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珩额头火烫, 人已烧得迷糊了, 被花眠唤醒之后便只是盯着她看,目不转睛,宛如痴怔。
看这情况, 霍珩已经不能再赶路, 花眠要下车喊人, 弯腰探出了头, 手腕却猛地收紧, 跟着一股大力朝她抓来, 花眠柔弱的身子风筝似的被攥回了男人手心,闷闷地摔在了霍珩胸口,额头正砸在他的胸骨上。
他是铁塑的骨头, 硬得花眠额头险些撞出红肿来, 她嫌怨地将碍事的男人推开,但他的手一直不肯松,花眠无法,只得朝外唤道:“栋兰,你同陆将军报一声,说将军昨夜里淋了雨染了风寒,不能行路了, 不如就近到镇上歇息一两日,再让他快马先去找大夫,我们便到最近的客栈落脚。”
栋兰吃了一惊,连忙答应, 不一会儿陆规河等人便面带忧急地走来,花眠催促的右掌心抵着霍珩耷拉下来只往她怀里拱的脑袋,一掌拨开车门,微笑着,“陆将军,你快些去,我们从西门入,便在最近的客栈歇脚,我会给你传信的。将军都快烧糊涂了。”
陆规河朝里望了一眼,车内昏暗,瞧不见霍珩,只能听见闷头闷脑的一声嘟囔。
于是他毛骨悚然,吓了大跳,“诺。”
他的脸色可谓精彩至极,好容易人走了,花眠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垂下眸来,低低地说道:“霍郎,你捏得妾身好疼,松手好不好?”
她的手腕恐怕被他捏出一片淤青来了,花眠先礼后兵,好言相劝。
但他非钳着不撒,花眠一咬牙,脚下使力,朝他的腿骨踹了过去。
霍珩被踹翻在旁,终于松了手,不幸脑门却磕在了马车壁上,砸出一个鲜红的大包。
他吃痛地哼哼,“恶妇,敢殴打……打你……”后头蚊子腿一般细的声音再也听不着了。
花眠又气又笑,不能真抛下他不理,只能将他扶着稳稳地靠在车壁上,去催促驾车的士兵,“你将车赶得慢些,不要颠簸,我们入城。”
傍晚,夕阳抹匀半墙,如一层流动的蜜蜡。
大夫开了药方,带着人去抓药,屋内只剩下四五人,花眠将霍珩的棉被替他拉上。他已晕了几个时辰了还没醒,额头更是碰不得,火一般烫,栋兰拿了几次冷毛巾替他敷着,可他总嫌弃难受,没一会儿毛巾便又热了,只好再换。
花眠在这儿不厌其烦地给他换毛巾,直至药煎好了端上来,已是暮色降临。
陆规河道:“夫人,夜色已深,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打点,若有变故,夫人立即让栋兰传唤我们。”
他带着人离去了。
花眠捧着碗,让栋兰将霍珩扶起来,那小姑娘扭扭捏捏、战战兢兢,说什么不肯,怕得木屐里的脚趾头都蜷缩了起,花眠端着碗不动,面色渐渐罩了层霜,栋兰害怕,才终于哆嗦着手脚,从床头过去将霍珩推了起来。花眠舀了一勺汤药,对迷糊的男人哄道:“张嘴吃药了,吃了药药便不难受了。”
方才陆规河他们说,霍珩在外极少生病,只有一回伤口感染,人生了场大病,昏睡了四五日才醒过来。大约是昨夜里淋雨太狠了,浑身湿透,又没有立即换上干净裳服,冷雨深入肌肤毛孔,侵入体内,才导致寒热交加,浑身发烫。
栋兰知道将军生病,其中有自己一份,也不敢推辞了,再怕也将他的背托着。
只是无论花眠的声音放得多么柔软亲和,他都不肯张嘴,渐渐地栋兰都快撑不住了,花眠也有微微带了愠意,索性将调羹拍到了一旁的紫木圆凳上,一手掐住霍珩的下颌,逼他张口,霍珩挣不过,跟着满嘴的苦水汩汩地倒入了喉咙里,呛得他几乎挤出了眼泪,咳嗽不停,一边咳,一边恢复了意识,骂骂咧咧道:“恶妇,你要、要杀你男人……唔……”
一颗蜜饯被送到了嘴里,立时泛起了甜味来。霍珩默了默,立时眉开眼笑,再也不说话了,仰倒了下来,乖乖地咀嚼着嘴里的糖。
花眠松了口气,微笑着用衣袖将额头上的汗珠擦拭去,栋兰在一旁收拾药碗,小声说道:“夫人,将军他骂你。”
“他常如此,”说罢,她又笑道,“这是打情骂俏,你小丫头懂什么。”
栋兰于是再也不说话了,轻垂着蛾眉,夜色深处万籁俱寂,僻静的客栈,幽阒的院落之中传来几声洪亮的犬吠。
*
霍珩这一觉睡得饱足,也不知什么时辰,天色黑甜如墨。他迷糊地朝外看了一眼,便嘟囔着倒回了褥子里。
面颊仍然有些发烫,这时,一只冰凉的素手碰到了他的脸颊,带着微微兰香味儿,无比熟悉。霍珩怔了怔,那柔软的小手贴着他的额头抚摩了片刻,终要离去。
霍珩骨头都被撩拨痒了,伸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软软的甜香越来越近,人被他摔入了床帏之中,霍珩睁开眼,身下一双水灵灵的妙目盯着自己,带着熟悉的狡猾的甜笑。他还未褪去烧热的身体愈发僵住,他看了许久,仿佛心头天人交战,最终,他的嘴唇压了下来,朝她重重地亲了过去……
鸡鸣五更时分,客栈里陆陆续续传来人声。
霍珩从睡梦之中惊醒,入目便是坐在她床头的花眠,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霍珩感到一阵眩晕,昨夜的抵死纠缠之景重临心头,“你、你……”
花眠望着他,笑着:“霍郎,你怎了?怎么脸色还如此红?”她担忧起来,面色凝住了,“还没退烧?”
