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的百姓如枝头惊起的飞鸟, 很快便朝着这边涌了过来, 马蹄声也愈来愈近,如闷雷急促地滚动……
游所思还不知发生了何事,第一反应便是拽着花眠跑走。霍珩要警惕着是否是海盗上了岸, 心神一松懈, 便让游所思钻了空子, 花眠被一只手臂大力地拽走了。
她像只风筝一样, 被扯住了羽翼, 随着游所思涌入了人潮之中。她猛然回眸, 望向人堆之中屹立的修长的那道身影,朝他喊着:“霍珩!”
但她原本便不大的嗓音被四散奔逃的人群冲成了一粒细沙,溢出咽喉后, 无人再能注意。
花眠心中着急, 本想挣脱游所思的桎梏,只不过没等花眠出手,很快地,游所思攥着她玉腕走了几步,被涌过来的人潮冲散,花眠被冲到了一旁,腿骨也被不知被谁踢了一脚, 一阵剧痛袭来,她再也站不住了,向前跌倒下来。
一只横空而出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将她不盈一握的细软腰肢一把抓住, 如鹞子般闪入了一扇破旧的门后,身后大片的人如浪如潮地惊恐退去,人散后,满地狼藉,破败的红灯被吹落于地,被疾风暴折,远远地掀出。
花眠急促起伏的胸脯,慢慢地平复了下来,她支起眼帘。
面前有一道漆黑而凝然的身影,蹲跪于地,面容晦暗难辨,只有熟悉的略显锋利的轮廓,红灯飘落到了脚边,一闪,灭了。
于是那道轮廓也灭了下去。
但花眠早已认出这人是谁。
她靠在木门边,随着风的呜咽声,木门不断地扇动着,漆黑的夜中,渐渐地女子低微的饮泣声杂糅了进来。
霍珩望着她直蹙眉,一时想不出来,他都来了,她还要哭什么。
“花眠。”他的手抬起来,没碰着她,又想到了她的可恶可恨之处来,顿时郁闷起来,他将手放下,皱眉说道,“花眠,沧州有海盗作乱,并不安全,今晚过后,你必须回长安,必须。”
他如此郑重地强调,威逼于人,迫她必须回长安,花眠反而不肯了。她咽了哭音,冷静下来,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可爱而嫌弃的哼声。
霍珩愈发恼火,“听话!”
那些野男人,都最好一刀两断了。
他作势要走,但人还未站起,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住了,她的手上用了点力气,轻轻地拽动了几下。
霍珩怒意散去,又半蹲下来,只见这靠着木门的妇人,忽然朝他弯下腰,跟着霍珩察觉手背传来了微微的酥麻与温软。
他愣怔了,花眠一吻之后,又将她的脸颊朝着他的手背依恋地贴了过来。
“花眠……”霍珩的气息渐渐地不稳了。
她真正地靠近时,霍珩才惊觉原来这妖妇的脸竟真这么小,只有他的一掌大。又娇小又温软,暖丝绸一般,细细地擦过,让人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霍珩望着这充满了依赖和信任的千娇百媚的小妇人,再也忍不住,他往前一个急冲,一手握住她的后颈,俯身张口便咬住了花眠柔软的红嘴唇儿。
早想这么做了,这妇人可恶起来时,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了她,揉入身体里化了,可讨喜的时候,又让人忍不住想狠狠地怜爱,让她牡丹著雨,娇懒无力地卧于自己怀中不住地求饶。
花眠被他撞到了木门上,门吱地一声,她险些跌倒,微微瞪大了眼睛,感受到霍珩如此恨,他张口在自己的下唇用力咬了一口,花眠甚至尝到了一股近似锈铁的咸味,吃痛地呜呜了起来。
她用力推去,但霍珩不松。
这一口咬得她好痛!
她才止住的泪水,又沿着面颊流下来了。
霍珩终于松开了她,扶住她的香肩,将她安置好,暼了眼她受伤的腿,眉心紧凹。
“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我会派人来接你。”
说罢,他转过身朝着自己还温顺地停在街市之中的乌骓奔了过去,临去时将花眠周边还高悬明亮的红灯全部扯落了,用脚尽数踩灭。
“小混蛋。”花眠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眶,和被霍珩咬破了的唇肉,哼哼着骂道。
霍珩翻上了马背,扬鞭朝着闹哄哄的街道尽头疾驰过去。
杜钰的部下雷岐寻着霍珩的马蹄声找了来,他身后跟着一支两百人的精兵,就这已是杜钰费尽心思搜罗来的。
见马背上果然上霍珩,雷岐面色一喜,霍珩踩蹬翻下,走到了近前。
不等到雷岐说话,霍珩已下达了命令:“派一队人疏散百姓,这里人多无法施展,务必让每个百姓都远离。”
雷岐对霍珩无比礼敬,霍珩如何吩咐他均照办不误,当即分兵,命人护送百姓撤退。
人一走,霍珩皱了皱眉:“方才什么动静?”
