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辽元嘉三十五年深冬
临城漫天飞雪, 寒冷刺骨, 整个皇城透着冷寂, 天色昏暗, 伴着呼呼寒风。
宫廷外站着一抹淡金色的身形, 他双手负于身后,双鬓斑白,曾俊逸不凡的容颜上布满细纹, 早已是暮景残光。
唯有那双深眸一如往昔般幽黑,却浸着怅然失落。
无人披来裘衣, 无人共赏雪景。
楚修颤抖地伸出手接过片片雪花,缓缓勾起唇,胡须轻动, 长叹一声:“回去了。”
淡淡一句,低沉却轻柔,不知说给谁听,但还是说出口。
或许是说给她听吧……
他转身入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去,年迈的背影早已没了壮年时那般挺拔。
偌大一个皇城不过是金囚笼, 空有虚表,尽是寂寥。
殿中早已有人在等候, 是个衣着儒雅的青年, 他作揖行礼,“参见陛下。”
楚修轻拂衣袍走到龙案旁,睨眼那青年,身形修长如同他年盛那般气宇不凡。
“你应叫朕皇叔。”楚修眸色收回来, 冷道。
他缓缓拾起玉玺在圣诏上深刻地盖印下,诏上字迹如龙般写着‘遗诏’二字,他沉默半晌后,放回玉玺。
楚修无悲无喜,将圣诏卷起来,步步沉稳走下来龙台,深邃的眼眸里神色让人捉摸不透。
威厉的气势逼来,那青年做躬身听训状,连忙道:“皇叔。”
眼前这个帝王一身皇袍,威严可畏,却沉默着许久,他未有一句,将那圣诏交于青年。
掠过青年的衣角,渐行远去,最终消失在大殿中。
青年凝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沧桑而孤寂。
这便是大辽的皇帝,他的皇叔,当政三十五年,国家昌明,四海安定。
唯独终生无子,先皇后死后,他的后宫再无一人。
按照他爹的话来说,这就是个孤家寡人,寂寥一生。
……
长长的红墙宫廊中。
那抹淡金色的身影行在飞雪之中,金线靴履踩踏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白雪覆上他灰白发间,楚修神色轻松,迎面而来的飞雪,已扰了他视线。
忽,他停下脚步,俯身低首掩口猛咳,许久后,才得以平息。
喘过气来后,楚修立稳身形,眼神坚定地继续朝前走去,手心上沾着深血。
直到满身霜雪的他跌跌撞撞入了怀晴宫,他仓惶地抖去身上霜雪,整理着发饰,似乎着急去见一个人。
三十多年过去了,寝宫内装饰依旧如新,看得出来时常有宫女清扫。
楚修转开檀桌上的墨砚,一扇封闭的门缓缓打开,幽深的隧道出现,里面传来阵阵寒气。
灯火通明,深处寒冰石上静静摆放着一副冰棺,地窖中寒冷刺骨。
楚修步伐蹒跚走到冰棺旁,坐在石凳上轻轻喘气,人老了,走几步都觉得乏累。
他凝视着那冰棺许久,如视珍宝,终于道:“朕……我看你了。”
推开棺盖,冰棺中安然的躺着名淡白衣裙的女子容颜柔美,面色苍白,毫无气息。
楚修痴痴地看着那苍白女子,轻扬唇角。
回首来,微颤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从怀里寻出来几颗蜜饯,带着些体温轻轻放在女子冰凉的纤手中,“你爱吃甜,我特意带了些来。”
……
“若我到了底下与你相见,你莫要恨我,这多年了,我好想你。”
……
楚修轻轻回到石凳上,衣襟里取出镶着白玉的发带,将束发上的玉冠取下,扎上白玉发带。
他眼里柔情似水,一笑,眼角的细纹皱起,说道:“如何,可好看?”
“这是你十二岁那年赠我的,那时我可傻,以为你要赠与楚川,便将这发带偷来,看你气得直跺脚,我就愉悦,才得知啊,你原来是要给我。”
语态怅然,低沉不堪。
说到此,楚修笑着顿了片刻,又道:“知晓我方才来时见到谁了吗。”
“楚川的小儿子,长这么高呢,要是你还活着,咱们要有儿子,是不是也该这么大了。”
楚修比划了一下,笑意淡下。
“当年我没杀太子,孟侯把这个污名套在我头上,你怎么信他,偏偏不信我呢……”
楚修无力地垂首长叹,轻摆了手:“也罢也罢,都过去了。”
他佝偻着身形,宛如一个痴人,默了许久。
……
“楚川这臭老头竟然和你那表姐搞在一起了,害我寻他多年,总算是把他儿子送来了。”
“把帝位丢给我这么多年,他无颜面来见我,可气可恨,我差点没把他那儿子臭骂一顿。”
……
“我留了道遗诏,就急着来见你了,我怕是撑不了多久。”
“死后你我便同棺合葬好不好,你可莫要嫌弃我苍老,不复往昔。”
……
说着说着,楚修已是潸然泪下。
他看着那苍白面色的女子,声线低哑着,哽咽道:“若能重来,我一定好好待你,我不要这江山,不要这九五至尊,我要你就好。”
话音落下,他猛然咳起来,生生咳出血来,最终无力地背靠着冰棺坐下来,急促地残喘着。
咳到最后气咽薄弱,直到缓缓平复……
楚修抬手轻拭去唇角血迹,冷哼了下,轻声道:“那些奴才们说,我身子硬朗,能长命百岁,我哪里想要什么长命百岁啊,我只想早点下来见你……”
“于是我偷偷的用了寒毒,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了。”他眸中闪过丝狡黠,苍老的面容下却像个得意的少年,气息越来越薄弱。
“没有你…度日如年啊…”
楚修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轻轻躺入冰棺,就在孟婉身旁,他握住她寒冰刺骨的手,残喘轻言:“我来陪你了……”
他合上双目,泪从眼角落下来,静待寒冷深入骨髓里。
这一生如亘古长夜,逼死孟婉是他,后悔的也是他,孤寂余生还是他。
总算落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