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 阴云密布,到了太阳该落山的时刻, 夕阳的橙红色才堪堪映红了半天天幕。
而另外半边的天空早已变得漆黑如墨。
人们常说的逢魔时刻便是这样昼夜交替的黄昏。
桂小太郎戴着一顶三度笠, 一个人走过一座桥。
桥下的河流十分平缓, 倒映出模糊不清的身影和外形如同倒扣大锅的三度笠。
“稍微打扰一下,阁下是桂小太郎吗?”一个男性的声音幽幽响起。
桂小太郎停下脚步, 却没有回头:“你认错人了。”
“呵呵,不用担心,我不是政府的走狗。”
“即便不是走狗,也是渴望鲜血的狂犬。”桂小太郎把手搭在了腰间的佩刀上,“最近在横滨各处经常发生试刀杀人的事件, 我劝你还是好好选择一下咬人的对象为好。”
“真不巧, 我和我的伙伴都想要像你这样高手的血……所以,能和我较量一下么?”
刀剑出鞘的声音十分清越。
桂小太郎猛然转身回头, 看向了那个和他搭话的人。
对方也戴着一顶三度笠,阴影下露出的只有宽阔的方下巴和鼻梁高挺的尖鼻子,此人身上穿着一身很朴素的灰绿色劲装,手中握着一把诡异的鲜红色长刀。
仅仅只是看一眼那把刀, 桂小太郎就能从中感受到无比邪恶的妖气,更不用说刀身上还镶嵌着——
“你手上那把刀——!”
“当——!”
四周本该无人,但从桥面下却突然翻上来第三个人,挥着刀精准的接下了那妖异红刀的致命斩击。
拿着妖异红刀的人并没有立刻斩出第二刀,而是缓缓后撤一步,对着接下那一刀的第三个人低笑起来:“呵呵, 看来是早知道我会出现了啊,不过你们是什么时候联系到一起的呢,福泽谕吉阁下与桂小太郎阁下?”
从桥面下翻上来的第三个人正是武装侦探社的社长——福泽谕吉,在这样的时刻他仍然穿着规规矩矩的和服,灰白色的头发顺着风缓缓飘动,手中横握着一把刀,稳定而没有一丝晃动。
福泽谕吉和桂小太郎互相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起将刀锋对准了拿着妖异红刀的人。
敌人一下子变成了两个,拿着妖异红刀的人却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变得愈发兴奋起来,他索性把头上的三度笠摘下来,抛入桥下的河水里,大大方方的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那是个看外貌与福泽谕吉年岁相近的人,戴着一副橙色眼镜,双眼紧闭,毛发旺盛,发量多的令人妒忌。
“我就稍微自我介绍一下吧。”他兴奋的笑着,“我是冈田似藏,人们叫我斩人似藏,年轻的时候因为得病瞎了双眼。但失去双眼之后,我反而看得更清楚了,甚至还能看到更美妙的东西……你们有看过吗?人在死去的瞬间会出现的那个东西,因为实在是太美了,所以无论看多少次都不会厌倦。”
冈田似藏抬起手里的红刀,已经酝酿好了自己的下一斩:“我手中的这把刀名为红樱,是一把这世间不多可得的好刀,二位既然是有备而来,那就让我看得更加尽兴一些吧!”
