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微凉, 月色如灯。
桃花林的长亭处, 即便没有点灯, 却一片白茫, 月色洒在草木上, 泛起光辉。
楚修坐在石桌旁,桌上一壶清酒,瓷白的酒杯中斟满酒水。
左手缠着白色绷带, 唯露出五指,在桌面上轻点。
绷带之下藏着骇人的疤痕, 他从满心期待到绝望颓然,大起大落,不过仅仅那一日而已。
伴着声声虫鸣, 桃花已谢,满地花瓣。
他喝酒无数,不管醒着还是醉着,都想她,想她今日穿怎样的衣裳, 怎样的玉簪。
落雨何人为她执伞,天寒何人为她暖手。
一世两世, 始终是思之不见, 佳人不还。
楚修微叹,夜深人静,何须掩去悲恸,望着大桃树, 仿佛还能见到那日喝了桃花酿的她。
若她没发现他重生,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对他了。
楚修低首,也罢,今日最后一次来此了。
指尖刚捻起酒杯,忽然酒杯被夺走,楚修侧首看去,一袭白衣的楚川立身后。
他怎么在这……
楚川捻着那酒饮尽,道:“来讨几杯酒喝。”
楚修回了眸,淡然笑着,捏着酒壶斟了另一杯酒,声线低沉微哑:“不过是几杯苦酒,有什么好喝的。”
自三年前大火之后,他的嗓音低哑不复以往。
“即便是苦酒,你也喝了几年。”楚川回道,将酒杯放下。
楚修饮着酒,未有言语,转而看向那偌大桃树。
楚川低眸,语态沉重:“今日金殿上,你可是认真的?胡人凶残可不是戏言。”
楚修轻蹙眉,却笑道:“圣旨已接,我自然是认真的,区区胡人敢扰我大辽边境,实为可恨。”
楚川有些恼,这家伙整日好逸恶劳,一颓不振的,什么时候这么激昂了。
“沙场凶险,孤看你是没想活着回来。”
楚修浅笑着,“命由天选,何叫我没想活着回来,太子殿下可真会说笑。”
说着,楚修笑意又淡下,深沉道:“若能去北漠见她一面呢。”
要找到她不难,只不过是怕被她厌恶,更怕见着她身旁有了别人相伴,也怕扰了她的清静。
楚川起了身,负手走到亭栏旁,望向夜空中那一轮明月,“孤差点以为你打算放下了。”
楚修沉默许久,怅然道:“我看满城烟火,看万里河山,无一不是她,如何放得下。”
楚川神色微怔,双手垂在身侧,他又如何不是呢,寻那人千百回,却如石沉大海。
楚川长叹一声,最终道:“别给我死在北狄了就好。”
楚修回道:“你也别太小看我。”
楚川转过身来与他对视,楚修一笑,将那杯中斟满酒,“不是来喝酒的吗。”
楚川无奈摇头,回到石桌旁,掀开衣摆坐下,便端起那酒杯。
楚修轻睨一眼他的眉目,这几年楚川变得稳重许多,退去以往的轻佻,忙于朝堂之间周旋,少有玩乐。
“说说你吧,何时立太子妃,众朝臣又开始催了,你是大辽太子,早日成婚较好。”
楚川些许低落下来,抿了一口酒,“可孤……还没寻到她。”
楚修挑了下眉稍,“莫寻到她时,早已嫁做人妇,你还是一个人。”
前世晚年找到楚川时,他和宋云正在湖边钓鱼,过得太惬意,还说他是孤家寡人。
听言,楚川心间一紧,捏着酒杯的手指些许用力,那孤饶不了她。
这么些年,翻遍大辽也没她,若给他逮到......
忽咔一声,楚川回过神来,手中酒杯已裂。
气氛些许安静,二人相视一眼,楚川收敛心绪,面无表情地将那碎裂的酒杯扔下。
亭外虫鸣声清脆,楚修也不再多言此事,起了身,“夜深了,早些回去吧。”
说罢,楚修走出长亭,背影渐行远去,消失在月色里。
楚川轻瞥一眼指尖,渗了丝血。
转眼已是三年,竟找了那小琴娘三年,自她走后,心间空一处,什么都填不进去。
……
-
是梦。
那是一片狼藉残红,寒风肆虐,似乎闻得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孟婉一袭粉裳站在其中,一尘不染的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环顾着遍地的尸首残骸,血流成河。
此番景象,不禁让她身子轻颤,心绪不安,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
直到望见这片沙场之中,半跪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他盔甲残破,手持一把矛枪深插入地,低着首,看不清面容,似乎早已死去。
孟婉微怔,见着他,心微安定下来,提着衣角越过脚下的尸体,本能地缓缓朝那男子走去。
在他的身前停下来,忽一阵寒风刮过,男人摇摇欲坠,最终倒在地上,容颜映入在孟婉眼里。
他脸庞上染着血,眉目深邃,早已没了气咽。
孟婉身形震了震,惊谔地望着男人的面容,泪水夺眶而出。
莫大的痛楚袭来,她喉间哽咽,说不出一字。
他是…楚修……
-
一梦惊醒来。
孟婉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满头细汗地喘息着,神色仓惶,眼角带着泪。
淡雅素净的闺房内,寂静无声,已是清晨,初阳透过窗户照进来。
直至良久后,心中痛楚渐渐淡下来,孟婉微微失神着,手指轻颤。
又是这个梦,每次惊醒来,她都久久不能平复。
孟婉掀开锦被,轻拭眼角的泪。
岚月别院大火之后,孟婉和娘亲来到北漠,远离了临城的所有和楚修。
半年后,娘亲与景将军成婚,她成了这北漠将军府的大小姐,北漠虽不及临城繁华,但也自在安定。
如今娘亲已为景将军生下一子,一切都美好圆满,自由自在。
而孟婉也快要将往事尘封,可近日来,她又开始时常梦到楚修,是她不曾经历的。
一片残红沙场和没了气咽的他。
孟婉心中犹如沉下巨石,她轻揉额角,楚修怎么会死呢,梦里都是相反的,他怕是过得比谁都好。
孟婉下了床榻,身上仅穿着白纱里衣。
一晃三年已去,她容色绝美,墨发柔顺地垂至细腰,身形纤细诱人,愈显雪胸。
孟婉将衣裳换上,美目低眸,系着腰肢上的衣带。
此时房在传来敲门声,丫鬟小七在房门外道:“小姐可醒了?”
