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珩被五花大绑, 背上负着一旦干柴, 无语地望向了右相家的门匾。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我带你出去。
他扭过了头,望着花眠那盈满了笑的粉面桃花腮,一时恨极, 咬牙捏着拳, “我为什么要来负荆请罪?”
花眠的怀中还抱着两支金锏。要是这头倔强的小牛犊子不肯听话, 她不介意用金锏“提点提点”他。
“当街打人, 还算无措, 不该请罪?”
“挑事的不是我。”霍珩皱着眉头。
他一路上左顾右盼, 唯恐让巡街的部下发觉副统领大人被自己亲老婆捆成了粽子上南大人家请罪来了。花眠怕他跑,一手挽住他的臂弯,轻笑:“还不认?先错的人当然不是你了, 可是南康纵马行凶闹事, 你身为副统领恰好撞见,有两个选择,一是押了人给刑部,二是当街罚他金叶,你都没有。”
霍珩不说话,花眠又道:“你看,这两条你明明都知道。”
他忽然看向她, “那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挑在那时候撞上来。”
花眠略感诧异,“你知道太后祖母让婆母入宫是为了什么?”
“猜也猜得到。”
花眠舒了口气。
这时南府的大门拉开了,几名小厮鱼贯而出。霍珩被绑着双臂, 行动不得自如,见南家的人这时走出了七八个来,登时恨不能拔足就跑。可这德行在街上狂奔,也是让人笑话,于是他恶狠狠地朝花眠睨了一眼。
南府的管家笑眯眯地迎了下来,将胡须一捋,“霍大人,夫人,老爷知道二位要来,已经等候多时了,请二位随我入内。”
霍珩不知怎么,就是看不惯这种假笑虚伪的人,把头一撇,“我痒。给我挠挠。”
花眠知道他身上筋又不对了,“哪儿痒?”
她伸手替他抓背,霍珩道:“就那儿。”
花眠替他挠了几下,歉然地对管家说道:“劳烦管家带路了。”对方点点头,引着他们朝府内行去,花眠将臂弯处靠着的金锏亮出一截,对霍珩蹙眉威胁了片刻,他抿着唇,老实拖着步子往里走去了。
霍珩听她和管家说话,才惊觉这是一场阴谋。花眠要带着他过来,南归德是如何知道了的?这定是她一大早给南家的人通风报信了,回头再甜言蜜语哄他出来……这妇人。他咬了咬牙。
“南大人久等了,”花眠一手扯着霍珩的小臂,一手护着金锏,微笑道,“外子言行无状,对令郎多有得罪,我今带他上门请罪来了,不知令郎的伤势如何了。”
南归德见霍珩竟被拇指粗的用以捆缚战俘的绳子绑得胳膊上肉都勒成了一块一块的,诧异地盯了好几眼。说没感到出了一口恶气是谎话,见花眠拉着人负荆请罪也算是有诚心,虚怀若谷的右相大人便不想计较了。
“还在养着,御医正在舍下为他治伤,说无大碍。”
霍珩下手没轻没重的,但幸得没酿成大祸。
花眠看了霍珩一眼,又舒了口气,微笑着对南归德道:“他伤了南小公子,不如让他到小公子床前磕头赔罪。”
霍珩闻言,登时一口气抽进了肺管,呛得险些咳嗽起来。
“你说什么?”
花眠蹙眉瞪了他一眼,含着威胁。
霍珩闭嘴,脸涨得彤红,哼了声将头扭向了一边。
南归德忙道:“严重了严重了,犬子现今头上还包着绷带,谈霍将军色变,不如将军就在舍下用些水酒,咱们冰释前嫌,都既往不咎了。”
花眠所料不差,南归德是不会得寸进尺的,她点了点头,微笑说:“也好,多谢大人盛情。”
这时南归德又看着霍珩身上的粗绳与荆条,忙又道:“夫人,不如替将军将这解了吧。”
“嗯,听大人的。”花眠看向了霍珩,他脸颊仍是红的,想是气到了极点,花眠置之不理,绕至他身后,将捆缚着他的绳子的结打开,管家忙命下人去为霍将军取下荆条。乍然释放,霍珩松了松胳膊,冷冷看了眼花眠,自己寻了酒桌大喇喇地坐了上去。
“这——”管家惊讶,请示南归德。
南归德笑道:“无妨无妨。夫人也请。”
筵席过后,后院传出消息,南康得知霍珩今日来家中了,登时又哭又闹,非要将人赶出去,管家虽不曾当着霍珩的面儿说,但这后院的动静着实不小,霍珩和花眠也早就听到了,于是花眠不敢逗留,向南归德告辞。
出门之后,花眠见他还板着一副面孔,拉他衣袖他挣开,走到他面前他刻意绕过,花眠终于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也没让你真到南康面前磕头么?”
说出那话就不对!霍珩咬牙想着,就算谁都想这么对我看我霍珩的笑话,你也不行。
“你想想,我不过是让你背着荆条绑着双手到南府里逛了了一圈,你吃什么亏了?我们不是还蹭了一顿饭吗?”
霍珩一愣,仔细一想,却也是。
他望向花眠,这厮笑得那么甜,仿佛真对他施加了天大的恩惠一般,霍珩一见就又来气。
“皇上罚你不是因为你错了,而是因着你昨日让他在右相面前没下来台,今日这个台阶下来了。”
霍珩不解,花眠拉着他的手要上马车,“回吧。”
霍珩听了心思一凛,“回去做甚么?”