三人几乎是同时出手,三道人影互相交错,三道刀光飞速掠过。
不过是一瞬罢了。
但对于刀客来说,一瞬间就是一生。
“那个很美的东西,果然就是人的灵魂吧……”冈田似藏轻声呢喃着,栽倒在地,红色的血在他身下蔓延。
福泽谕吉收刀入鞘,肩膀上多出了一道刀伤:“真是可怕的意志,如果不拿出‘杀’的决心就无法从他的刀下存活。没能留下活口,看来线索断掉了。”
桂小太郎也收刀入鞘,肩膀上也同样出现了一道刀伤:“能在我们挥出一刀的同时挥出两刀,他本人似乎没有这么强。”
“是因为那把刀的关系吧。”福泽谕吉走到了冈田似藏身边,低头看着那把比血液还要鲜红的长刀。
正常刀剑是绝无可能通体都泛出红色的。
一般人们形容刀是红的,都是在说刀身上所沾染的血迹,但这一把刀在沾染到鲜血之前,就已经是妖异的鲜红色了。
桂小太郎缓缓走过来,俯下身拿起了那把红刀,握在手中细细端详:“红樱吗?被这么一把妖刀砍中了,感觉可真是糟糕。”
在红樱鲜红色的刀身上,额外镶嵌着一颗鲜红色的宝石。
不,那与其说是什么宝石,倒不如说是某种能量的结晶,其中的不祥之气和刀身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桂小太郎微微出神。
“这么一把妖刀,实在不该留在世间。”福泽谕吉不禁出声提醒道。
“这是自然,我身为攘夷志士,绝不是那等会受力量迷惑的愚昧之辈。”桂小太郎松开了手,将妖刀红樱扔在了地上,然后快速拔剑,击碎了镶嵌在红樱刀身中那颗鲜红的宝石。
“这样一来,虽然未能查清冈田似藏背后的势力,但试刀杀人事件应该可以就此停止了,愿那些葬送在这把刀下的亡魂得以安息吧。”
——
冬季的夜晚总是来的很快,云浮杏子按照约定到达咖啡厅的时候,月亮已经跃上枝头。
太宰治老老实实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面前的桌面上放着一沓叠放整齐的文稿。
他一边等待一边发呆,双眼没有焦距的望着咖啡厅里用以美化环境的盆栽,表情微微的迷茫着,看起来有些忧郁、有许多故事,同时又有几分孩子气。
这样一个人,说他经常会不自觉的吸引女性真是很好理解,因为他很好的满足了思春女性对危险男人的幻想,也能激发出思春女性多余的母爱。
虽然这一切不过是表面上的东西罢了。
云浮杏子轻轻推开咖啡厅的门,太宰治立即扭头看了过来,脸上一下子扬起了快活的笑容。
很难分辨那一瞬间出现的笑容究竟是他发自真心,还是习惯使然。
云浮杏子在看到桌面上的文稿之后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情况了,这是要催着她一起去死啊。
本该是觉得苦恼的,但云浮杏子第一时间产生的却是一种好笑的心情,于是她就自然而然的笑了起来。
“太宰这是终于有了满意的故事了啊,可别再是上次那样惊世骇俗的内容了。”
“上次我只是为了写而写罢了,这次我可是用心在写的。”
“是这样吗?那真是恭喜你了,写出用心的故事来感受如何呢?”
“还不错,已经有点喜欢上写作的感觉了。”
两人气氛融洽的随意对答了两句,看上去就是写作的前辈和后辈之间最和谐的交谈,谁也没提那个关于殉情的约定。
云浮杏子坐下来,点了一杯白咖啡,惯例要求是多放糖。
太宰治立刻跟着也举手,对服务生表示要完全一样的内容。
在咖啡醇厚的香气里,云浮杏子翻开了文稿。
结果首先就在文稿的命名上找到了槽点:“人间失格……这不是你的异能力的名字吗?”
太宰治笑嘻嘻的点头:“对啊,我绝对没有牵强附会,是非常合适的命名哦。”
这听上去是早就准备好的狡辩,于是云浮杏子毫不犹豫的问道:“但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芥川写了一篇《罗生门》吗?”