孟婉系好衣带,道:“进来吧。”
声线柔糯,令人听了心尖一酥。
小七推了门,端着盆清水走来,湿了绣帕后,孟婉轻拭着面容。
小七见她眼角泪痕,道:“小姐可又是做恶梦了?”
孟婉动作一顿,眸色微黯,净了脸后,绣帕落回清水中。
见她不回,小七便转了话头,“又有媒人来说亲了,小姐您姿色好,今年都是第五回 了,这回说的千辰山庄少庄主。”
“嗯。”孟婉低眸着,漱口后坐回梳妆桌前。
小七让人将东西退下,在她身后梳着发饰,“听闻这少庄主,仪表堂堂,德才兼备,将军与夫人皆有些中意,正等着您梳妆完,前去厅堂一趟。”
孟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一言不发。
女子十五出嫁不早也不晚,只要是个品行端正的人,于她而言都能嫁。
小七替孟婉梳好发饰后,又整理了下衣裳,这细腰上的衣带,孟婉系得着实难看。
随后,越过将军府里的走道,身着粉裳的孟婉便去了厅堂。
宋芷儿坐在檀木椅上,碧色襦裙趁衬得她面容娇美,气色尚佳,景小少爷被奶娘给带下去了。
一旁的景远骐劲装着身,身形高大威猛,底下便是那媒人正在夸夸其谈。
媒人张夫人衣着淡雅,面容上些许细纹,她眼带笑意,她是纺织业季庄家的大夫人。
乔庄主请了她来作媒,是十分重视了。
千辰山庄离北漠不远,虽说是江湖之家,不过势力也不小,产业,也时常与北漠军有些走动。
那少庄主乔延,景远骐也见过几面,谦谦和气,是个不错的人选。
见婷婷玉立的孟婉入厅来,张夫人又是一喜,“这便是将军小姐吗,果然如人所说的那般倾城绝俗,貌美如花。”
孟婉轻柔一笑,以做回应,酒窝衬得她笑容甜美。
在厅中坐下后,那张夫人又与她介绍着千辰山庄,孟婉托着脸蛋,心绪又开始飘远,近日来,她总是出神。
直到宋芷儿问她可相中,孟婉瞧着娘亲略带喜色的面容,又看了眼张夫人,“千辰山庄少庄主叫什么?”
厅中众人神色微僵,感情她是一句话没听进去。
景远骐几分无奈,清了清嗓子,“乔延,二十有三,身高七尺,此人我见过,才貌双全,是个不错的人。”
孟婉眨巴了下眼,身高七尺?那比楚修矮了些许。
张夫人接过话,“我知晓孟姑娘生得水灵灵的,不愁嫁,但您要想想啊,这难得再遇一个门当户对,品性温和的人了。”
孟婉看向娘亲与景远骐,似乎都挺喜欢这个乔延的。
见孟婉沉默起来,有些不情愿,景远骐抿了下唇,“不喜欢也没事,我和你娘不会为难你,你自己做决定。”
谁知孟婉低吟了一下,道:“既然您都说是个好人了,那便嫁吧。”
话落,张夫人喜上眉梢,“那我这趟回去后,去让千辰山庄的人准备一番。”
“婉婉你可想好了。”宋芷儿只觉孟婉随口一应。
孟婉坐立了身子,一笑:“都听你们的。”
也没说愿不愿意,便是这么一句都好,都听你们的。
宋芷儿有些发愁,她还是希望孟婉能自己中意的。
景远骐也轻蹙了下眉,转而对那媒人道:“这事先放着,我亲自和乔庄主交涉,到时再商议,不用劳烦张夫人再跑一趟了。”
张夫人一愣,便又笑道:“这…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