她方才试过了,烧应是退下去了的。
霍珩也不知说什么,刚刚恢复意识,此时脑中尚且一片混沌。
说什么?说昨晚我那样对了你,婚不退了,我一辈子对你负责,我要试着把你当我真正的老婆吗?要是别人也行,对花眠说这话,不行。
他能被她嘲死。
一想到她那软绵绵的带着三分嘲笑七分戏谑的笑容,便感到骨头离了筋,浑身不自在。
但花眠的脸颊却贴得愈来愈近,霍珩支吾起来,惊恐地瞪大了瞳孔,“你、做甚么!”
花眠抚着他的两肩,将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她疑惑地喃喃:“霍郎,不烫了。”
继而她笑起来,“你好了。”
原来只是……霍珩也不知为何,心头竟隐隐有股失落之感,难道她就不问问,昨晚发生的事该如何善了么?她就一点都不在意?若他不是正人君子,得了便宜却还要休了她,她一个势单力孤家门不幸的女人该何去何从。
他犹犹豫豫了片刻,手慢慢地往前,抓住了花眠的手。
她微微惊讶,垂眸望着。
霍珩的脸颊仍是彤红的,“花眠。”
“嗯?”
“你就先回霍府住着吧,我母亲恐怕一时不能接受你在她面前出现,等我说服了她,便立即来接你。”短短几句,他说得磕磕绊绊,声如蚊蚋,花眠险些便没有听清,待要细细辨认,这少年面颊上的红却蔓延到了耳朵尖,掌心也微微收紧了,将她的小手严丝合缝地攥着,霸道无比,让她完全抽身不得。
花眠露出了惊讶之色,但慢慢地,在那少年望过来的越来越不满的目光注视下,她便笑了,乖巧地直点头。
“都听郎君安排!”
霍珩露出“这才听话”的神情,将她的手终于松了。
“我也差不多大好了,今晚便可以上路,短短一程路走了一个多月,再晚点儿恐怕舅舅要问责。”
花眠却有些担忧他的身体,霍珩直说无事,还起来当着她的面儿耍了一套五禽戏,终于让花眠不再反驳了。
只是他病中初愈,怕再出了汗,病又卷土重来,在陆规河等人的安排下,霍珩交出了自己的马,于花眠和栋兰两个女眷同挤一车。
车中本来便显得逼狭,栋兰又怕碰到霍珩,直蹲在角落处不肯回头。花眠将毛毯抖开,非要替霍珩盖上,车里闷热,依霍珩的脾气是不肯的,但他却忽然变得比以前乖了许多,知道她是为了他好了,说什么都听,于是花眠又好心地将他身后的车窗打开了,让他盖着毛毯边透着气。
“还剩下不到五日的路程,霍郎要是病没有好,婆母见了必要说道我。娶亲那晚上,我一个人待在新房之中,婆母便领了人来教了我一百多条家规,最重要的便是要照顾好夫君,若是夫君有个闪失,我便是千古第一罪人……”
霍珩病中力气尚未恢复,不然却要反驳一句——母亲不过是吓唬人的,她一向嘴硬心软。
见他只歪着身子靠在车壁上,也不说话,花眠望向了别处,对一直扭着脖子看窗外的栋兰笑道:“你怎么一直不回头?”
栋兰趴在窗边,闻言轻轻哆嗦了起来,“我、我昨夜里落枕了,脖子痛。”
花眠微微蹙眉,“嗯?昨夜里我不是与你共枕么,我怎么无事。”
客栈里的枕头想必都是一样硬,昨夜里花眠确实感到有些不适,霍珩睡得最久,正也要问他今日这么沉默可是昨夜里也落枕了,她回头,却只见靠着车窗的霍珩正神色复杂,变化莫测地盯着自己,嘴角轻轻地、抽动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