲多些, 如今母亲主动提了休妻,也算是做了个了断,维持了那个男人的体面。结果是好的就行,过程当中, 是谁说动了母亲,让她下定了决心,霍珩不愿再多计较。
花眠推他一把,秀气的两道月牙眉,弯成了一波黛浪。
凝视了他半晌之后,她细语说道:“我明日和陆女冠打个照面,约莫就能看出她存了好心歹心了,你也留意一些!”
“嗯。”霍珩想了想说,“我明日要述职。我的假销了。”
男人指望不上了,花眠幽幽地出口气。
霍珩忽然挑了薄唇,一把将她的纤腰抓住,恶狠狠得恨不得一口吞了她,“你说的,今晚……”话没说完,花眠的唇便被堵住了。
她呜呜几声,挣扎不开,一床厚重的被褥压了下来,彻底地湮没了她所有的呼声。
……
不知道纠缠了多久,她气喘吁吁,面颊带汗地从棉被底下钻出来,小脸红得香饱饮露水的香蕊,瑰艳娇软。
她大口地出着气,将被子紧紧地裹在了身上。
霍珩从身后抱住了她,又在花眠布满晶莹细汗的脸蛋上啃了几口,威胁道:“那话你还说不说!”
花眠虽是处于下风,却丝毫不露怯弱,反而笑道:“想到了就说,你要不怕丢人,我让全大魏知道,上战场提剑,屠万人之敌,如探囊取物的霍珩霍将军,其实快得连吃口茶的功夫都不到!”
“你再说,你再说!”霍珩急了,眼睛急得鲜红,恨不得掐断花眠的胳膊,咬牙怒视着她,“你敢说出去!”
花眠仿佛被掐住了痒痒穴,笑得肚子都痛了。
霍珩恼羞成怒,不肯放过她,扑上来又咬她的面颊,威胁她不能外传。
花眠被闹得差点儿从床上滚下去了,笑得喘不过气来,才攀住了他的后颈,摸了摸他的脑勺,“别气别气。”
“你挺厉害了!”
霍珩被她几下安抚,静默了下来,他皱着眉头,将信将疑。
大约是最开始的时候,他实在太丢人了,所以后头缠着她,不停地证明自己,还要她发誓,他是世上最好的、最雄伟的丈夫,不然就不肯让过她。花眠一向知道这个男人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类似动物的雄性骄傲,绝不容许有任何亵渎这种骄傲的事情发生。她明明疼得快断气了,可是在瞥见他那惊愕的羞愧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挫伤的表情时,她还是没忍住,便如同今晚一般,笑得前合后偃,不能止住。
花眠将他背后的一绺沾了汗水的长发,绕指三匝,沉吟了片刻,翘起了如樱色的红唇,“霍郎,我倒想起了一桩好笑的事情来。”
“我在胡玉楼自己不肯接客,但别的姑娘可就没那么走运了,有一个被家里继母发卖到楼里的庶女阿音,她进了青楼之后就认了命,死了心,打算多赚点儿立命钱,活到六七十岁,熬死她那个继母。接客的第一晚,来了个生手,落第秀才,科举不中,干谒权贵却四处碰壁,一气之下就入了胡玉楼,将身上所有的盘缠全部拿了出来,买了阿音的头夜。结果他自己也是个愣头青!”
花眠忍不住好笑,霍珩乜斜着,眉头紧皱,一动不动。
“不会又怎了?”
“阿音痛得死去活来,后来才知道,他根本连地方都找错了!越来越痛,阿音忍不住了,正好别的花娘从门外经过,被她杀猪似的叫声惊呆了,还以为那郎君科举不中了要杀人,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就那么一脚踹开大门,那两人提裤子都来不及,六目相对,全都惊呆了!后来前辈高人指点,那书生才得知自己的犯了大错,还连连责怪阿音,不肯提点他。阿音自己也不知道,她有苦说不出啊。”
听到这儿,她偷觑着霍珩神情,他仍是没太大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地内收了点儿,眼眸明亮,瞥眼望向窗外。
花眠抱住了他,“所以,你已经很厉害了!”
霍珩扭回头,将怀里的妇人一把搂紧,嘴唇几乎埋入了她的乌发间,“就算我是那个蠢书生,你也不会让我犯那种错的。”
她是行动上的矮子,可别的经验上,确实老道得多,霍珩也不是不知道。这妇人不论床上床下,都太让他迷恋了。
“后来那个蠢书生和阿音怎么样了?”
霍珩烦故事听一半,非要问后来。
花眠说道:“后来就散了。”
他仿佛不满故事的结尾,露出不高兴的神情来。
花眠望着他,指腹沿着他的漆眉擦了过去,“露水姻缘,能得几何?都是落魄之人,无根浮萍,想要一个安稳太难了。照风月传奇的故事,应该是那书生一举高中,回来为她赎身,二人从此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到底是故事里头的想法罢了。我所经历的真实就是,就算阿音肯,于书生而言也是一厢情愿。”
其实陆女冠有句话说得过于绝对,但确实有道理的。
这世上,本没什么靠得住的男人。女人要托付终生,只能擦亮了眼睛找,而且一旦耽于爱情,便很难脱身。
“阿音曾经问我,我在胡玉楼,为老鸨子她们赚了百金、千金,仍是清倌,将来我又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依靠?”
她顿了顿,霍珩的眼眸幽深了起来。
“其实那时,我真想回她一句,我这辈子靠什么男人呢,我有美貌有才华,为什么我凭着自己就不能活下去?为什么男人不来靠我?”