这下子太宰治不说话了,一看就是不想回答。
“真是的,看来你还蛮喜欢你的芥川前辈嘛,完全采用了一样的起名方式。”云浮杏子就当太宰治是默认了,调笑了一句。然后收敛起表情,开始认认真真的读了起来。
和芥川所写的短篇《罗生门》不同,太宰的文稿较长,除开序言和后记部分,划分为三篇手记。
在这全部的内容之外,紧挨着书名的,是一行似乎要总起全文的小字: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人间失格,即丧失为人的资格。
云浮杏子微微垂首,轻柔的翻着纸张,细细的阅读,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在咖啡放凉之前她将之端起来匆匆喝掉了,并没有怎么用心品味,然后又投入到阅读之中。
太宰治就那样默默的坐在她对面,展现出惊人的耐心和好修养。
云浮杏子把全文读完之后,想了想,又重新读了一遍,太宰治也很有耐心的不做催促。
终于,银发少女读完两遍之后将文稿规整好,推到了太宰治的手边。
她的动作里带着很明显的珍惜的味道,那是对于优秀文字所自然流露出来的诚心。
“怎么样呢?”太宰治问。
回应他的是云浮杏子的叹息:“我写了好久的书,才觉得自己是个懂得写作的人了,可你和芥川都给了我一种惊世天才的感觉,啊……稍微感觉有些不甘心起来了。”
“可我之前写的东西,杏子给的评价很低呢。”
云浮杏子苦笑起来:“你这个跟当时所写的不是完全不一样了吗?如果说之前那个只是肆无忌惮的黑深残、变着花样的玩弄文字,那这个就是诚心诚意的在讲故事啊。”
顿了顿,云浮杏子又说道:“不过还真是意外,你过得最久的日子就是打打杀杀的日子吧,结果写出来的故事真是令人吃惊的平和。”
“那么杏子是觉得我写的这个故事与我无关咯?杏子的话一定不会那么想吧。”
“这是当然了,我能看出《罗生门》就是芥川自己的故事,自然也能看出这篇《人间失格》就是太宰你的故事。”
“诶?是说故事的主角其实就是我本人吗?”
“才不是。”云浮杏子发现自己对于太宰层出不穷的无聊试探已经无可奈何,“你并没有把自己写成主角。或者说,你绝不是那等会把自我明明白白写出来的人,你只会把部分的自己藏在文字里,然后再放一些陷阱去迷惑读者。”
说到底太宰也是个当过港黑干部的腹黑家伙,怎么可能把心中所想直白的写成可供阅读的文字呢?
反过来说,太宰居然会把这个故事写到这等地步,已经是非常令人惊讶的坦诚了。
鸢色眼睛的黑发青年乖巧的笑起来,做出充满期待的模样:“所以……通过了吗?”
那个潜台词就是:我们可以去殉情了吗?
云浮杏子恨不得跳起来指着太宰的鼻子大叫:“非常差劲!给我重写啊混蛋!”
不过那样做就完全是在任性了。
虽然女孩子任性也是讲得通的事情,但云浮杏子对于自己的节操还是有些无法割舍的,她没法舍弃脸皮,违背本心去否定自己看了两遍的故事。
而且她其实已经对于这个不得不兑现诺言的场面有心理准备了,毕竟在翻开文稿之前太宰就没有掩饰过他的自信。
在开始阅读之前就拒绝掉是最好的做法,那时候太宰也给出了相应的机会。
但云浮杏子在一番内心挣扎之后还是坐下来去读了,因为她实在是想看看太宰治信心满满拿出来的作品。
一个真心喜爱文字的人怎么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
尤其是看完之后发现故事本身的确是令人惊喜的优秀。
所以真是没办法的事情。
“通过,这个故事打动了我,而且我认可。太宰,你写的非常优秀。”
啊,终于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接下来就装作失忆的样子若无其事的离开吧。
什么殉情约定之类的,那种开玩笑说的话谁会当真啊?
哈哈哈,今天读到了不错的故事,这就回万事屋去好好睡一觉吧。
对,就是这样,睡一觉之后就能像是喝醉酒断片了一样,自然的把奇怪的事情忽略过去了。
云浮杏子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非常自然的站了起来,用最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谢谢太宰你今天请我喝咖啡,时候不早了,那么我这就回万事屋睡觉了。”
她从容的转过身去,用全身的力气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行动显得过于急促,尽可能表现得四平八稳。
她迈开一步,然后——
太宰治抓住了她的手。
银发少女回过头,疑惑的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温和的笑着,用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咖啡厅外面的大楼:“今晚的月亮很好看呢,一起去那个高楼上面欣赏一下夜景吧。”