他骑马赶来的路上,听到街市尽头传来一声巨响,砰地一声,地仿佛为之一振,几欲坼裂。
雷岐说道:“是高大人在城里布置的机括,只要压动,便能引起爆燃炸裂。本来是应对敌寇是为同归于尽准备的下策,这次匪首们见人就追砍,应是一不留神碰到了机关了。”
霍珩不再多问,而是侧过了身,“堵上去吧。”
火势如不阻住,恐会沿着街衢一路烧至府衙,姓高的愚蠢就算了还要拉人陪葬,霍珩脸色郁青,取了雷岐的一口宝剑,带着人沿着火光冲去。
*
花眠的老家故居早已几经转手被卖给了他人,她如今只能在游所思家中歇脚。幸而昨晚上游所思去而复返,将躲于门后的花眠找到带回了家中。
游氏是当地有名的豪绅之家,几代皇商,至此虽已没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底依旧厚实。
游所思望着等下花眠破裂的隐隐露出血痕的嘴角,感到一阵失落,忍不住问道:“眠眠,你实话同我说,那傻子你当真不识得?我看他似乎认识你,还与你关系甚是亲密。”
灯下,花眠一张盈盈粉嫩、如晕着红丝的海棠的俏脸,仿佛在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嘴角上扬的浅涡都透着甜蜜。
游所思胸口闷闷的,立马酸气地明白了什么。
他黯然地发出一声轻叹,在花眠微微诧异地抬起眼眸时,他悲凉摇着折扇转头走了,“眠眠,我未曾想到一别经年,你的眼光竟退步到了如此地步!”
花眠一愣,却听游所思是越说越怒:“他长得平平无奇,是哪点教你瞧上眼了?”
花眠看了眼游所思那张鼻子眼睛几乎快要挤到一块儿去了的脸,一时塞言。不比不知道,她那坏脾气的小夫郎,是真的皎皎玉树般的美男子啊。
游所思郁愤地走了,风拂过,留下一庭秋叶。
花眠撑着粉腮,望向天边那轮被繁密乌桕叶切碎的明月,脑中却还在想着那个带着铁锈味的深吻。霍珩咬得那样用力,是恨极了她吧,可后来他还是松了口,没真对她发狠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心疼了,但在看到霍珩的那一瞬间,她是真正感到心脏一阵钝痛。他迟钝,脾气坏,小气还偶尔幼稚,可是在她面前也敏感而包容,一直没放弃她。
她是个坏女人,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在胡玉楼就学坏了――只有利益能带来人永远的尊重。
后来在承恩侯府之中所接触的,也没有如霍珩这般单纯清澈,如一汪溪水般令人忍不住想靠近却又害怕染指了他的清澈的人了。
他是世上绝无仅有的霍珩。
也正是因此,那么多女人前赴后继地朝他涌了过来。她是幸运的那个,用心机和欺瞒赢得了他的喜爱,可她也自危,她真怕迟早一日霍珩所喜欢的真正热烈赤诚的女子出现,而她不是那样的,她会不会被弃若敝屣呢。
她也知道他是揣着陛下的圣旨而来,目的是剿匪,可也怕这是唯一的目的了,迫不及待地想看他发火,知道他还在意,恶劣地感到满足,以此,只能得到小小的一丝心安罢了。
胡思乱想了一阵之后,花眠忽然又想道,霍珩若是去而复返,找不到自己了,他会不会急坏了?
花眠动了动腿,小腿上立马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她的雪额上沁出了一道道汗珠。
栋兰见状吓了一跳,掌心的茶杯落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瓷,“夫人。”
花眠苦笑着看了眼自己的腿,想着自己要是不到二十岁成了跛子,还想什么会不会受到霍珩的嫌弃,谁会不嫌这么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路都走不远的糟糠之妻?
“无事,你把床铺好吧,我累了。”
花眠不想游所思知晓自己这些年在长安发生的事,回来一路上始终装作一切如常,可没想到这也是会反噬自身的。她疼得咬住了贝齿,栋兰见她疼得厉害,也不铺床了,走了过来,蹲下将她的裤腿撩开,只见腿骨隐现处一大片淤青,直是触目惊心。
“夫、夫人……”
栋兰眼睛湿了。
花眠忍着痛一笑,“伤的是我,你哭什么,哭丧似的教人瞧见了可怎么想……”
栋兰忙道:“我去找人拿药!”
花眠唤住了她,无奈地叹了声。
“为什么?”栋兰的眼睛涌出了大片的泪水。
花眠微微弯腰,除去了金丝绣履,莲足趿拉着一双冰凉的木屐,她笑:“不太相干的人,没有必要为你的经历而伤怀。”
这么多年,沧州这边知道花眠的,却无一知道,她曾流落青楼,在男人们的追捧与品头论足之中觍着脸讨生活。没人知道,那便不必生事了。
栋兰擦去了泪水,眼巴巴望着,末了,将随身携带的藏于红木箱箧之中的药膏翻了出来,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替花眠抹上,只剩最后一管了,还是霍珩给的。
她眨着眼睛道:“还是让将军来想办法吧。”
花眠笑容一凝,方才那些阴郁重临心头,顿时感到胸口更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