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

山野之外, 孟婉一袭白裳站在槐树下, 容颜娇俏, 神色黯然, 双眸望着远处浓烟滚滚的那所别院。

看得见大火肆虐, 空气中蔓延着烧毁的味道。

看不见那人的悲喜,或许楚修会气得发怒吧,她已经死过一回了, 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

他不会在乎吧, 怒火过后,一年两年不就忘了吗。

孟婉抚着胸口,这大火烧的不只是别院, 还有她存在过的痕迹,她深知或许只有死,楚修才会放过她。

从此他们之间情断恩绝,互不相扰。

不知觉中眼眸中滑下泪来,孟婉抬手轻拭, 细雨落下湿了她的发梢。

前世所事浮上心头,所爱之人要她死, 所求之事皆溃陷。

早就被万箭所穿, 千疮百孔的心,还如何去爱人,如今便是赌一个平淡安稳的余生。

忽然,一把纸伞递过来。

孟婉微愣, 侧首瞧去,宋芷儿手持纸伞,轻轻一笑。“…娘亲……”

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那身形高大的景将军正靠在马车旁等候。

“你们不是走了吗。”孟婉声线有些哽咽。

宋芷儿将女儿拥入怀中,面容上一片心疼:“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你。”

宋芷儿长叹一口气,再道:“不愿和世子,那就不和了,为娘不勉强你,何须哄骗我呢。”

孟婉低垂眉目,眼泪扑扑往下掉,手臂将宋芷儿的,“我怕你不允我如此做,我也不知该与你解释。”

“若有苦楚,不说便不说了,为娘相信你自有你的理由,以后便随着我。”宋芷儿轻抚她的发顶。

孟婉哽咽地点头,擦着眼泪,“可是景将军与你说的。”

宋芷儿一笑,拉着孟婉向马车走去,“好了,先上马车再说,莫要淋湿衣物。”

“嗯。”孟婉应声,最后再看了眼那远处的大火浓烟,转身走去。

临城的人与事,自此别过,疼她的皇后娘娘与太子哥哥,还望他们莫要为她难过,她只是去寻份自在安好了。

……

细雨落尽,大火过后。

岚月别院已是一片黑色的残骸与废墟,什么没有了,环佩玉琴没了,她也没了。

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被白布盖住,楚修沉默不言,未有去看那尸体一眼。

整整花了一天一夜,这场大火才熄灭。

身着一尘不染的衣袍,心却尽是灰烬,左手臂上已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垂在他身侧。

楚修心如死灰,眸中黯淡无光。

楚川看着身旁这个一言不发的少年,竟也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尸首,他心中尽是悲痛,更不用说楚修。

李管家手里握着一支玉簪靠过来,“世子,这是孟姑娘身上找到的。”

楚修睨向那玉簪,黑灰斑斑,上面的流苏烧断,但认得出这是她的,也是扎过他的那支。

他将玉簪捏在手心,缓缓上前去轻掀白布的一角,看那黑焦的尸体一眼,深眸轻凝,楚修放下那角白布。

无悲无喜,低哑着声线道:“…这不是她。”

李管家哀痛地看着自家世子爷,他知道世子接受不了,但这便是事实。“身形与孟姑娘一致,又有孟姑娘的玉簪,如何不是她,世子……”

话落,房门外响起脚步声。

身着青绿衣袍的孟连生赶来,见到堂中盖着白布的尸体,他身形一震,随即两道清泪崩下来。

孟连生步履变得沉重,走到尸体旁,嚎啕大哭起来,“婉婉!爹爹来晚了……”

“你怎么成了这样,不曾想我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孟连生大哭着,又转向众人哭着询问道:“她娘宋芷儿呢…可在大火中寻到……”

李管家回应:“宋家娘子已离开临城了,尚在安好。”

“我把婉婉交给她,她就是这般照顾婉婉的吗,我果真看错了她啊…早知当初我拼死留下女儿啊……”孟连生悲泣着。

楚修眸色深沉,看着孟连生便是几分厌恶。

这孟连生忽扑向他来,抓住楚修的衣物,“婉婉是在纪王府别院里而死,你为何害我闺女,为何!”

楚修一言不发,眼中却渐起狠厉,手在袖中缓缓捏紧,低声冷言:“滚!”

楚川见楚修戾气越重,上前将他按下,“阿修!”