花眠笑了下,“你不要笑,在我落魄之前,我的想法一直是那样的。”
霍珩丝毫没有笑,他在很认真地听着。
花眠捧住了他的脸,笑意漫过眼角眉梢,恍若甜酒微醺。
“不过那时我却答她,我要嫁一个天底下最英俊、最有为的权贵。可以不爱我,可以三妻四妾,甚至他可以与我只做人前夫妻,可以做他一切想做的事情,我只要他正妻的地位,我只要,他能一辈子风光恣意下去,我只要,我再也不会沦落到这可悲地步。”
霍珩的俊脸在她的魔掌催动之下,被挤压得几乎变形。
他喘不过气来,哼哧了几声,望着花眠忍不住又皱了眉。“我不知该说你眼光好,还是该说,你心真大!”
花眠笑着,用力支起头,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口:“我心眼儿小着呢,你现在不可以不爱我,不可以三妻四妾,不可以和我各睡各的,也不可以随便就抛下我!做得到?”
“试试。”霍珩扳开她的藕臂,朝着她重重地亲了下来,又是一番锦被之下的厮缠……
花眠被他亲得呼吸不匀,只听到含糊的一声“我来靠你”,跟着便是天昏地暗,她紧紧地闭上了眼。
*
晌午,雪后初霁,山腰处的大片积雪,于日光的挑逗之下,泛出了含羞的粉红颜色。
澄湖边静静泊着一叶轻舟,艄公早已离去,桨橹横在舟上。
片刻后,陆妙真的身影出现在了澄湖畔,身后是如火红的覆压着晶莹积雪的梅林,艳光交迸而溅落,落在湖面,宛如水边着了簇簇篝火。
嘉宁长公主在凉亭设筵,陆妙真将拂尘靠在臂弯,敛容拾级而上。在她走上来时,花眠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几乎不曾眨眼,就那么盯着她。
她还以为,婆母嘴里夸的陆道长,是个风骨奇佳,如不世出仙人般的貌美女子,没有想到,容姿平平,还颇男人相,利刃一般的戟张的眉,高挺的鼻梁偏薄的唇,面貌的英气之感不输霍珩半分。她感到有几分疑惑。
陆妙真显然也留意到了这个小夫人,颔首示意,对刘滟君道:“公主相邀,因伴着师父打坐听经,来得迟了一刻,公主勿怪。”
不但面貌硬朗,连声音也是格外的浑厚而低沉,不过比起霍珩,像是有气无力似的。
花眠收回了目光,她捧起了面前的耳杯,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岂会怪你。”刘滟君含笑,起身引荐,“这是我的儿媳,花氏,小名眠眠。我同你说过的,她可是个机灵人,你那些好话在我跟前说说,说错了也不打紧,要是让她揪住了不放,那可就糟了。”
婆母不忘了提点她一下,不得对陆道长无礼。
花眠抬起头,对面前之人微笑了下,“听说上清观求子灵验?我正也想去求一求,保佑我早点儿生个大胖孩儿,陆道长既与我婆母有交情,这事就麻烦你了,找个人不那么多的日子,我和婆母亲自上观中添点儿香油钱,盼陆女冠你不弃。”
陆妙真颔首应了。
她话不多,无论花眠说多少句,她都只接那么一两句,从不多说。连刘滟君都感到奇怪,平日里说到寻仙问道的事,陆妙真是极为健谈的,今日却一反常态,也许是花眠在了她就不那么自在了?想到这儿,刘滟君不禁给了花眠一个眼神,让她不可多言。
花眠被婆母施压,自然收敛了不少。
侍候在身后的孙嬷瞧见了急人。小夫人她肯定是瞧着这陆女冠不对,才会多番出言试探,没有想到夫人竟然一门心思只为了与陆妙真谈交情,别的话都多说,而且还似乎对小夫人的试探有所不满了。
陆妙真眉眼淡淡,有问必答,从容不迫,但话极少。
筵席散后,刘滟君感到今日陆妙真似乎有些不快,她想要挽回一二,便提议自己备车,让车夫送她回上清观,但今日陆妙真却拒辞不受,起身自己便走了,也没留下别的话,这让刘滟君愈发觉得,她是因为花眠那些不那么恭敬的试探之语,与自己生了龃龉。陆妙真走后,她便频频朝花眠蹙眉。
花眠压低了嗓音说道:“婆母,你信我看人的眼光的么?姓陆的不是好人,甚至地,她是男是女都有的怀疑。”
刘滟君惊讶,见花眠神色认真,不禁心头一跳,跟着她恼了起来,“怎么可能!”
刘滟君和陆妙真相识最久,为了谨慎起见,她当然查过陆妙真的身世,她长身而起,柳眉倒竖,不满地说道:“我派人查过,陆妙真是因为婆家一家罹难,而娘家拒辞不纳,才走投无路避入玄门。我查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有错!”
花眠反问:“正因如此,所以才六根不净?她今日这么收敛,我却还是觉着一些话刺耳,婆母……”她正要接着说下去,刘滟君却不肯再听,起身匆匆地回了寝屋去,花眠见状,朝一旁面露担忧神色的孙嬷看了一眼,舒了口气。
也幸而婆母是走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说,该不该说,嘉宁长公主之所以那么容易便信了陆妙真的蛊惑,因为她辈子眼中只放下了一个男人,死心塌地忠贞不二,而那个男人辜负了她。花眠目光幽幽,对孙嬷说道:“我也走了,嬷嬷,你劝劝婆母吧,以后不要再让那个姓陆的来了,我真怕她对婆母不利。”
她更是担心,若是婆母重蹈一次覆辙,该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