“做甚么?”花眠笑望着他,“饭吃了,当然是回去继续抄家规了。”
“……”这女人就是个骗子!女骗子!
晌午时分,霍维棠又在家中开始斫木,他要手把手教花眠,因此两人一回家,霍珩被安排进祠堂抄家规,花眠跟着父亲去学手艺了。
霍珩写得愈来愈多,也渐渐找到了幼时练笔的感觉,下笔也愈来愈快。只是听着梧桐院落之中不时传来的玉石相击般的清脆笑声,仍是心乱如麻,生平第一遭,他也想跟着父亲学做琴去了。
不过多了多久,霍珩又抄完了十几张,身后传来动静,他也没回头。
“剑童,你去给我搬一张一模一样的书案来吧,我在这儿陪着霍郎。”
“小夫人等着,小的这便去搬。”
霍珩皱了眉,诧异地看向身后的女子,她的额头上沁出了香汗,手中的绢扇慢慢悠悠地扑着,细细的风拍在她的面颊上,吹得耳后的一缕小碎发也轻轻拂动,若有如雾兰香袭来,霍珩不知不觉停了笔,在她看过来时,忙扭回头继续写。
“我来看看你写了多少了。嗯,霍郎的字其实,真好,棱角锋利的,有些杀气。”
他从今日起开始习惯拿她的话当反话来听,于是轻轻哼了声,没理。
剑童将书案搬了过来,一模一样的笔墨纸砚为她备下,就在霍珩旁侧。她靠着书案而坐,取了笔润墨,垂低了眸开始书写。
身后剑童不知何时又退去了,霍珩回看了眼,见人不在了,悄悄又看了好几眼花眠。
她拿笔写字的模样,温婉,端正,像一个真正的贵女。
他忽然想道,倘或不是五年前那场无妄之灾,她便就这么岁月无忧地长到亭亭玉立的年纪,必定是长安城中最出色的女孩儿。
只是她若不是如今这模样,他又觉着少了点什么。
不知不觉,他已经看了花眠许久,看着她在信纸上已写出了四五行簪花小楷。
花眠注意到了身旁那一动不动凝滞的目光,侧目朝他看了一眼,无可奈何,拿笔尾在他手背上戳了一记,霍珩恍然回神,只见自己书案上的宣纸已经又多了一团墨。
他神色尴尬,没等花眠说话,立刻嘴硬地反驳:“我没看你。”
花眠笑道:“嗯,没看没看,快写。”
霍珩将弄脏的那张宣纸抽去了,又换了一张,只是他十分诧异,也想看看花眠写的什么,只是她的蝇头小楷写得隔远了看不清,再加上花眠在他要使坏时及时地捂住了关键字,霍珩是一个字也没看清,不禁失望。
“你写什么?”
花眠那小巧精致、如画如描的小脸上的挂满了骄傲。“秘密,过后便知。”
霍珩见她卖关子,也骄傲起来,嗤了一声不再问,继续埋头抄自己的家规。
一边抄一边埋怨:“不知是哪个老古板写的这玩意儿,条条框框都是冲着小爷我来的,都作古了还盯着我呢。”
花眠拿毛笔又瞧了他一下,面色愠色,霍珩咋呼地鼓起了脸,“知道了。我都抄了快五十份了,抱怨几句还不行?”
花眠于是不再管他,也懊恼地微微嘟起了唇。
她不像霍珩没完没了地抄,只是简单一封信,不过片刻便写完了,写完之后,却也不急着发出,而是用信封盛了放置在一边,便撑着香腮,笑吟吟望着霍珩。
霍珩被盯得半个字都写不出,道:“你完事了还待着看我笑话?”
“陪你啊,在你抄完之前,我就在这儿陪你。”
她看了看,方才又多了三份,差不多有五十张了。
花眠坐起来,食指与中指拈起霍珩放在一旁的家规,观摩了许久,霍珩怕她一时兴起将自己不容易抄好的家规撕了,心中咯噔几声,却见她蹙着眉头放在了一旁,拿起笔来,思量片刻,在纸上临摹了几个字。
“你看看,像不像?”
霍珩惊讶,心跳得更快了,“你做甚么?”
尽管已猜到了,却还想知道,花眠到底意欲何为。
花眠轻轻笑着道:“帮你抄。我会仿人笔迹,不过差了点味道,我抄得不多,夹在里头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霍珩一愣之后,又皱着眉,忍不住嘟囔起来:“不是你要罚我抄的?你少说几份,让我抄五十份不是早就完事了。”
他没拦着她,“你随意。”
花眠点了点头。
两人埋头疾书,像是互相较劲儿似的,最后因花眠是临摹的,霍珩以二十九份微弱的优势胜出,忍不住心中痛快起来。
花眠却说他幼稚,传来剑童,将这一百张纸拾掇了一遍,连带着信封一并放到了他手里,“你替我送入宫中一趟,就在宫门就给聂大人便是了,他会代为传给陛下。”
霍珩听着她的交代,一时怔怔的,茫然无比。
吩咐完同样一头雾水的剑童之后,花眠笑容娇憨地拉住了他的手,“都抄完啦,等陛下回信来,你的禁足就解了。”
“你……”他忽然明白了过来,今日她忙活了这么久,前前后后的,拉他去请罪,陪他抄家规,竟,只是为了解除他的禁足令。
“知道三个月你是待不住的。”花眠望着他,水眸清圆,柳眉如烟。
霍珩的心快跳出胸口了,差点儿,就俯下身在她饱满得引人垂涎的樱红小唇上咬一口了。
“老爷传膳了。”
幸好,有人来打断了他的一时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