楚修双眼微红,与他对视,眼底尽是悲恸。

与此同时,纪王夫妇也匆匆赶来。

纪王妃见了这情景和那一处白布,如遭雷击身子般倒在纪王的怀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楚修淡漠着面容,却心如刀绞,转身而去,不再顾身后的几人。

那不是婉婉……

没人能比他更识她,哪怕化成灰,即便是一眼,他会能认出她……

她都以死相逼了。

他怎敢再索要她什么,若此生不相扰,这是她想要的,那他成全……

一直以来,他都是自私且偏执,自私地霸占她,偏执地将自己的爱强加给她。

婉婉曾所说的,他没想过她的感受。

因为害怕再次面对没有她的日子,所以仓惶,患得患失,唯恐失去,唯恐此生再留他一人孤寂。

如果这是她给的惩罚……服期未满,他坦然接受。

他去做这个行尸走肉的人,只愿她花好月圆。

大火中寻到的焦尸被孟连生带走,洒过冥钱,孟侯府几日里白布高挂,寻个去处立了碑头,

身在后宫的燕容皇后得知此次悲痛不已,打小就把孟婉当干闺女看待的她又如何不伤心。

皇帝见不得燕容的眼泪,便下旨将孟婉追封为乐安县主。

仿佛所有人都以为,孟婉真的死了。

唯有楚修越发漠然,连那立的碑都未去看一眼。

半年之后。

太子殿下已亲政朝野,事务繁忙起来,理应该为其挑选太子妃,朝臣纷纷上奏,是各家都想把女儿往东宫送。

太子楚川是心力交瘁,在皇帝面前寻了借口给躲过去。

不过听闻东宫里似乎藏了个娇,皇帝楚子阙也没再多问下去,他倒盼着太子早日成家,权掌朝堂,到时便好退位,带着皇后养老去。

太子这事还没处理好,随即御医诊出皇后有喜,皇帝大喜,夫妻俩苦心多年,终于是又怀上了。

自然是把太子殿下的婚事给抛下不管了,楚川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又欣喜若狂,若是个皇弟降生,这帝位便可转给他也成,若是个皇妹,那他便将她捧手心里疼着。

他这东宫里确实藏了娇,便是那小琴娘,公务繁累后,没事抱着哄着,也自在几分。

这太子妃的事情,暂时未曾想过,先隔着吧。

楚川这边忙得不亦乐乎,而那纪王府的世子闲散人一个,自从孟婉死后,越发不务正业,死气沉沉。

不关心政务,不入朝堂,纪王爷几番将他提入金殿,楚修又不见了踪影。

流连忘返于花柳酒香,以酒为伴,上次见着楚修,还在忙着酿几壶桃花酿。

楚川本想着他若来入朝,可帮他出谋划策,结果几番在纪王府寻他不见人影。

半年过去,仍旧是死气沉沉。

顺着管家的指引,楚川便寻到了飘音坊。

楚修以往一向不爱来这处,曾拖着他来,都是说,奏琴没有孟婉好听,去了也乏味。

如今但还净来这乏味之地了?也不知他是来寻酒喝的,还是寻音律听的。

踏进二楼雅间,满间酒香。

入眼而来的,便是楚修正半倚在榻旁,双目微阖,手持一壶浊酒,浑浑噩噩。

听座下琴师指尖流出的琴曲,雅间中有李尚书家公子,还有临城几个纨绔子弟,东歪西倒的坐着。

其中一人还说:“下次换个地,这地方连陪酒娇娘都没有。”

随后,几个纨绔见了楚川进来纷纷端坐好身形,还想与太子搭上话。

楚修手扶着额角,眉眼轻挑着瞧过来,一袭金线白袍上沾了些许酒水,神色淡然清冷,左手上是那烧伤的疤痕,蔓延在整个手臂。

楚川有些气不打一出来,挥袖让这一众纨绔退出了房间,琴师也停下琴曲退下。

瞥了一眼太子楚川后,楚修抬酒轻饮,哪怕是千杯不倒,也想求个醉生梦死,耗费时光罢了。

楚川上前将他手中浊酒夺过来,啪地放在做桌面上,“你真该醒醒了。”

见酒壶被夺走,楚修颇为烦躁地一瞥,“没醉过,何来醒字一说。”

“若她还在世,该有多厌恶你这副德行。”楚川冷道。

楚修顿默良久,苦涩道:“她没死,或许上了去往北漠城的马车。”

他比谁都了解孟婉,也比谁都不了解她。

他微晃从榻上起身,推开面前的楚川,他的声音不复以往那般清冽,被浓烟呛伤了喉,变得低沉微哑,苦笑一声,“她怎会在乎我是怎样的,无论我是哪个模样,都厌恶我。”

听言,楚川眸色微凝,道:“你去寻她啊,这副模样给谁看。”

楚修背对着他,拿起桌上的酒轻抿,壶中酒已被饮尽,他将酒壶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寻了,像你说的,我早该放她走。”

他如今不过是想虚度时光罢了,他的余生太长了。

楚修在另一方桌上,又寻的壶酒,不再看向楚川,淡漠道:“日后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别来找我。”

说罢,便身形稳了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雅间,落寞着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